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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被污名化的开幕式表演,是献给亡灵的舞蹈
原创 朱鸰 单读
上周五,延期一年的东京奥运会终于开幕了。这场开幕式没有如很多人期待的那样,动漫、游戏元素漫天飞舞,展现一个现代化高度发达的日本。笼罩在疫情阴影之下的开幕式,开场极为压抑、沉郁,没有什么恢弘绚丽的场面,森山未来那段悼念逝者的舞蹈表演,更是被网友评价为“阴间”。
森山未来的表演,有个专门的词语,叫“舞踏”,让人感到惊悚或恐怖,确实是这种艺术形式带来的直观感受,但如果你愿意耐心观察和体会,不管是否有所谓好的艺术素养,都能感受到舞者想要诉说的情绪。下面这篇文章中,朱鸰会向我们介绍什么是舞踏,以及它诞生的背景,选择用舞踏来向全世界展现现代日本的面貌,正有其历史的脉络。
东京奥运会上献给亡灵的舞蹈
撰文:朱鸰
日本东京奥运会开幕式上,森山未来的一段独舞引发了争议。这与人们平常熟悉的、有节奏韵律的舞蹈完全不同,最初只见他在舞台上蜷缩成一团,肢体语言令人费解。我在电视机屏幕前观看时,突然意识到,这竟是我多年前偶然在上海看过的舞踏。彼时,包括开幕式讲解员在内,大多数人对“舞踏”这个专有名词十分陌生,普通观众甚至只能将其形容为一段“阴间舞”。
很快,各种截图被送上热搜榜,一个新名词“阴间审美”诞生了,更多人是在表示,这种表演令人反感不适。紧接着,有人将突破普通人视觉习惯的图片(出自东京奥运会日本文化庆典 wassai)和森山未来的表演截图放在一起传播,混淆视听,于是,新一波污名化再澄清的过程又开始了。
东京奥运会开幕式上,森山未来为亡灵舞蹈
在记忆中检索自己初次观看舞踏的经历,发现这并不是只出现在一线城市先锋小剧场、只在少数文艺青年口中传颂的舞蹈艺术,在任何狭小、简单的空间里,观众都可以近距离观赏舞者的表演。舞者没有任何服饰或装饰物,仅仅依靠身体进行纯粹的表达,你可以清楚看到舞者身体的各种肌理变化。在对舞踏完全懵懂的状态下,你仍可以感受到舞者肢体的力量,感受到观众与舞者之间一种可称之为对峙的状态。在与其他看过舞踏表演的朋友交流后,我了解到,以往舞踏在中国演出时,为了帮助观众理解,一般都会安排问答环节。
由此,也不难理解为什么开幕式上的这段表演会引发争议。通过屏幕观看的观众无法近距离观察森山未来,舞踏突然出现在一个大型的演出场所中,其表演舞台的大小可能是以往的数十倍,一种需要近距离观赏的舞蹈被拉远了,但绝大多数人来不及拿起“放大镜”找相关背景知识。
舞踏特立独行的表现形式,只要你看过一次就难以忘怀,因为它带给人的感受不是普遍意义的喜悦,而更多是恐惧惊悚。甚至有人在看视频资料时被震慑到浑身起鸡皮疙瘩,而越发好奇这种舞蹈形式。
舞踏与大型歌舞表演完全不同,在诞生之初,人们称呼它为舞蹈行为艺术而非表演艺术。在大型歌舞表演中,舞者在台上表演的是已经编排好的动作,表演可以经反复排演直至完美。舞踏则是舞者的身体表达,他在试图讲述自己的情绪,并非依据事先编排而极力表现某种情感。这就注定了观众只能观看此刻独一无二的舞踏,舞者控制身体的全过程是不可复制的,就连开幕式导演也无法精准控制,就此而言,日本导演北野武说,“这是不需要导演的开幕式”,倒也准确。
那问题就来了,在奥运会开幕式这样重要的场合,日本为何选择舞踏这样一种难以为全世界大多数观众欣赏的形式?哪怕在悼念新冠逝者的语境之下,日本为何选用舞踏,而不是其他形式来表现生死这一宏大主题?
带着更多的困惑,我开始检索背景资料,日本舞踏大师桂勘曾在接受采访时提到这样一句话:“舞踏意味着一段历史”。
舞踏的第一次公开演出,目前公认是土方巽在 1959 年表演的《禁色》(Forbidden Colors)。舞台上只有两个近乎赤身裸体的男人,还有一只活鸡,最终表演因观众对作品的反感愤怒被终止。土方巽以反叛者的身份进入日本人的视野,最初的舞踏就充满了反社会禁忌的色彩,它激烈地打破了人们由芭蕾、爵士舞或者现代舞建立起的对舞蹈的惯常理解。西方舞蹈的审美标准是更高、更强、更美,人们着迷于年轻、充满活力的身体,这点倒与奥运精神不谋而合。舞踏则完全相反,舞踏可以表现疾病,表现人体的虚弱痛苦,舞踏宗师大野一雄 99 岁仍在舞台上展示自己的身体。这种从一开始就明确反西方审美的艺术创造,也和日本二战以后的社会背景息息相关。
日本作为一个战败国,在二战之后只能接受被占领的事实,日本人对于自己国家在新世界的位置倍感不安,只有不到半数的民众认为日本是一个独立国家。美国的麦克阿瑟将军成为了日本的实际统治者,美国史无前例的占领政策企图把日本变成一个西方式国家。日美或者说东西方两种文化以这种方式交汇,美国人起初做好了效忠天皇的子民会有诸多不快的准备。但当第一批美军登陆以后,日本民众出乎意料地对美国人热情欢迎,因为他们早已厌倦了长期战争,以及在这片战争焦土下难以生存的现实困境。这便是战败者的心理。从 1945 年 8 月直至 1952 年 4 月,日本受美国控制,由麦克阿瑟进行强制改革。这段时期被后世称为日本“拥抱战败”。
但是这段“蜜月期”非常短暂,日本被急速转型成西方标准下的文明国家,被迫接受外来语言文化,民众渐渐怀疑,自己是否距离“日本”越来越远了。对于当时的日本而言,保证这个国家在二战后的新世界中独立与安全要付出高昂的代价,著名的《日美安保条约》即是代价。直到宣布美国对日本的占领期结束,大多数民众在心理上还无法接受自己国家继续受制于人,于是反对美军基地和美国占领冲绳的呼声越来越高,人们害怕再次被卷入美国强权主导的世界版图战争中。此时的日本平民百姓在与“战争记忆”有关的世界和平问题上极其敏感。距离战争结束仅仅 15 个年头,1960 年代,绝大多数人关于死亡和饥饿的战争记忆还鲜活,对战争的恐惧触发了日本民众对于美国为首的西方的排斥。
与此同时,日本民众关心战败之后如何告慰亡灵。假如所有的流血牺牲换来一场胜利,那纪念战争中逝去的英灵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但当日本被占领之后,活着的人以何种面目去面对战争中的死难者呢?作家高村光太郎在诗作中描绘道,死者的眼泪纷纷落在他身前身后,死者的脸庞压迫着他的背脊,尤如芒刺在背。在全世界追问日本对其他国家和民族犯下的罪行时,日本人首先对自己死去同胞感到悲痛和内疚,战败使广大同胞战死的意义变得模糊,最终变为内心的一个个伤口。
舞踏的创立者们没有直接参与到当时社会抗争的大潮中,但表现阴暗死亡主题的舞踏仍被视作一种有反抗意识的先锋艺术形式。土方巽在老家的农村田间起舞,他把自然的元素融入到舞踏之中,很多动作会让你直接联想到在田间地头弯腰劳作的普通农民,细江英公为他拍摄的摄影集《镰鼬》记录了这一切。更多的日本神道教和神话传统也被加入到舞踏作品中。这些创作归根结底都是在找寻“日本”自己,试图摒弃西方文化,从自身内部找到跳舞的源头。究竟日本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国家,从舞踏诞生之初,艺术家就在探索这个问题。
《镰鼬》中记录了土方巽在农村的表演
迄今,舞踏的历史超过了半个世纪,以这门自身觉醒的艺术来表现现代日本民族的形象并不为过。疫情阴影之下的本届东京奥运会,想展现的是日本这个现代国家,自 1964 年第一次举办奥运会以来的变革历程。每当我们说起日本现代化起点的时候,总是陷入“明治维新”和“脱亚入欧”等几个关键词,但日本认为自己“现代社会”的起点,是二战之后,所以理解出现在奥运会开幕式上的舞踏,实际上就是理解作为二战战败国的日本在现代世界如何塑造本民族形象。
参考文献:
李永晶:《友邦还是敌国?战后中日关系与世界秩序》,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
[美]约翰·W·道尔:《拥抱战败: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日本》,胡博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
原标题:《这段被污名化的开幕式表演,是献给亡灵的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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