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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新六和陈光甫:胡适日记里的两位银行家朋友
胡适交游之广,在民国名人中,几乎无出其右,其日记里提及的众多名人,党政军学商,大多鼎鼎有名,也有些不大为人熟悉。因为是日记,所记往往有名无姓。其中有两位——新六和光甫——在胡适日记里出现极频,谈话、吃饭、出游、通信、打牌等记载随处可见,且最获胡适的高度赞誉。
笔者治金融史,知道这两位的职业都是商人。新六即徐新六,浙江兴业银行总经理;光甫即陈光甫,上海商业储蓄银行总经理,他们都是近代中国一流的银行家,与胡适关系莫逆。
细读胡适日记(以下以1937-1945年为例),几乎提及当时所有银行家:冯耿光、张嘉璈、陈光甫、周作民、徐新六、胡笔江等。但他与徐、陈两位银行家最为志同道合,其间蕴含的种种因素,只有放到抗战时期,才能了解。从另一个角度看,胡适也为近代金融史留下了一段非常珍贵的史料。
“最可敬爱者”徐新六
胡适与徐新六的交往很早,都在梁启超门下办“讲学社”,专事邀请和接待欧美文化界名人访华,“外国四大明哲”的杜威、罗素、杜里舒和泰戈尔访华,就与此有关。
徐新六素有才子之称,精于金融、喜爱文艺,与胡适还都是新月社骨干。徐的太太与胡适太太江冬秀是十分要好的“闺蜜”兼“麻友”,两对夫妻经常在一起吃饭、打牌。胡适日记里,多有他去浙江兴业银行办事的记载,不过十有八九是他帮朋友通融,或径直向徐新六借款接济他人。胡适日记里,称徐新六“为最可敬爱者”,说明很谈得来,在许多政治问题上见解一致。1938年3月10日,胡适在加拿大收到徐新六一函,特地记道:“新六信极有价值。”
徐新六浙兴曾列 “南三行”之首,茅以升设计的钱塘江大桥便是该行贷款建造的。徐新六在近代金融领域颇为活跃,还是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五位华董之一,西安事变爆发后,一度有出任外交部长的传言。可惜徐新六死得早、死得惨,让胡适伤心欲绝。
1938年8月,宋子文通知在香港的徐新六,拟组代表团赴美商谈借款事宜,叫他返回重庆。徐新六遂与另一位金融巨子胡笔江(交通银行董事长),搭乘“桂林号”邮机飞赴重庆,共有乘客及机组人员十九人。飞至广东中山境内,突遭五架日机拦截扫射,机体多处中弹,飞机迫降河面上,日机再三投弹扫射,徐新六和胡笔江夫妇不幸被害,徐年仅四十八岁,胡也只有五十八岁。
据说日寇预定的袭击目标,是原先准备乘坐此架飞机的孙科,但孙科因有事情耽搁,未及赶上航班。而徐新六面貌酷似孙科,且都喜戴墨镜,致使日寇误认为孙科仍在飞机上,并派出战斗机追杀拦截。
此说根据何来,不得而知。笔者倒是相信日寇的目标,对准的就是徐新六和胡笔江,其时正在中国抗战初起阶段,金融界对支持抗战有着不可估量的作用,徐新六、胡笔江和陈光甫等银行家,日寇岂不欲置之死地而后快?
其时胡适正在欧洲公干,8月25日读报得知噩耗,当天日记写道:“早八点到Antwerp(安特卫普),看本地法文报,知昨日敌机五架击落中航客机,技师受伤,客人十二人,恐都死或伤,其中一人为徐新六!天乎!新六如何可死!我一路上坐不安。十点廿三分上火车,经比国、法国到瑞士。八点到Zurich(苏黎世)。买得巴黎版的Herald-Tribune(《先驱论坛报》),记敌机暴行更详,新六同行有胡笔江。发电去问铁如‘Cable news (of) Hsu Singloh’(电告徐新六的消息)。国内友人,在君、新六为最可敬爱,在君已死,新六何可再失!”
在君即丁文江,著名地质学家,系胡适的另一位好友,因煤气中毒英年早逝。
8月26日,“早八点得铁如复电,知新六果然遭难,悲哀不能自已。发电吊唁其家,并告Cartel。” 早餐后,接到国内一位朋友的电报,说“新六兄闻无恙,尚待证”。这使胡适心中升起一线希望,“我深愿其确”,再次发电给在香港的中国银行经理郑铁如,但他心里也明白,“此愿如何能得偿也!!” “心乱不能作一事。这些有用的人都不尽其用而死,我辈后死者的责任更重了。”
8月27日,胡适日记:“早八点得铁如电云:Singloh found among dead bodies(新六尸体被发现),我才绝望了。”
9月4日,胡适收到两封香港来函,其一是徐新六遇难前一日写给他的,“次日他就死了!这是他的绝笔遗书,其中为我计划甚周到。他自己是为国事死的。我看此信始知之。他劝我不必与小人闹争。”
是日日记,胡适还摘录了徐新六来信的一段话,其中说:“如仍请兄担任,务勿推却。此时当一切一切以国家为前提也。”
徐新六请胡适“务勿推却”的,乃是国民政府委派胡赴美担任大使,胡不愿就任,徐新六作为好友,从国家民族大局出发,力劝其赴任。捧读来信,斯人已去,胡适感慨万分:“良友良言,以后何可再得!?”
1938年9月8日,胡适“追哭新六”,在日记里写白话诗一首:
拆开信封不忍看,
信尾写着“八月二十三”!
密密的两页二十九行字,
我两次三次读不完。
“此时当一切一切以国家为前提”,
这是信里的一句话。
可怜这封信的墨迹才干,
他的一切献给了国家。
我失去了一个最好的朋友,
这人世丢了一个最可爱的人!
“有一日力,尽一日力”,
我们不要忘了他的遗训!
不久胡适赴美任大使。9月13日的日记里,他说:“今日起,为国家牺牲了。”他写下这句话时,肯定想到了徐新六的期望,想起徐新六“此时当一切一切以国家为前提”的话。
10月16日,胡适请人将徐新六的“遗书三通”抄录,寄予友人。“我重校读一遍,忍不住悲思,题小诗于其后:——三书不厌十回读,今日重抄泪满巾。眼力最高心最细,如今何处有斯人!”
胡适朋友固多,但徐新六无疑是“一个最好的朋友”,“最可敬爱”,也最有才华,“眼力最高心最细”,这样的评价在胡适那里并不多见。
“忠厚可爱”的陈光甫
徐新六罹难后,另一位银行家陈光甫赴美商洽借款事宜。陈光甫是地地道道的商人,已经做了二十多年的上海商业储蓄银行总经理。在胡适的心里,陈光甫“不是很高的天才,但其人忠厚可爱”(1939年8月1日日记)。
据胡适日记记载,那段艰难的时光,陈光甫几乎天天与他在一起,“与光甫细谈借款事”、“下午光甫去看财部长,谈的无结果”,“光甫来谈两次。下午我们两人从六点半谈到十点半!” “二次借款如何发动”这样的话,因此多次出现在他的日记里。
1938年10月31日,胡适日记写道,“光甫要我一张小照,我题小诗云:偶有几茎白发,心情微近中年。做了过河卒子,只能拼命向前。”
这首小诗,名为《自题小照》,大概是胡适最有名的一首白话诗。
胡适后来多次将这首小诗书写成条幅送给朋友,故而外界所见此诗较多,但个别字略有改动。1938年10月胡适首次为陈光甫题写此诗时,胡适四十七岁,陈光甫五十七岁,无论是年龄还是心情确属中年。由于“过河卒子”特别受人关注,胡适后来在诗后加了一段短跋加以说明:“光甫同我当时都在华盛顿为国家做点战时工作,那是国家最危急的时期,故有‘过河卒子’的话……”
胡适题写这首诗送给陈光甫,不仅是他个人心境的写照,也是勉励他们在美共度艰难岁月。
陈光甫美国人并不想公开“选边站”,帮助中国对抗日本。因此要取得美国的借款非常困难。一些美国官员私下里对他们说,中国的官员和富商在美国有数亿美元的私人存款,何不捐献国家以抵抗日本侵略?这也是宋子文、孔祥熙等人都不愿出面,而竭力推荐陈光甫赴美的一个重要原因。胡适多次耳闻目睹陈光甫在借款问题上,所遭遇的重重困难和屈辱。
陈光甫与美国财政部长摩根韬商谈第一次借款问题时,提出七千五百万美元的贷款额,摩氏如此回答:“我今天的听觉不大好。很奇怪,我听起来好象是七块五毛。”这种讥讽语气,是任何身临其境者都难以忍受的。陈光甫只能强忍,与摩根韬周旋。
1939年6月22日,被摩根韬泼了一盆又一盆冷水的陈光甫,来见胡适。陈光甫说,他很想回国去,在云南呈贡湖边买一块地,筑几间房子隐居。胡适因此担心陈光甫会离去,“光甫或急于求去,则美国我方少了一个重要力量”。他几次三番给陈光甫打气,应该很有成效。有一次,胡适甚至读了自己的一首诗给陈光甫听,“管他下雨下雹!他们受得,我也能受”。胡适记道,“光甫能了解此意”。(1940年1月16日日记)
战时中美经济关系研究,陈光甫三次赴美借款成功是绕不过的内容,却料不到背后有许多曲折,甚至到了连性格坚韧的陈光甫都要打退堂鼓的地步,要不是胡适日记记载,或许没人会想到。笔者曾编注出版过《陈光甫日记》,并没有发现陈在那段时期的日记,不然倒是蛮有意思的“对照记”。
胡适曾为此感慨:“光甫办银行三十年,平日只有人求他,他不消看别人的脸孔,此次为国家的事,摆脱一切,出来到这里,天天仰面求人,事事总想不得罪美国财政部,这是他最大的忠诚,最苦的牺牲。我很佩服他这种忠心。光甫做此事,真是没有一点私利心,全是为国家。他有时也很愤慨,说:‘我头发白了,还来受这种气恼,何苦来!’我今天对他说,我最佩服他这种委曲求全的精神。”
其实胡适何尝又不是如此。他经常对陈光甫说:“我和你都是逃走不掉的。”(1940年7月31日日记)。10月20日,胡适在日记里,又举了美国派本杰明·富兰克林赴法求援的例子。当年,富兰克林在法国待了八年,终于与法国政府签订美法条约,借得巨额经费,为美国独立战争做出巨大贡献。他说:“此事可使我与光甫增加一点勇气。今日之事,与当年相同,必须‘挨光’,必须有耐心。”
陈光甫知道美国人不愿公开得罪日本,又害怕中国无力偿贷,“国际间无慈善事业可言”,于是提出以中国桐油为抵押借款。而这也正是美方欠缺的重要物资。艰难努力之下,第一笔桐油借款两千五百万美元终于到手。如果单从金额看,确实有限,但借款的达成,被国际舆论视作美国不偏不倚政策的拐点,开始在东亚遏制日本,并逐渐走向中美联盟。在当时广州、武汉等城市接连失陷的情况下,这极大鼓舞了中国军民的抗日士气,坚定了国民政府的抗日信心。
桐油借款之后,国民政府指示胡适和陈光甫继续在美国寻求更多的援助。陈光甫发现美国对锡的需求十分迫切,于是提出中国用锡矿为抵押申请贷款。
这次借款同样艰难,美国总统罗斯福接见胡适时,胡恳求总统“请美国再打一强心针,作二次之借款”(1939年9月8日日记)。此后与陈光甫一起,为借款事几次去见罗斯福总统。1939年12月6日,是陈光甫五十九岁生日。他在美国财政部与摩根韬会谈,间隙时告诉摩氏,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假若能得到部长阁下的帮助,实在是一件最好的生日礼物。摩根韬听后,久久无语,然后说:“你好好回去过一个生日,我会亲自处理贷款事宜。”不久美方同意再次贷款中国两千万美元。此后,美国又主动向中国提供了七千五百万美元的另两笔贷款。
令胡适恼火的是,坐镇国内的宋子文、孔祥熙等人还对陈光甫后两次借款横加指责,认为借款条件太苛刻,不应接受。胡适在日记里愤愤不平地说,“这真是做梦!”(1940年3月11日日记)他并且当面对来美的宋子文说:“我要忠告你:光甫的条件是在现行法律之下,无法更优的。”(1940年7月2日日记)还好蒋介石算是明白人,发来电报对他们表示了支持。
在美国合作借款的这段时间,胡适和陈光甫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并且保持终生。他在日记里,多次表达了对陈光甫的由衷钦佩。
1940年1月3日,新年之际,胡适在日记里说,他以前写过一篇文章《写在孔子诞辰纪念之后》,列举了九位当代中国“新圣贤”,现在他要补充四个人,其中就包括陈光甫。“他们的人格,都可以比一切时代的先贤,不但没有愧色,往往超越前人。”
1940年5月3日,陈光甫完成借款任务后回国。胡适在日记里写道:“今天光甫从纽约打电话来辞行。我们共事十九个月,他是很不容易得的同事。我和他都不求名利,都不贪功,都只为国家的安全,所以最相投。今回别了,我们都很惆怅。”
陈光甫也有同样的感受,他当天下午又发电报给胡适说:“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是我们最幸福的回忆。”(《胡适日记》,1940年5月3日)
金融史上的那些名字,如徐新六和陈光甫,因为胡适战时日记,他们的个性、情感、贡献和牺牲精神,变得丰满伟岸,有血有肉;他们不单单是经济人,而是使命感沉重、责任感饱满的斗士,在国家危急关头挺身而出,与国家命运共沉浮。他们的使命和贡献,也不仅仅局限于他们固有的领域。
作为文化人的胡适,同样可作如是观。在美国借款,胡适和陈光甫都一马当先,两人一起商议条件、一起见人、一起谈判。他曾对陈说:“我们是最远的一支军队,是国家的最后希望,决不可放弃责守。”(1938年10月23日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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