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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荣祖:钱穆之学可以用西学诠释么?

汪荣祖
2015-09-20 07:33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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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穆不像现代的专家学者专治一端,是一通儒。他也应是二十世纪不可忽略的中国史学家,我曾当面问过《新史学九十年》(上、下册,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1986、1988)的作者许冠三,九十年间为何没有史家钱穆?他回话说:“钱穆的史学不是新史学。”这当然是许氏的偏见,当读者看到该书总结九十年来中国新史学集大成的所谓“史建学派”,主导者赫然是殷海光与许冠三,可见其主见与偏见之深。

中国大陆自改革开放以来,文化热、国学热风起云涌,钱穆也成为受人尊崇的民国国学大师之一。当今论述钱穆的中英文专书虽已为数不少,似尚有进一步公正客观评论的余地。当我收到《钱宾四先生与现代中国学术》这本新书时,欣然披览,始知作者戴景贤乃钱穆先生及门弟子,从钱先生游长达二十年,师生情谊之深,非同门诸君可及,且著作等身;戴子所著书,已辑为《程学阁著作集》,有二十六册之多,名称既古雅,涉及学术范围亦广,上自先秦,下及明清,有异于侪辈的专家之学,不愧为宾四门人。

其著作集将由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于十二年内出齐,洋洋大观可期。现已出版四册,此册即其中之一。观乎《著作集》之缘起,得知各册都是论文集,此册亦不例外。当下学风如此,因学者碍于年度考绩,研究计划多倾向较短期的论文写作,很少人愿意撰写耗费日力的专书。论文渐多之后,结集成册,为了便捷,几无打散诸文、重新写成专书的雅兴。按:“专书”(monograph)有其成规,不仅首尾能呼应,而且章节之间必须环环相扣,使全书论述连贯,俨然一体,自有别于“论文集”(collected essays)之各章,可以独立成篇。此册论述钱穆学术思想,由于是七篇单独论文的结集,以致内容时而重复,连钱穆等人的名号与生卒年也一再重复出现,相同的论点亦一再提出来说。戴书如能据其已发表之论文,另起炉灶,别撰综合而又井然有序的论述钱学之作,则无憾矣。

钱穆生平的各类著作何止等身,戴教授特别举出四本“重要”著作:《先秦诸子系年》《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国史大纲》《朱子新学案》,推崇备至。此四书确可称为钱穆的代表作,《系年》考论春秋战国时代诸子的渊源、学派的发展与相互关系,以及年代的厘清,落笔细腻,多有建树,早为世人所重;固然书中也有失误,例如考定孙武与孙膑为一人,俟《孙膑兵法》的出土而破功;又如力言庄子在老子前,也难以令人信服,戴氏亦说“其所臆测,诚未能成立”(86页)。然就整体而言,《系年》一书尚瑕不掩瑜,其余三书亦非白圭无瑕。

钱穆撰《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是为与梁启超所撰同名书“立异”而作,戴君直言梁氏书“最大之价值,仍仅限于人物之介绍,与其学术成绩之描述”(16页),难道钱穆亦如此认为?故而介绍清代学者时,颇袭用梁氏原语,或转引梁氏引文,小传照抄梁书之处尤多,若谓船山遗书“得七十七种二百五十卷,此外未刻及已佚者犹多”(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上册,95页),仅改易任公所记“佚者不少”为“佚者犹多”而已。梁氏误记卷数,钱穆照抄而未查书,故而沿误。按《船山遗书》初刊于1842 年,上海太平洋书局1930年重刊,正确的数字是七十种、二百八十八卷。

平心而论,梁氏书的价值绝不限于人物介绍与学术成绩之描述,钱穆论船山之观点,实与梁启超略同。梁推崇船山以治哲学方法治学,“比前人健实许多了”(见朱维铮编校,《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182页)。钱穆亦以哲学之本体论述王学之能显真明体,并推而演之曰:船山“理趣甚深,持论甚卓,不徒近三百年所未有,即列之宋明诸儒,其博大闳括,幽微精警,盖无多让”(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上册,96页)。惟钱穆严夷夏之辨,虽于论吕晚村一节有所发挥,却未就船山强烈的贵华贱夷之民族本位政治与历史观大加论述,未免失之交臂。

钱穆对清初顾炎武、黄宗羲的评价,与梁启超所见亦略同。所异者,梁视汉宋之争为实学与玄学之争,尊汉鄙宋之意显然,而钱绝不能容忍批宋攻朱之论,故虽认可东原考证之精卓,绝不认同其义理,力斥戴震所论为“激越”、“深刻”、“诋毁逾分”,颇致憾焉!且不惜借重章学诚之言以批戴震,并张大实斋以抗衡东原。不仅此也,钱穆虽说方东树攻伐汉学“肆口无忌”,仍认为“颇足为汉学针砭”、“并可绝其病痛者”,尤乐见其“尊护朱子”。钱穆论清学之衰,也一本其尊宋的立场。

更可注意者,钱穆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书中以专章述论曾国藩,将其学术地位与清代巨子并列,赞褒愈恒,认为其见解“有其甚卓绝者”,尤推誉国藩特重宋学,不仅知经世而且知经术,故而“涤生之殁,知经世者尚有人,知经术者则渺矣,此实同治中兴所为不可久恃一大原因也”(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下册,587、589、581页)。钱穆及其门生皆自命无门户偏见,戴君亦谓乃师“具体达成”破除汉宋门户之见(17页),岂其然哉?钱穆撰《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尊宋黜汉的意识形态无可掩盖,尤重宋儒朱熹,自称“于古今学术略有所窥,其得力最深者莫如宋明儒”(见钱穆《宋明理学概述》序文)。其崇宋尊朱的基本心态,平生始终如一,故毋庸赘辩者也。

钱穆的《国史大纲》纲举目张,行文简洁可读,成为当年的“部定大学用书”,谁云不宜?戴书谓此书能达成“时代之需求”(21页),谅系指此书成于抗战期间,意在教育国人的爱国情操,即钱穆自称“欲其国民对国家有深厚之爱情,必先使其国民对国家已往历史有深厚的认识”(钱穆,《国史大纲》,台北:“国立编译馆”,1960,第3页)。于此可见,钱穆也自有其“服膺之历史观点”,固无可疑。至于戴君说钱师此作“能超越其所处时代之限制”(21页),则难悉何意。按钱穆撰《国史大纲》受制于时代,可以理解;若论此书超越时代,真不知史家如何能超越其时代?钱穆论史开宗明义说:“我民族国家已往全部之活动,是为历史”(钱穆,《国史大纲》,第1页),乃对“历史”此一概念做了不可能的界定,盖“已往全部之活动”极大部分已如湖上之风,随风而逝,留下的只是由文字记载的纪录,包括史料与史书,而历史知识唯有从史书中获得。换言之,文字发明之前无历史,史前史唯有依赖考古发掘之物证。故现代学人以有文字之殷商为中国信史的开端,不再以史前遗物与神话为上古史的开端。

最可议者,《国史大纲》的重点之一是“中国自秦汉二千年来之政治非专制”(21页),而戴氏不仅不以为非,而且曲为师饰,竟谓帝制尚有“制衡”(check and balance)可言(77页),甚至说“‘专制’(despotic dictatorship/autocracy) 一词究竟应包有多少内含? 不唯学者各人之认知有差距……”(76页)云云。按despotism、dictatorship、autocracy 这几个英文字,意义明确,既然是学者,更不可能有认知上的差距。

我们可以体会到当年激越之徒妄自菲薄国史之不当,国史绝非“帝王家谱”,既不“黑暗”,更无西方概念之“封建”,然若亟言二千余年之帝制非专制,殊无必要,谓“秦始皇始一海内,而李斯、蒙恬之属,皆以游士擅政,秦之子弟宗戚,一无预焉”,谓秦汉乃“士人政府”,谓“民权亦各自有其所以表达之方式”,谓班固之后,“中国史学已完全由皇帝宗庙下脱出,而为民间自由制作之一业焉”(钱穆,《国史大纲》,12-15页),既违背历史真实,更授人以柄,李、蒙辈之惨死,已足证专制之酷烈。钱穆自己亦不得不言明清“独夫专制之黑暗”,然谓“其事乃起于明而完成于清”(钱穆,《国史大纲》,23页),岂其然哉?专制起于秦,至明清愈演愈烈耳。中华帝国的“智识阶层”何来“坚实之自主性”(79页)?戴君说,钱穆持此说虽遭“极大之批评”,然“始终不屈”(280页),难道是择“善”固执吗?戴君对钱穆的史学评价甚高,认为其“观点,必然将纳入统整后之中西史学,成为其中极具特色之一支”(212页)。又谓“其说之于现代史学,可谓独树一格”(280页)。可惜仅见“宣示”,未见“极具特色”以及“独树一格”的具体内容与令人信服之论证。

戴氏视《朱子新学案》为重要著作,将令不少读者感到疑惑。该书虽长达百万言,但大量抄录朱子原作,再加以分类,仅略为之串连;此乃剪刀与浆糊可办之事,何劳大师出手?此种写法依现代学术标准而言,无论是“学术史”或“思想史”,都难作示范。然而戴氏却认为此书极力抬高朱子,“以新的史学方法与眼光”,“为儒学之历史存在,所提出之新定义”(73-74页)。事实上,即以中国传统学术而言,此书虽号称“新学案”,无论才识,均难望黎洲《明儒学案》之项背,所谓“改进后之‘学案’体”(87页),果如是乎?

就戴君所举的钱穆代表作而言,其师之学术不出国学范畴。然而戴君极力将钱学与西学相牵连,且喜用西方名词与概念来论述宾四之学,殊无必要,而又因未求深解,时有误会,若谓“因此深入讨论‘现代化’,必然将面对‘传统的’与‘现代的’之一种思想特性上之对立”(63页)。按西方现代化理论未必将“传统”与“现代”对立,例如日本之现代化得助于其传统,已有定论。惟现代化必须工业化,又怎“应仍维持以‘农业’为本之立国形势”(364页)?

戴氏并用“观念史”(history of ideas)与“思想史”(intellectual history),然两者取径有异,不能混同。戴说钱穆“抗拒历史定论主义(historical determinism)”,“具有不可磨灭之功劳”(75页),须知历史的“决定论”(determinism)与“自由意志论”(free will)乃历史哲学里各领风骚的理论,尚无定论。要决定“不可磨灭之功劳”,理当要举出钱穆在这两种理论辩论中的具体贡献何在,“抗拒”何用?

马克思史观就是一种“决定论”,钱穆固然极力反对,但马克思史学不仅仅行之于共产国家,也是西方学界一大派,英国的第一流史家如汤普森(E. P. Thompson)与霍布斯鲍姆(Eric Hobsbawm)不仅用唯物史观治史有成,而且还是共产党员,岂能一笔抹杀?钱穆既不取西方“哲学系统”,戴君又何必以西方哲学名词与概念来解释钱学。戴说钱穆“偏近于‘实在论’(realism)之主张”(91页),惜仅有结论而无论证,钱穆所偏近的“实在论”主张者是柏拉图、亚里士多德、阿奎那、皮尔士(C. S. Peirce)、摩尔(G. E. Moore),还是怀特海(A. N. Whitehead)?

戴书更无必要将钱穆与斯宾格勒(Oswald Spengler)相牵扯(207、209页),断言钱穆的历史论述,近于斯宾格勒(251页)。斯氏的“文化生物学”(the morphology of culture)比较包括中国在内的八大文化,因各具特有的动能,创造出杰出的成绩;然而当大文化以及次文化的创造力衰竭时,就会停滞,故此说认为文化也是一有机体,具有兴亡的生命周期。文化既然是有机体,无可避免地衰亡,一如生物之有生死。斯氏之名著《西方的没落》(The Decline of the West)既难读又有争议,钱老夫子绝无兴趣阅读。

戴书又指出“钱先生之‘文化生机论’”与斯宾格勒的悲观论不同,认为“道德意志力量”可使文化“长久绵延”,似比斯氏高明;然则如何能称得“文化生机论”?凡生必有死也,应作“文化无机论”才对,然而欲成此“无机说”,即使不能如斯氏之长篇巨制,也不能以寥寥数语带过。最费解者,戴氏随后又认为钱穆的所谓“文化形态学”“与德国哲学家斯宾格勒《西方之没落》一书之‘学说性质’相近”(290-291页),到底“不同”呢,还是“相近”?戴著赞赏钱氏之余,还不忘批评斯氏“缺乏足够丰富之有关‘义理’之人性论,故于‘形态学’(morphology)之历史论述外,并未深入于有关‘普世价值’应如何建构之问题”(251页);此评于斯氏名著,显然未求甚解。

此外,既然“宾四师于西方近代之诠释学,所知未多”(262页),又何必将钱学诠释为“哲学诠释学”(philosophical hermeneutics)(240页)?所谓“中国现代学术”若非输入之西学,也是借重或仿效西学,胡适与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无论在体裁上或方法上,都学自西方。而钱穆之志业则在西潮冲击下维护传统之旧学,与胡适辈西化派两不相容。戴君为师门说法,却刻意使用西学诠释,屡提“哲学系统”、“历史哲学”、“人类学”、“文化学”,实与宾四之学无大干系,其学之长处在国学。窃以为戴书若能聚焦于“钱宾四先生与中国传统学术”,或更有成效;若更能着墨于钱穆如何将国学或儒学作“创造性转化”的业绩与贡献,则功莫大焉。

尚可一提者,此书行文晦涩,未能尊孔圣“词达而已”之教诲,疑难之句读不时浮现,又偶有惊人之语,如说“远古时期亦可能产生伟大之思想体系与价值观”(288页)。又有怪异的杜撰之词,如“严格之‘历史哲学’”(288页)、“宽松定义之‘文化学’”(290页)。又有并不恰当地将编年与纪传视为“动态之记史”,书与志视为“静态之记史”(333页)。至于说“钱先生之视历史之过去非过去,历史之未来非未来,过去、未来乃相凝合而为一大现在”(338-339、344页)。然则,历史研究的对象是“现在”而非“过去”,是无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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