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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寇准:宋朝宰相如何跃龙门

王瑞来
2015-09-22 13:32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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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一个静谧的下午,我怀着与犹存的暑意一样的热情,到渭南寻找寇准。准确说,是寻找寇准墓。

在西安讲学,与同在日本的大学执教的中国音韵学专家水谷先生相逢,他邀我同去韩城考察司马迁墓。陕西韩城有司马迁墓,犹如山西夏县有司马光墓一样,我早有耳闻。知道我的专攻为宋代的水谷先生,大概是为了唤起我同行的积极性,在相邀之时,又加了一句,韩城还有寇准墓。这句话真的让我精神一振,韩城,非去不可。

韩城司马迁祭祀广场

好风凭借力,乘北宋第二代皇帝太宗扩大科举规模的好风,寇准在太平兴国五年高中进士,年方十九。从此,展开了他波澜壮阔的仕途,大起而大落。在太宗朝,已经位至副宰相参知政事的寇准,性格强势,对官员任免任情,对太宗牵裾而谏,让刻意效法唐太宗的宋太宗又爱又恼。在立储问题上颇有周折的太宗,最终还是听从了寇准的建言,让宋王朝顺利实现了和平过渡。在真宗朝,在契丹大兵压境之际,临危受命,出任宰相,逼迫真宗亲征,北渡黄河,促成澶渊之盟的签订,为宋辽两国带来了百年和平。

持续而长期的大规模开科取士,终于造成了士大夫政治。寇准和他的同年进士李沆、王旦一起,塑造了宋代历史上第一个正常继统的皇帝宋真宗,规定了皇权走向。寇准这一群科举官僚的作为,展现了士大夫政治初期的强势辉煌。

士大夫政治,是对一种政治形态的描述。士大夫并不是一个褒义词,构成复杂。宋代多次出现的酷烈党争,无一不是在士大夫群中展开。不谙政治策略的寇准,后来分别在与王钦若、丁谓的政治角斗中屡屡败北,吃尽苦头,最后被贬死于瘴海之滨。

上午,我们一行刚刚游览过黄河龙门。一座铁桥横跨黄河,桥的两端连接着陕西、山西两省。从桥头的码头乘船溯流而上,龙门水域宛若大坝建造前的长江三峡,两岸峭壁耸立,水势或平缓或湍急。游船从数百米宽的下流一直上溯至只有三十几米宽之处。船工告诉我们,这里就是龙门。果然,向石壁望去,其上隐然可辨两个“龙门”的隶书大字。

离开龙门,前往寇准故里的路上,龙门险要的地势,黄河浑浊的流水,还在脑海中不曾离去。传说鲤鱼跳过龙门便化为龙,寇准跳过了千人竞一的科举龙门,在士大夫政治的背景下,成为那个时代的人中龙,跃上了政界金字塔的顶层。然而,政界亦如龙门险,党争更似黄河浊。不是高明的政治弄潮儿的寇准,不断呛水,最终溺水而死。

黄河龙门

我在《君臣——士大夫政治下的权力场》一书的第三章《左右天子为大忠:“使气之寇准”》的开头,曾如此描述和概括过寇准:

俗语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是说,改变一个人的性格,甚至比改朝换代还难。这种与生俱来又被后天所塑造的性格,有时候,可以左右一个人一生的命运。寇准的一生,有过富贵荣华,权势鼎盛,位极人臣,有过贬黜流放,落至谷底,匹夫弗如。跌宕坎坷,大起大落。这一切,绝大部分原因,是由其性格所致。

作为士大夫,寇准留下的文字并不多。比较集中的,是《寇忠愍公诗集》三卷。读其诗,观其行,我觉得他本是一个诗人,实在应当加入魏晋时代“竹林七贤”的行列,或者应当与李白、杜甫为伍。不幸的是,他生活在科举盛行的宋代,昔日那放浪山水、高隐林泉已渐成微音绝响。士大夫们奔竞于仕途,读书做官,成为读书人的必由之路。寇准为潮流所裹携,其身由己也好,不由己也好,总之是别无选择。

然而,其生也幸,遭逢的是一个政治全面开放的时代、士大夫势力全面崛起的时代。由穷而达,这个时代,已使士大夫们不满足于“独善其身”式的“修身齐家”,而是把视野投向“兼济天下”,欲舒展压抑已久的“治国平天下”之志。而时代也给予了宋代士大夫得以纵横驰骋的广阔天地。欣逢其时,使寇准顺利地登上了政治金字塔的顶端,在君臣之间,展开了一番诗人以外的作为。寇准其人,尽管在仕途上几起几落,屡经波折,但在党争剧烈的宋代,却非议不多。基本上是作为正面形象厕身于宋代士大夫之列,也厕身于当世与后世的史册中。

我想,如果寇准地下有知,上述这些话当会深契其心,引我为千载知音。

于是在这样一个下午,我们驱车前往寇准的故里,拜谒寇准墓。说是拜谒,首先是寻找。因为司机许师傅虽然几年前曾带水谷先生来过,但由于寇准墓隐没于小路纵横的田野之中,并不容易寻找。当然,这也与寇准墓并没有成为闻名遐迩的观光名胜有关。陕西的古迹实在是太多了,西北大学的胡老师驱车带我去过的汉唐帝陵以及明藩王的墓葬,虽说其地也都立有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石牌标记,但翁仲石兽也都是散乱与田野荒草之中,并未善加保护。寇准墓的级别,从文物的珍贵程度来说,显然在陕西难入文物保护部门的法眼。不过,我研究宋史,又专门写过寇准,自然别是情有独钟。

其实,不光是我,寇准故里也以当地出过寇准这样的名人而引为自豪。寇准故里其实并不在韩城,而是在相距不太远的渭南。史书上记载寇准为下邽人,但现在的地名却叫作下吉。不知因为“邽”是生僻字,还是出于别的什么缘故而改。但一入镇子,不宽的路上便有“欢迎来到寇准故里”的横幅扑入眼帘。许师傅一边凭着记忆前行,一边不断向路旁的行人询问。多数人都能说出大体的方位。可见,寇准还是活在乡梓的记忆中。

几经周折,车子转入仅容一车宽窄的土路。走上这条土路,许师傅终于记起曾经的来时路。车子在停在与土路成直角的小路旁,他说,从这条路一直走便是。

通往寇准陵墓的土路

这是也一条近两米宽的土路。土路笔直,两旁是茂盛的玉米地,玉米密集,高过人头。二百米开外的尽头,隐然可见的墨绿色柏树丛与周围尚泛新绿的玉米地形成鲜明的色彩对比,仿佛在告诉人们,那里便是寇准的陵墓。

顺着土路,走入墓区,没有围墙栅栏,直接进入的是陵墓背面,大约直径十米的圆形墓冢,规模虽然大过昨天拜谒过的两座司马迁墓,但翠柏杂木丛生,荒草凄凄。走到前面,我们看到了编纂过《续资治通鉴》的清人毕沅书写的石碑,石碑东向,镶嵌在四、五米高的砖砌碑楼之中,上面镌刻着“宋寇莱公墓”五个隶书大字。

寇准墓前碑楼

寇准在被罢相之时,依例封国公,丁谓一党的翰林学士钱惟演从中做手脚,寇准被封为小国之公莱国公。后来便被称为寇莱公。死于贬放之地的寇准归葬平反之后,哀其正直不幸,被宋仁宗赐谥“忠愍”,因而寇准又被称为寇忠愍公,其诗集便是以此命名。

碑前安放着石制的香炉,炉内香灰堆积。碑楼之后,紧贴着墓冢,又竖立着一块石碑,碑上不仅刻有寇准像,像的上方还有后人所撰四字为句的像赞。其中一个号节斋的四句赞语可以说高度概括了寇准的一生:

面折廷争,堂堂风裁。澶渊之功,流芳千载。

画像的左右为寇准与向敏中的两首酬唱七言绝句。

右侧的向敏中诗云:

九万鹏霄振翼时,与君同折月中枝。细思淳化持衡者,得到于今更有谁?

左侧的寇准诗云:

玉殿登科四十年,当时僚友尽英贤。岁寒惟有公兼我,白首犹持将相权。

寇准与向敏中均为太宗太平兴国五年(980)进士,又接踵担任宰相。两首诗充满了那一时代宏图大展的士大夫精英的自豪。

寇准墓全景

审视石碑,上有“大宋淳化三年孟春吉日寇莱公像”,左侧则有“天禧二年九月十三日刊”。寇准生于建隆二年(961),卒于天圣元年(1023),淳化三年(992)和天禧二年(1018),均为寇准在世之年,且寇准封为莱国公在天禧四年六月。这一切皆与寇准生平不合。碑的下部刻有明正德丁丑刘玑跋语,并记有“二零零二年四月五日清明节寇陵文管所复制”两行文字,可知此碑乃出后世模刻。倘若抛开年代讹误的问题,此碑果为宋人所立,则所刻寇准画像,当属最为写真。

墓前的寇准画像碑

碑畔陵上放着一个颜色尚新的花圈,联想到香炉中满满的香灰,可知寇准至今香火未断,令人欣慰。

身陷不幸的寇准,死后虽被平反昭雪,但陵墓显然不如善终于高位的显宦豪华。我看过南宋史浩的墓冢,翁仲石兽皆存。寇准墓就没有这些作伴。从笔直的土路走过,当时做如是想,这条土路就是寇准陵墓的参道,两旁青纱帐就是别致的翁仲石兽,守护着寇准。独立特行的寇准,死后的墓冢也不同寻常。不是卧龙岗,不是栖凤岭,一生大喜大悲、大起大落的寇准,最终落到了平地。陵墓坐落在青纱帐呵护的平原上,平静而安宁。

作为寇准的千载知音,我有幸拜谒了寇准墓。我猜想,在众多的宋史研究者中,能够有机会拜谒者大概也是寥寥无几。

斜阳夕照,青纱帐在微风中沙沙作响。揖拜之后,作别莱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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