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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是幸存者:越是面对大的苦难,就越要用大的尺度来衡量
灾难往往会打断我们习惯了的日常生活,逼迫我们从中跳出来,用幸存者的眼光重新审视人生。
在灾难面前,我们一个共同的最强烈、最直接的体会就是生命的宝贵。无论对社会来说,还是对个人来说,尊重生命都是最基本的、最应该确立的一个价值观念。
热爱生命是幸福之本,同情生命是道德之本,保护生命是法治之本,敬畏生命是信仰之本。事实上,人生和社会最重要的价值,包括幸福、道德、法治、信仰,都是以尊重生命的价值为基础的。
——周国平
我们都是幸存者
——对灾难和生命的反思
文 | 周国平
来源 | 先知书店店长荐书(ID:xzsdliqiang)
对灾难的思考
越是面对大苦难,就越是要用大尺度来衡量。所谓大尺度,第一个是哲学的尺度,第二个是历史的尺度。
用哲学的尺度衡量,就是站在永恒宇宙的立场上来看人世间的事情,你就会看到,无论对于人类,还是对于个人,人世间的一切灾祸和幸福都是暂时的,都是过眼云烟。
你想一想,在无边的宇宙中,人类只是在一个很小的角落里面生存,而且从永恒的眼光来看,生存的时间极其短暂。用这个眼光看,你就会觉得所有的祸福苦乐其实都不太重要,都是暂时的。在大尺度之下,一切苦难都显得小了。
当然,如果我们总是用这样一个大尺度看事物,那就太消极了,但是在遇到大灾难的时候,我们需要这样一个大尺度。我们只好想开一些,否则还能怎样呢?
除了哲学的尺度,还有一个历史的尺度。用历史的尺度衡量,我们会看到,人类从来是在灾难中生存的,灾难和重建乃是寻常经历,人类历史就是一部不断遭遇灾难又不断重建的历史。
对灾难的态度
我们应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灾难?我归纳了一下,大致可以有四种态度。
第一种是理智的态度。既然灾难是事实,躲避不了,那就只好受着,否则还能怎样?儒家就有这样一个观点,所谓尽人事而听天命。
灾难属于天命,你只能顺从,在这个前提下,你可以尽人事。在减轻灾难的祸害上,人类不是无可作为的,可以提高技术,做好防灾的准备,增强抗灾的能力。
事实上,一个人即使躲过了所有的灾难,最后总有一个灾难是你躲不过的,那就是死亡。
人人都终有一死。斯多葛派哲学家特别强调,对于死亡要抱一种很平和的心情,因为死亡是最自然的事情,就好像一个旅人在旅馆里住了一夜以后第二天天亮要上路,一个演员演完了戏以后要谢幕,树上的果实成熟以后要掉下来,应该以这种非常平和的心情来接受死亡。
一个人如果对于自己的死亡都能够想得开,能够平静地接受,那就什么样的灾难都奈何不了他了,大不了就是一死。所以,经常思考死亡问题,不畏惧死亡,可以使我们面对灾难有更从容的心态,有更强大的承受力。
第二种态度我称它为伦理的态度,就是肯定苦难的精神价值。对于灾难、苦难,不只是顺从它的问题,还要通过它来获得精神上的提升。一方面,苦难可以让人对人生有更深刻的领悟。
塞涅卡就说过,一个人一辈子如果总是走运,没有经历过苦难,这样的人实际上就丧失了对生活的另一半的认识,这样的人是比较浅薄的。另一方面,苦难具有提升人的道德的价值。也是塞涅卡说的:灾难是美德的机会,真正重要的不是你承受了什么,而是你怎么承受的。
灾难考验人,因此也就提供了一个机会,为了经受住考验,你必须提高自己。肯定苦难的伦理价值,也是一些文学家的观点,最突出的是陀斯妥耶夫斯基,他说:“我只担心一件事,就是怕我配不上我所受的苦难。”他的意思是说,承受大苦难需要人格上的伟大。
关于苦难的精神意义,我觉得讲得特别好的是一个叫弗兰克的奥地利心理学家。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因为是犹太人,弗兰克被关进了奥斯威新集中营。我们都知道,进了奥斯威新基本上是死路一条,事实上他的妻子、孩子、父母都在那个集中营死去了。
他说他观察到,如果一个人在那种境况里看不到苦难有任何意义的话,这样的人很容易垮掉。遭受着种种不人道的折磨,同伴们不断地被送进煤气室里处死,看不到任何生还的希望,面对这样的苦难,人生还有没有意义?这确实是一个问题。
弗兰克说,当时他有一个信念,就是以尊严的方式承受人生中这最后的苦难,本身就是一项实实在在的内在成就,因为它证明了人在任何时候都拥有不可剥夺的精神自由。
这最后的苦难本身好像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只是酷刑和死亡,但是,你是以尊严的方式承受,还是以没有尊严的方式承受,却是完全不同的。以尊严的方式承受,这本身就是意义,证明了你仍然拥有精神自由,无论多么大的苦难也不能剥夺你的这个自由。
其实佛教也很看重苦难的精神价值,不过强调的不是伦理价值,而是启发人生觉悟的价值。佛教有四谛说,苦、集、灭、道,谛的含义是真理,苦是第一个真理。
因为有了苦难,所以要思考它的原因,集的含义是苦难的原因,找到了原因,就要从源头上消灭苦难,道是解脱苦难的办法,就是觉悟和修行。所以,苦难是觉悟的开端。
第三种是审美的态度。在中国哲学里,庄子是一个代表。前面说过,在庄子看来,人类在自然界中的地位是很渺小的,就好像是一石一木在大山中,但是他认为,人可以靠一种精神自由的境界来超越这个渺小,超越人作为自然物所受的限制。
他讲齐生死,讲逍遥游,倡导与造物者游、与天地精神相往来这样一种境界,把小我化入到宇宙的大我中去,进入了这个境界,你的小我所遭受的限制和苦难就都不在话下了。
第四种是宗教的态度。佛教和基督教有很大的区别,佛教更多的是从理智的和伦理的角度来看人生的苦难,要我们看明白痛苦的根源是那些负面的欲望和情绪,应该从中摆脱出来,那样就不会痛苦了。
它强调通过觉悟人生的真相来达到心的清净,不染负面的欲望和情绪,从而使得一切外来的打击都没有了杀伤力。基督教不同,基本的思路是把肉体和灵魂分开,灾难只能伤害和毁灭肉体,灵魂的来源是神圣的,是上帝给你的,灵魂不会死亡,任何灾难都伤害不到它。
两者有共同之处,都强调人的精神性的那个方面,它是灾难、苦难、痛苦伤害不到的,也都认为它是每个人生来就具有的,但往往迷失在俗世之中了。区别在于对它的本质和重获它的途径的解释,佛教把它叫做佛性或清净心,通过觉悟人生得以显现,基督教把它叫做灵魂,通过信奉上帝得以觉醒。
对生命的思考
灾难往往会打断我们习惯了的日常生活,逼迫我们从中跳出来,用幸存者的眼光重新审视人生。
在灾难面前,我们一个共同的最强烈、最直接的体会就是生命的宝贵。无论对社会来说,还是对个人来说,尊重生命都是最基本的、最应该确立的一个价值观念。
我曾经说过四句话:热爱生命是幸福之本,同情生命是道德之本,保护生命是法治之本,敬畏生命是信仰之本。事实上,人生和社会最重要的价值,包括幸福、道德、法治、信仰,都是以尊重生命的价值为基础的。
现在社会风气普遍很浮躁,人们最看重金钱、成功、人际关系这些东西,很少把时间留给自己去做人生中真正重要的事情可是你看,一场巨大的灾难来了,生命随时可能结束,这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一样的。
这个时候我们真应该好好想一想,人生中最重要、最珍贵的东西是什么,我们一直以来为之奔忙的事情到底有没有价值。
我们不要到了生离死别的时候才意识到这个东西,平时就要珍惜。我一直认为,人生的幸福主要是两种享受,一个是享受大自然所赐予你的生命本身的快乐,另一个是享受上帝所赐与你的精神的快乐。
生命本身的快乐似乎是很平凡的,比如亲子之爱,但是你千万不要因为它平凡就忽视它。灾难给了我们一个尺度,我们平时就应该这样来想问题,就是当你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你最舍不得的是什么,那么现在就要懂得珍惜这个东西。
同情生命是道德的重要基础,善良是最基本的道德品质。我们社会的同情心非常薄弱,善良成了稀缺品质。假药,伪劣食品,矿难,凶杀,野蛮执法,见死不救,各种损害生命的事件层出不穷,对生命冷漠甚至冷酷已经是普遍现象。
现在我们看到,在这一次灾难的巨大悲痛和感动之中,国人的同情心被极大地激发出来了。善良这个最基本也最可贵的品质,曾经在平庸的环境里一直被压在下面的,现在我们发现它还在,现在好像苏醒了,显现了,这的确是令人欣慰的。
而在灾难中表现出的对生命的同情和关爱还能不能保持下去?怎么保证它保持下去?保持下去不能靠感动,感动是会过去的,时间一长会淡忘的。那么要靠什么?我认为我们对道德要有一个正确的认识,并且按照这个正确认识进行道德教育就是真正建立一个法治社会。
法治社会的出发点就是保护生命,要建立一种能够最大限度保护生命权利的社会秩序。只有在一个法治健全的社会环境里,尊重生命才会成为人们的基本共识,人和人之间的同情和互助才会成为常态。
最后,我们对生命都应该怀有敬畏之心,敬畏生命是任何一种信仰不可缺少的因素。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有太多太多的不确定,你不确定去超市能不能买到喜欢口味的可爱多,不确定阴天是否会下雨,不确定你爱的人是否爱你……你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你一定会死去。
因为当一个人走到人生的终点,才会发现生命的宝贵。既然死亡无法避免,那么,该如何正确的看待死亡呢?而这这归根结底是一个哲学问题。
哲学是对世界上所有终极问题的思考。它来源于对生活的思考,哲学帮助我们拨开重重迷雾,回归事物本质去思考问题。哲学可以培养我们独立思考的能力,哲学可以帮助我们建立一套认识世界的坐标系,学习哲学可以让我们更加快乐,更能看清世界的本质。
THE END
原标题:《越是面对大的苦难,就越是要用大的尺度来衡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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