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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八年前,那场比“石渠宝笈”还盛大的故宫书画展
【编者按】
这个秋天,最热门的展览非故宫石渠宝笈特展莫属。今天早晨《紫禁城杂志》微博发布的图片生动说明了这场展览的紧俏,“早晨8:30故宫开馆后奔向石渠宝笈特展的观众们辛苦!”配图,是甫一开馆就奔向展厅以求占得好位子的观众。没错儿,“奔”,大家都在奔跑。
这不由使人联想到七十八年前的那场故宫书画展。审查委员会的阵容豪华,展出内容亦豪华,“观者无不惊魂动魄,叹为希世奇逢”,也因为逢战乱年代,那次展览有着比今天多得多的故事。在新近重版的《春申旧闻》(海豚出版社,2015年8月)里,陈定山以生动的笔触写下了《参加英伦的故宫书画展回忆》。
澎湃新闻经授权刊发。
@紫禁城杂志 发布的照片:奔跑着去看展的观众。我想起民国二十六年在上海举办的英伦展览会。那年我国出品故宫文物计分瓷铜、玉石、书画六门,单是古画一项即有二百余件,共装四十一箱。事先列聘专家,组织审査委员会,
书画部门凡十一人,有庞莱臣、吴湖帆、张善孖、叶誉虎、张葱玉、徐邦达、王季迁、张君谋、狄平子、赵叔孺等,余亦列名被聘之一,而官吏不预焉。此次被聘资格,均以收藏较富,
和有鉴赏能力者为限,并不以他自己的画名为高下,所以如冯超然、吴待秋、王一亭诸老辈,亦不与焉。
审査委员会对于审査非常认真,照理说,这些书画出品,全部是经故宫收藏,盖有乾隆御玺的十居其九,何必再要审査。但为慎重起见,乾隆的鉴别力,并不如项子京、安仪周、梁清标之可信。故宫收藏确是繁富,而其中鱼龙混杂,亦有不能尽信者,此次出国展览,关系我国数千年文物,故于审査之际,无不谨慎将事,而难题迭起矣。
第一,庞莱臣先生收藏之富,直接故宫文物,可以说晋唐名物多在故宫;宋元书画,故宫得三分之二,庞氏拥有三分之一;明代书画,则反是。清代画(乾隆以上),庞氏收藏之富,可甲天下,故宫则为仅有。非不有也,盖鼎革以还,一盗于太监,二盗于冯玉祥,三盗于易培基,而故宫旧藏清代文物尽矣。庞氏之富,仅王石谷一项,据庞氏自言,可以每天换挂一幅,历经年而不穷。若以年计,则自石谷二十四岁起所作,以迄其卒,无一年或缺,可谓富矣。但其鉴赏目光,实借助他人,初期为顾若波、陆廉夫,中期多李醉石鉴定,晚年用徐俊卿,此四子者均为四王出身,故其目力及元明而止,不能上超于唐宋。
庞氏以四子为甄陶,先声夺人,鉴别唐宋,颇有成见,年齿又最高,故偶有异议,先欲折服此老,必列举若干书画著录,而能历数家珍者,始能使之颔首。此事以王季迁、徐邦达为最擅场,二人时皆年少,并出吴湖帆门下,但鉴赏书画则胜其师。季迁于民国卅七年被聘于美国博物馆,专任中国古画鉴定。著有《中国历代书画家印鉴》一书,尤为欧美人士所推崇信仰,至今留美未归。徐邦达辨识之精而刻,尤胜于王。徐尤强记,凡《故宫周刊》所印书画,其已流出人间者,徐能知其曾落何人之手,何时流传,现在何家收藏。
叶誉虎是一个执拗人,论书画尤执偏见,常与余争辩一画,各举理由,而不相下。我说:“足下大似一古人。”叶问:“谁何?”我说,“王安石!”叶大喜。我说,“原来先生不知,我来说一节故事罢。王安石人称拗相公,有一天,苏子瞻写了一个字请他去认,安石一看,是个“ ”字,安石不识,苏子瞻说:“告相公,这是牛字。”安石说:“牛字还有一竖。”子瞻说:“相公,那条牛筋已被卑人抽去了。”言讫合座大笑,誉虎颇愠。誉虎说话,目常下视,心计深沉,又好带洋伞出门,效学英国首相张伯伦,此公晚节不终,固早于相人术中得之矣。
我们审査,除了根据学识的辩驳,耗费很大时间,还要对付英国专家。这次展览,本是由英人主动,请求我们参加的。并由英国皇家博物馆指定我国,请求必须出品三点:一、宋夏珪《长江万里图》。二、元黄子久《富春山居图》。三、赵子昂《鹊华秋色图》。这三件古画缘于历朝著录太多,所以中外闻名。夏珪《长江万里图》,英国皇家博物馆曾摄有长卷电影片,因此更是指定出品的一件重要中心。但使我们棘手的则是黄子久《富春山居》。子久《富春》原有两件,一真一假,现在出品是个假的。《长江万里图》经过不少名家鉴别,认为不真,而他们要这两件叶公之龙,我们还是将它出品,不出品呢?
商量的结果,我们不作决定,先将三件原物拍照,寄往英国,请他们专家去审定,所指名出品的是否这三件,回信来说:“正是此物。”我们再经斟酌,赵子昂的怍品,《鹊华秋色图》之外,又加出了一卷《重江叠嶂图》,这真是赵子昂精心结构的杰作,不但元明人都有题跋,而且经过汤杰的装裱,卷尾并有年月小印,汤杰便是平剧里《审头刺汤》的汤勤(汤裱背),这也算得一个额外古典。提到子久《富春》,这问题却大了,事情是这样的。
明朝有个大收藏家叫吴问卿,他临死的时候叫他侄儿把他最心爱的古画,在他面前焚烧殉葬。侄儿看看希世的国宝都要被他叔父烧完了,心有不忍,偷偷地将一卷尚未烧完的东西捡了出来,那就是黄子久《富春山图》。可惜上面已经烧了五个联珠洞,所以后人叫它“焚余本”。黄子久传世真迹本鲜,此卷更为名贵。乾隆时代有个大臣傅恒,家中很富收藏,乾隆听说子久《富春》在他家中,便命他进呈。傅恒当然不敢不依,谁知他却进了一个赝的。
乾隆不知是假,自欣得宝,从此幸三海,狩热河,无不以此自随。又自命风雅,每当春秋佳日,水绿山青,对景挂画,便将此卷取将出来,写上一首诗,盖上数颗玺。此卷虽是赝本,但论年纪至少也是明初人的临本。算它遭殃,不到十年,自卷子引手到拖尾,画面的石隙林间,云中水次,无不受了十全老人的黥墨。
看看都涂满了,事有不幸,傅恒偏偏被罪抄了家,一切收藏书画被没收,进了石渠宝笈。《富春山图》,却发现了双包案,笔墨当然两样,结构完全相同,却比乾隆御题那卷,短了三尺,卷首有半个吴问卿印章,隐隐约约还有一个焦洞,分明以上失去那一段,正是吴问卿焚去的。乾隆心内有数,口里偏不认输,便取两卷交给文大臣去鉴别,说哪一卷是真,哪一卷是假?诸臣哪里敢辨,只叩头说:“天鉴圣明”。乾隆一得意,就在真的那一卷上头题了一大段,叙述经过事由,把真的定成假的,从此打入冷宫。
民国革命,革了清朝,却没有革了宣统,清室优待条件之下,让他在故宫里偷卖古董度日。子久真迹就在此一时期,被日本人盗出宫来,由延光室用照相版印出,而伪本则在易培基编印《故宫周刊》时,亦分期刊入。明眼人两下一对,谁假谁真,无不昭然若揭,但英国人是耳食的,他们迷信乾隆皇帝,指定了这卷赝本要出品,我们审査委员也就无法向他辨证,只能将这三大件,照数出国展览。其他的书画却因不受种种牵掣之故,选得非常精审,商务书馆印有全部书画珂罗版,在台湾的书画家,还藏得有,可以按核也。
英伦展出在民国廿六年春夏之交,筹备却从廿五年秋天就开始,并在上海先开预展七天,观者无不惊魂动魄,叹为希世奇逢。但出国展览,英伦闭幕,出品回国已在是年十一月间,上海、南京相继沦陷,故宫文物一部分留在南京朝天宫,未及撤退,书画部分,因为回来得迟,反而由香港空运直达重庆,因此未遭南京围城之劫。
其时我在宜昌过阳历年,飞机降落重庆,适见江边有四十多箱东西堆在沙上淋雨。我问是什么,管理人说是“英伦退回来的古画”。我大惊失色,不及回家先赶到行政院去见滕固,他是上海古物出国时一切事务管理负责人。我告诉他这四十一箱书画在江边淋雨,没有起运上岸。滕固听了也大吃一惊,立刻先发油纸千张,将江边的箱件遮盖,费竟日之功才将古画全部运向安全之处。这些古画,据说现在台中,保管完密,毫无损失,而滕固的坛墓木拱矣。
存在南京朝天宫的古物相当多,国府撤退时曾将铁门封锢,后来日本人要想将它盗回本国,竟乘夜用炸药将朝天宫铁门炸开,用大军车数十辆装载古物,运上了日本兵舰。梁鸿志和陈群闻报,急往阻止,初时交涉无效。梁鸿志居然提出辞职书,表示宁可伪行政院长不干,而不能让日本人搬走中华古物,陈群也提出伪江苏省主席的辞呈,来和梁鸿志并住一间楼上,七天七夜表示绝食,居然有“时日害丧,予及汝偕亡”的勇气,日本人竟为折服,而将已经运上兵舰的古物,重新卸下,运回朝天宫。梁陈虽为汉奸,罪不容诛,但这一点儿保存古物的功劳是值得提起的。我《定山草堂》里有一首《无题》诗曾为此事而作。
“门外轻雷约素秋,钿车无迹去仍留。成群恰伴梁间燕,七日凝妆不下楼。”便是说的此事。
吴问卿火烧的《富春图》前段,后来为吴湖帆觅到,五洞联珠,问卿半印宛然。湖帆欣歌得宝,将他和延光室照相本裱在一起,遍征名家题咏,题曰“黄子久剩山图”,余曾为长歌,顷不记忆。两年前湖帆尚有来信,言简而意苦,一次,开封仅一白纸,上书“剩山图”三字,外围用红笔加了无数大圈,意思是说被没收了。近年消息杳然,据张大千香港回来告诉我:“湖帆曾在先施公司门口摆过地摊。”我书至此,为之泫然搁笔。
罗志希云:“乾隆认为假的《富春山》卷仍在故宫博物院,未为日人得去,现俗存在台湾。”
书名:《春申旧闻》《春申旧闻续》《春申续闻》作者:陈定山
开本:32开
装帧形式:精装
定价:49.00元 //49.00元//45.00元
字数:180千
页码:368页//328页//256
出版时间:201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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