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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用逝世五周年|用最笨的办法编纂书稿,亲笔抄写作者来信
【编者按】
五年前的9月14日,著名出版家、三联书店原总经理、《读书》创始人范用先生逝世。更早之前的2004年,原商务印书馆总经理、《读书》首任主编陈原先生作古。老一辈的出版人虽逐渐凋零,但是他们的风范依然值得后来的从业者记取。
最近,三联书店特推出范用先生的三本书以资纪念:《存牍辑览》、《叶雨书衣》和《爱看书的广告》,并举办了“范用的编辑传统”座谈会,并邀请了董秀玉、宁成春、汪家明等编辑出版方面的朋友以及范老的家属,共同分享范老的故事。本文是《存牍辑览》一书的编后记,澎湃新闻获得授权转载。
范用范先生在世时候,交给我一部稿子——他最后编纂的书稿:《存牍辑览》。这部书稿,他约莫编了五年,从二〇〇五年到去世(二〇一〇年九月十四日)。
熟悉范先生的人都知道,他平生编书的传奇中,其中一奇,就是保存了两千多封作者的来信——不是一般的保存,而是像档案整理那样,一封封贴在自制十六开的牛皮纸本上,总计五十二本;每本封面编号,并在正中贴一邮票(未付邮的),作为装饰;封二写有本册所存通信之人名录,是范先生一笔不苟、秀气的钢笔字;封底也有同样手写的名录,许多人名边上画了红圈或打了红勾,表示其人已经去世。同一人的信尽量贴在一起,同一类作者的信尽量贴在同一本之中。这些牛皮纸本和这些由收信者本人整理过的信件,可谓出版史上辉煌的一页。
范用自制的牛皮纸本。《存牍辑览》的内容,全部选编自这些来信。做了一辈子编辑,范先生却用了最笨的办法编纂这部书稿:五年间,他亲笔一封一封抄写选出的一百〇三位作者的三百七十五封信。信抄在三联书店编稿废弃的校样背面。不知为何,有的信重复抄了一遍、两遍、三遍;这样重复抄的信件,也有数十封,总计所抄不啻二十万字,摞起来半尺高。既是为了发稿,抄写一笔一划,不容潦草;抄写同时,进行编辑加工——对一些旁人不明的词句加以注解;对一些套话或无意义的段落斟酌删节;对一些难认的笔迹作出判断。抄写之前,是选择:选哪些人?哪几封信?范先生在信纸上拟了一份又一份名单,在一份显然是最后的名单后面,仍注有“可能还不止这些人”的字样。你不能不惊叹范先生通信之广,一些陌生的名字,一查,竟是某一文化行当贡献非凡的人物。很难看出范先生选择抄写的标准。贴在牛皮纸本里的两千多封信,本来就是经过选择的(比如,上世纪九十年代我给范先生写了几十封信,只选贴了一封);如果说,侧重文化大家来信,可是其中许多名流未选;如果说,选择是与重要出版物相关,则也有一些关涉范先生经手名作的信件落选……所以,我宁可揣测,与自己感情深笃或趣味相投,是范先生选择和抄写的助力。陈白尘选了十五封,萧乾、楼适夷各选了十二封,三位是范先生亲近敬爱之人;黄裳选了三十九封,唐弢选了三十五封,姜德明选了十五封,三位都是藏书家,是“书痴范用”的书友、“毛边党”同好。
范用手抄的黄裳来信。尽管如此,这些入选信件里还是披露了《傅雷家书》的来龙去脉,《读书》杂志的光彩与坎坷,《珠还记幸》题目的来由;保留了《随想录》《懒寻旧梦录》《干校六记》《云梦断忆》《郑超麟回忆录》《一氓题跋》《聂绀弩杂文集》《编辑忆旧》《读书随笔》《语文闲谈》《北京乎》《诸神复活》……一大堆书背后有趣或曲折的故事;另外,还雪泥鸿爪般呈现出通信人对学问和社会的真知灼见,比如叶圣陶先生关于汉字简繁体的意见,就从未见诸书刊。其中也反射出范先生作为文化寻矿者、发现者的执着和赤诚,反射出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范用。那种人与书的难以割舍,编者与作者之间的相濡以沫,经历过无数磨难的书写者展开在纸上的丝弦一样颤抖的情愫和思绪,让人感动而又感慨。这不仅是一封封信函,分明是一代文化人的心灵史,是劫后中国三十年文化史、出版史一个侧面之缩影。
然而我却从这些抄件中看到了范先生的寂寞,深深的寂寞。抄写这些信函之时,范先生八十多岁了,七八年间,书苑老友一个一个离世,一次一次的噩耗让重感情的他心酸心伤。我还记得陪他去协和医院看望弥留之际的楼适夷和韦君宜的情景,其时楼先生已不省人事,韦先生虽然认得范先生,却动不了,说不出话来。探视出来,在医院门口,他停下脚步,拄着拐杖,泪如雨下,白发微微颤着、颤着……二〇〇〇年九月五日老伴丁仙宝的去世对他是一个沉重打击,在场者告诉我,范先生跪在地上大哭。愈到晚年,他的肺气肿、哮喘病愈厉害,呼吸粗重频繁,身骨日见虚弱;延续多年的、每月第一个星期二与三联书店老同事的聚会,随着许觉民先生去世、众友老迈而停止了;喜欢吃的东西,吃不下了;喜欢喝点洋酒的习惯放弃了;唯一余下的,就是对书的爱好。抄这些信函,也是对自己经手的书,因书交往的人、发生的事的一种怀恋和思念吧!抑或是对自己为书籍的一生的回顾(牛皮纸本中有李公朴上世纪四十年代写给他的几封信,称他为“大用弟”)。可是我无法想象,在方庄芳古园一区一号楼一单元十楼寂静、整洁的书房里,数年如一日,范先生一笔一划抄写亡友信函的凄苦心境。
说是“范先生在世时候交给我的书稿”,其实范先生直到去世也未编完。最后两年,我每去看他,总问:编好了吗?我们等着出呐!他总回答:快了,等我有空……可依我看,他天天有空,只是躺在床上不起,心情抑郁。这本书的构思,恐怕不止十年;书名“存牍辑览”,早已请苗子先生题写,就放在范先生卧室的桌子上,和那些抄件在一起;《编者说明》也已写就;他甚至设计好了封面,选定了封面用的画片,用玻璃纸小心地封住……如果说,《叶雨书衣》是范先生最后的个人著作,《存牍辑览》就是他最后的编纂著作,是遗作。二〇〇七年《叶雨书衣》出版时,他曾写信给我:“拟在《叶雨书衣》之后加印一面书目广告。”这页手写的广告,汇集了他编辑工作之外,一生创作和编纂的图书,共计十二种。最下一行,就是《存牍辑览》。
范先生去世后,范里和范又把他们亲爱的父亲的抄稿移交给我。蹊跷的是,那幅苗子先生的题字怎么也找不到了。我通过黄大刚,求年届百岁的苗子先生又写了一幅。过了几个月,范里整理父亲遗物,那幅字又找到了,这样,就有了两幅苗子先生题写的“存牍辑览”。这两幅字,体现着两位文化人至死不渝的友谊。范先生去世半载,我调离三联书店,来到人民美术出版社,忙于社务,一晃五年。断断续续,一直在编这部书稿,三联书店编辑王竟负责之。信函原稿,已捐上海出版博物馆。捐去之前,三联书店老一辈书籍设计家宁成春先生与朋友一起做了精心翻拍。成春先生在范先生领导下工作多年,感情很深。我曾与范先生商定,此书由成春先生设计。对照抄件和翻拍件,明显看出范先生编纂的意见和过程,以及他的心路;其中难解的词句,除范先生注释以外,又加注了一些;对偶尔抄错的文字,做了再次判断——如此而已。一处较大的编辑是,为了方便翻阅,把一百〇三位通信人,约略分入三卷:一卷为敬爱之人(年龄均比范先生大一旬以上),二卷为亲近之人,三卷为喜近之人。并不严格,乃揣摩范先生心意而为之。
呜呼,斯人已逝,英灵不朽。君不见,“天空没有留下鸟的痕迹,但它已然飞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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