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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新:中元之夜说浦江
“最悲伤的泪水洒在英年早逝者的坟头,他还有很多话没有说,还有很多事没有做。”斯托夫人(Harriet Beecher Stowe)这句话最适合用在刘浦江身上。今年1月6日我在普林斯顿收到几个老师几乎同时发来的短信,知道浦江已在垫江去世。到办公室枯坐一天,什么都做不下去,只在微博上发了一条:“失去他,是北大中古史中心三十年来最大的损失。浦江走好,天国也有读书处。”那以后每逢有人让我写点什么,我都推辞了,即使不得已而答应下来的,也迟迟无法动笔。刚刚承受了田余庆先生的远去,再经历同辈人的长别,回忆和纪念无疑是一种我竭力想要回避的折磨。
最后见到浦江,是元旦前他得知病情恶化动身回垫江老家的前一天,我跟着邓小南和荣新江等去肿瘤医院,隔着监护室的大玻璃窗用对讲机说话,那真是一种无法描述的诀别。但见浦江说对自己的人生很满意,唯一托付的事情只和学生相关,我又感到莫大的震动。我不知道自己若是躺在那张病床上,面对前来告别的多年同事,能不能做到如此平静、如此从容。从医院回家,凌晨两三点因时差醒来,我从书架上找到浦江的《松漠之间》,读了其中的《春水秋山》和《再论阻卜与鞑靼》。浦江的文字和他说话有点像,简明平易,节奏飞快,读的时候就想象他正在会议上宣讲自己的论文。
其实《再论阻卜与鞑靼》我是很熟悉的,这正是他2004年10月间提交给由刚成立的民族史教研室主办的一个小会的论文,此前他的论文我只认真读过有关辽代横帐的那一篇。我和浦江熟起来也是从那时开始。这之前虽然做了近十年的同事,却没怎么闲聊过,甚至也没有谈过彼此的研究,只有一次他提起我在《中国史研究》上那篇讨论十六国历运的小文,表示不大同意,但也没有多说。我对他的印象,是比较书生气。我读过他在《读书》上那篇《正视陈寅恪》,没有太多共鸣。最早的印象则是我刚留校时,参加年末的青年教师座谈会,听过浦江的发言。记得那次他火气不小地批评学位制度,强调学位不等于学问——当然批评的对象很明显是当时的提职和评价体系。此外我对他似乎就没有什么印象。听几位同事说他的学术特点是文献底子特别好,我想他既然很受邓广铭先生器重,那必是有某方面的过人之处。
对浦江的学术开始了解得多一点,是我把学习重点确定在民族史之后。因为本科不是学历史的,我的专业知识有很多缺陷,对契丹女真史就是略知皮毛。有一次系里开会,我恰好和浦江坐在一起,聊起某个跟契丹史料有关的问题,我引陈述的说法,他嘲笑了我。那以后我才开始读他的论文,一读之下,惭愧我对辽金史的进展全无所知,也惊叹浦江不止在文献方面出类拔萃,分析和阐释能力亦不同凡响。那以后我有机会就会和他聊几句辽金史,我注意到,虽然他常常一开口多作惊人之语,但接下来他会平心静气、条分缕析,见解常常很通达。
2004年,在锐意改革的系主任牛大勇的支持下,我们几个偏重古代民族问题的断代史教师考虑成立民族史教研室,主要人员是王小甫、刘浦江、张帆、党宝海,再加上我。我不记得是我还是浦江先提出这个想法的,但推动教研室成立则主要靠他。他在系领导主持的一次座谈会上,如数家珍般分析全国各高校的民族史教学、科研和人员现状,听的人无不赞叹他竟然掌握这么多信息。那时他已经下了很大功夫学习契丹文,我在学习突厥文,张帆、党宝海也开始重视蒙古文和波斯文,加上王小甫长期以来本就重视民族语文,所以我们这几个人确有一点志同道合的意味。浦江不仅重视语文和文献,而且还很注意理论,特别是重视人类学和社会学的很多研究。他关于契丹父子连名制的两篇文章,可说是他多方面学术优长的集中体现。几年前他忽然夜里来电话,和我谈契丹的人牲人殉问题,谈了个把小时,其中涉及语文学分析和人类学数据,范围很大,材料丰富,显示他的研究方法可能正在转型。
这几年大家都称赞浦江出众的行政能力,希望他出任系主任,谁知“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令人嗟伤。2006年浦江初任系副主任时,说过愿意做出牺牲的话,我感觉他比我境界高。时下很多人以为担任行政领导就是做官,做官还有什么境界?殊不知官与官差别可大了,浦江做官,你会感觉他真是一个服务员,有这种领导,绝对是一个单位的大幸。不过从学术发展上来说,我觉得浦江更应该集中精力做研究,把自己的优长发挥到极致,那样必定可以大大有助于提升我们的辽金史和民族史的整体水准。
浦江去世后,我读了能找到的几乎所有悼念文章,发现涉及私人情感的文字很少。这也许是浦江的另一个特点。我自问算不得浦江的朋友,我们之间的谈话从未及于彼此家庭,一直到最后诀别时,我才知道他的夫人原来是中文系高我一届的同专业同学。他到了最后,仍是一言不及于私。但是,那么多人对他的去世所表达的悲痛却说明,私交之外仍然可以有真挚而深切的情感。这又是令人羡慕的。
今天是七月半,一个特别的月圆之夜。纳兰词有句,“莫对月明思往事”,何况在今夜。正如杜甫的诗句:“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如果真有另一个世界,大概浦江还是在读书写作,还是穿着他那件淡蓝色的休闲西装。也许在医院告别时浦江自己的总结很有道理,既然能够自由地读书,无论生死,都还是幸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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