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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广北路隧道,危情一小时
水还在涨。她急忙对后面赶上来的人求救:“你捞我一下,捞我一下。”一阵浪花,有人拉了她一把,终于爬上了台阶。
回头再看,她的车已经见不到顶,大约不到十分钟,隧道被水填平了。
据国家气象局数据,7月20日16时至17时,郑州气象观测站最大小时降雨量达201.9毫米,突破中国大陆小时降雨量历史极值。
在京广北路隧道,超过两百辆车被困。隧道的抽水泵快撑不住,车辆在积水中漂浮起来。不少人选择弃车,一些先跑出隧道的人又折返回去救人,还有许多人在暴雨中呼喊,“车不要了!保命要紧!”
大多数被困者生还,但也有人再没有走出来。
2021年7月23日,京广北路隧道入口,车辆被水浸泡损毁。
回想起来,危情似乎没有明显征兆,大约在16时前后进入隧道的多位司机记得,那时地面还没有明显积水。堵在隧道一个多小时后,水猛然涨起来。
在惊险的时刻,发生了什么?
进隧道
7月20日下午不到4点,郑州的倾盆大雨之中,劳红把自己的出租车开进了京广北路隧道入口。
在平日,这里是一个繁忙的路口,距郑州火车站不远。她刚把一个乘客放在火车站附近,自己的伞给了他,让乘客自己走一段水路,先找地方避雨。
劳红不敢往更低洼的地方开,怕泡坏了车。这是她借钱买的新能源出租车,才开了几个月。
劳红的丈夫看雨下得太大,催她回家。路面积水很深了,劳红记得,乘客下车时,水大约淹没到他的小腿肚,车门一打开,水瞬间就要涌过来。
但京广隧道还看不到明显的积水,“好多车都往里跑”,劳红也跟着进去了。她回忆,刚进时,没有遇到堵车,她急着回家,一度车速开到五六十码。
2021年7月22日,郑州,京广北路隧道口,中国安能武汉救援基地水上搜救分队15名指战员携带2台子母式“龙吸水”、2台一体化泵车由北往南展开抽排水作业。IC
和劳红差不多时间进入隧道的还有李梁。他也是出租车司机,雨下得大,他也决定回家,还想着不工作,就开得慢一点。据他回忆,隧道的沥青地面有点湿,但两边还是“干干的”。
4点过后,京广北路隧道开始堵车。4点13分左右,车主陈睿发了一条微信给同事,“堵住了”,他正打算把车开进隧道,入口看到一位交警在执勤,他心里感叹,“辛苦”。
多名受访者对记者回忆,4点前后,没有在京广北路的入口处看见阻止车辆进入的挡板。
初二学生吴奇、张云逸也骑着电瓶车进了隧道。他们一行原本四人,邀约去对方家里玩。途中遭遇了大雨,身上都被淋透了,只得在附近的派出所避雨。
路面不少车抛锚了,看着还有六七个人骑着电动车往隧道里走,吴奇、张云逸两人决定往隧道里走走,其余两位同学在外面等待。
郑州市市政工程勘测设计研究院人员论文显示,京广北路隧道是京广快速路系统的一部分,2012年4月竣工通车,全长1835米,全线设两座排水泵站,共计六台水泵。
郑州京广北路隧道示意图。网络图
除了南北出口,京广北路隧道还在中段设置了陇海路出入口。多位受访者回忆,4时许,陇海路出入口已被封拦,堆积着一些沙包,拉着一根红线。
劳红看见有三个工人在出口处拦着,她过去打招呼,“让俺们出去一下”,工人说不让出,上面积水都这么深了,他比划了一下腰部说。
积水漫溢
隧道里堵起了长龙。劳红进来的比较早,距离隧道上坡只隔着五六辆车,快就要出去了,却又卡在原地出不去,劳红心里很慌。
她眼见着前面的积水越来越多,司机都不敢走了,后头的车子又跟过来,车头接车尾,越聚越多。
水面不是匀速上升的。综合多位受访者的说法,在下午5点之前,车只是堵着不大能动,没有注意到明显积水。
下午5点多,水流湍急起来。劳红在5点15分左右,给丈夫发送的现场视频显示:当时积水尚未淹没轮胎,但速度很快,哗哗地往隧道里滚落,像是要把她的车冲刷下去。
她看到,排在后面的车漂起来了,她感到自己的车屁股也变轻了。附近传来了“弃车”的叫喊声,劳红打开车门,站在冰凉的水里,她舍不得车。返回车里,她又试着发动车子,但车已经动不了了。
“车不要了”“车不要了”的喊声越来越多,从前面、后面传来。劳红看到有人爬上了车顶,有人敲她的车窗说,“师傅,赶紧跑,还要车干啥!”她终于再次拿好东西出去。
这时,水已经齐膝盖了。沿隧道迅疾滚下的水“冲歪”了她。劳红倒在水里,有个看上去三十多岁人一把“捞”起了她。
逃出来后,她看着自己的车被水冲走,越来越远,渐渐看不到。
“我的车没有了。”她痛哭起来。
搭救她的人和她一起站在护栏的基座上,劝她说:“大姐,赶紧走吧。车不要了。”
那时,在隧道里堵着的李梁觉得纳闷,他本打算下车问问前面什么情况,怎么堵了这么久。
打开车门,他的脚还没有着地,一只鞋子就被高速的水流带走。他回忆,前边有的车是浮动的。有的车看上去泡坏了,动不了,前头有的司机也束手无策的样子,有人干脆放起了音乐。
他给父亲发出信息:“都盐巴好几辆车了。”他紧张起来,想打“淹巴”,打错了字。
李梁给父亲发的信息。受访者供图
隧道“平了”
一位同样被困隧道的车主贾溢回忆,他弃车时,听有车主说,前面好像有东西把路挡住了。第二天,他返回现场,看到隧道出口与对面的高架之间有四五十公分高的路障。
他和李梁一样,事后反复地回忆那个场景——先是郁闷地堵车;突然,他看见有人从后面往前跑。回头一看,“全都是水”。贾溢赶紧整理贵重物品逃离了车。
贾溢记得,平时他走这条路,路障都是放在隧道口右边,与道路实线平行——为了防止车辆压实线直接右拐。那天,它已经变成了一个弧形。
泥黄色的路障有大约半米高,那天在水里被淹没不见。
第二天返回去时,陈睿也看见了一个隔离墩,横在前面的高架和隧道口之间,“铁的,底下就是用钉子钉着。”他猜测,是想在暴雨天气里引流车辆。
李梁想起他“弃车”前遇到的一幕。一位父亲抱着一位身穿蓝色雨衣的小女孩过来,把孩子安置在李梁车的后座。五六分钟后,小女孩的父亲收拾好他车里的笔记本电脑,跑过来抱走了孩子,一边对李梁说,“小师傅,你也走吧”。
外头水的流速太高。李梁翻过了隧道护栏,一个不注意,被隧道外贴着高架一侧地面上的水流冲出去老远。
他在水里努力睁开眼睛,是泥黄色的浊流。
2021年7月23日,京广北路隧道口,个别车辆被困淤泥中,隧道内部的车子仍然被淹没在洪水里。IC 图
陈睿的车上坐着一大家子。他让婶婶和妹妹快下车,这时水已经到大腿根部了,三个人互相搀着,往前走了一段,水更深了,没到了腰部。
水平面似乎是一下子抬高的。陈睿说,他在10分钟之内逃出隧道,回头看见隧道“平了”——像个装满水的碗。所有的空间都是水。
根据他提供的车内、车外与朋友的聊天记录,这时是下午5点40分许。
雨越下越大。周围都是逃生的人,大家手拉着手,一个接着一个上了护栏。陈睿回头,看到一个人从车的天窗里爬了出来,有人扔过去一个轮胎,他抓着轮胎游出来了。
陈睿原以为,那是最后一个逃出来的人。所有人都安全的逃生了。直到第二天回去,他看到被找出的遗体,“说不出的难受。”
水中逃生
李梁被水直直冲走了近10米。他会游泳,可水流速度太急。他拼命张开双脚,两脚顶住了两边的墙,终于抓住壁上的一个铁栅栏。
他得救了。李梁四周张望,看到、听到有人喊: “不要车了!不要了!”有人折回去救人,有的人往里扔着救生圈。
他难以忘记,一辆宝马车泡在水里,两个女乘客看上去都不会游泳,她们从车里出来,先扒住两辆车往前挪,其中一人接到救生圈,得救了。另一个拼命在水中挣扎。
逃生者陆陆续续走上高架。李梁回忆,那个画面就像是逃荒。他的鞋被冲走了,他就那样光着脚一直往前走。高架上有逆行的车、行人、单车、电动车,大家朝着不同的方向散去。
京广北路隧道出口附近,柏油路面被撕开。澎湃新闻记者 葛明宁
走在高架上,每到一个可以出去的位置,李梁都问从下往上走的人:“能下去吗?”对方告诉他,别下去,下面水深及腰。
逃生出来的劳红看到,一位大哥从面包车里拖出六口人,得救的女人抱着孩子,站在暴雨里。劳红打电话给丈夫:“咱车没有了,冲跑了”,她哭得腿发软。丈夫开电瓶车带她回家。
贾溢的车停在距离隧道洞口大约二十米的地方,他及时地爬上了高架。家在洪水的逆流方向,那天,他没有回去,在一位好心大哥的车里待了一晚。
余波
京广路隧道淹没那晚,劳红彻夜未眠。第二天凌晨4点,雨仍在下,她开着电动车又去了一次,和围观群众一起,巴巴地望着水面。
外面很冷,她穿着丈夫的袄子。“我天天站在天桥上,搁那儿守着我的车。”
2021年7月22日,郑州,市民在京广北路隧道口查看水情。IC 图
劳红有生病的丈夫和三个孩子。其中两个成了年,一个只有六七岁,他们不是郑州本地人,和老人一起住在出租屋里。半年前,她购入这辆新能源车跑出租,12万的车款,政府补贴4万,她出7万5,为此背了债,全家的生计拴在这辆车上。
头两日,劳红几乎不吃不喝,家人劝也不行。于是,丈夫陪她一起去到桥上守着。看着粗大的管子呼呼地往外抽水,晚上一辆辆车再被用吊机拖出来。
他们那辆青绿色的车是在凌晨离开浊水和淤泥的。已经不大能看清车体颜色。
7月23日,劳红终于在领车点认领了自己的车。不少人看见一个女人对着一辆沾满板结泥浆的车哭嚎,说不清在哭什么。
7月24日,郑州的阳光下,隧道里捞出的车。澎湃新闻记者 葛明宁 图
郑州市鼓励出租车从业人员置换新能源车,希望到2022年底逐步将旧式燃油出租车替换为新能源车——旧的燃油出租车越老、越临近报废年限,政府补贴越少。
同是出租车司机的李梁掏出崭新的证件给记者看:他的车今年3月才批准上路——不久前他负债购入一辆电动出租车。
李梁年纪不大,他的爸爸也是开出租车的。他们都有一辆快报废的老车,换新车是一个经济上的坎。
李梁刚把车送去4S店,他忧愁着,换电瓶要多少钱?车没有买车损险,修理又很贵。
另一位出租车司机对记者说,被困隧道时,一个年轻人向他扔去救生圈,他套不上自己的脖颈,年轻人跃入水中救了他,用力把他托起来,好让高架桥上另一人给他拉上岸。
他爬上了岸,“心里糊涂了,应该是怕了、迷茫了”。那天凌晨一点,他请两位搭救他的人喝了点酒,在安置的体育馆,椅子围成的“床”上,他反复记着那人的电话,“救命恩人的电话,能忘了吗?”
那晚,他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想着车,想着家人,想今后怎么办。他有两个孩子,20日那天,下雨坐车人多,还多挣了两百多块钱。
从隧道里出来后,大家都来安慰李梁和他的父亲。“都说,儿子活着,你伤心什么?”
7月24日,李梁家附近的饭店、超市、奶茶店都红红火火地重新开业了,不过李梁家的电梯还没有开。他穿着拖鞋,走下20层楼,与记者在楼下聊了一会儿。
20日那天,在外面避雨的同学试图给进入隧道的吴奇和张云逸打电话。那时,是下午4点42分。电话那头,吴奇他们说,雨下大了,水很多,他们准备退出来。通话不到一分钟就中断了,再打已无法接通。
7月24日,吴奇被找到,确认遇难,张云逸仍是失联。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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