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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赚6亿的罗永浩,不是一个好商人
罗永浩的6亿债快还完了。
月初,他在访谈节目《我的青铜时代》中透露了这个消息:“原本定了五年计划,但速度远超过想象,到今年年底,差不多能还完。”
三年6个亿,这无疑是罗永浩创业十几年,在商业上的最好表现。好友黄章晋形容现阶段的老罗,“像一台胖胖的印钞机”。
但直播无关理想,只是为了还债。
“等还完债,我还是想做一个软硬件结合的智能设备,一个平台级的东西,而不是一门相对容易赚钱的生意。”49岁的罗永浩说。
过去20年,罗永浩几乎等同于理想主义者的代名词。这个贯穿了罗永浩前半生的标签,似乎总能解释他不走寻常路的行径,也成为他“腥风血雨”体质的根源。
你很难概括罗永浩的理想主义究竟是什么,也无法断言这种特质是好是坏。但他的存在,确实为这个时代提供了一个稀有的观察样本:
一个人,如果一辈子只做自己相信的事,他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样?
一个理想主义者的诞生
相比大起大落的商业成绩,在保持个人长红不衰这件事上,罗永浩显然擅长得多。
“我和芙蓉姐姐都是中国第一代网红,难得的是这么多年一直红。”罗永浩曾向记者自嘲。
他坦然接受自己的网红属性,推特的介绍栏写着“legendary wang hong(著名网红)”,后面画了个笑脸。
2004年前后,一份名为“老罗语录”的录音在大学生群体中广为流传。那是罗永浩在新东方讲课的段子集锦,被学生偷录下来传到网上。
“剽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释。”
“真正的猛男,敢于直视惨淡的人生。”
“我咽下一口苦水,她还以为是咽口水。”
这或许是互联网时代最早诞生的一批金句。状似漫不经心的插科打诨,暗含着对生活的思考,带有强烈的自由主义底色。高损的音质,并没有阻碍这些录音得到病毒式传播。罗永浩一夜成名。
罗永浩在新东方是明星教师
罗永浩天生有成为人群焦点的能力。他口才好,上学时经常是课间十分钟的男一号,和同桌侃着侃着,身边就围起一圈人,直到上课铃响起,大家才恋恋不舍地散开。
个性张扬的学生,通常不太招老师喜欢。罗永浩收到最多的评语是“该生聪明,但是谬论多”。全班一起参观学校写作文,别人都写,“红旗飘扬在校园上空”,只有罗永浩如实描述,“没有风,红旗耷拉在校园上空”。老师命令他修改,他改成,“说来也怪,尽管没有风,红旗却飘扬在校园上空”。
罗永浩将这种离经叛道解释为大量阅读的结果。“我比绝大多数同龄人看书多,和他们在一起,我总有优越感,觉得自己能成大事。”
他出生在吉林延边和龙县,他觉得自己和这座小城的人没有共同语言,“我给别人推荐个电影,他们也要骂我装X”。
读到高二,因为痛恨应试教育,又不愿妥协,罗永浩决定退学。他是家里的老幺,父母拿他没办法,听说他要自学当作家,便随他去了。
罗永浩心安理得地成为一名“社会闲杂人员”。在那段长达十年的游荡岁月里,他只做了两件事,一是看了大量的书,二是打了大量的杂工。
他卖过羊肉串,去河边工地筛过沙子,还在火车站扛过麻袋。姐姐帮他弄了一张劳务证,让他去韩国的车间当工人,他一年赚了10万块,花3万买了两三百张CD。
罗永浩坦言,他对精神世界的需求远高于物质。
他涉猎很广,遇到感兴趣的事,愿意花时间琢磨。看一场电影回来,他要反复回忆剧情,研究拍摄手法。听了喜欢的演出,他会请乐手喝酒,了解对方的音乐类型。有一阵他迷上广告,于是自己动手画素描,做海报,研究营销文案怎么写。
在罗永浩看来,这不是蹉跎的十年,而是自由地阅读、探索世界的十年。“人生要有做正经事的时间,也要有做不正经事的时间。年轻迷茫的时候去做你不愿意做的事,挺傻的,玩掉了才值。”
罗永浩年轻时
危机感首次出现在28岁。那时他在和一个家境优越的姑娘约会,每次看完电影,都是姑娘开小轿车送他回家,因为他只有自行车。
后来在演讲中,罗永浩屡屡用一个段子形容那时的慌乱——有一天去书店,他居然在畅销书柜台翻起了《快速致富法》。而在此之前,他读的都是李敖、王朔,还有《罗马帝国消亡史》。
朋友告诉他,北京有个培训班叫新东方,特牛,听说那里的老师年薪百万。罗永浩动了心。
他有一些英语基础,埋头苦背两个月单词,又在北京鹫峰山封闭培训了一个月后,他给俞敏洪写了一封六千字的自荐信:“给我个机会去面试或是试讲吧,我会是新东方最好的老师,最差的情况下也会是‘一’。”
2001年,罗永浩成为新东方的讲师。那年他29岁。
是天才,也是疯子
罗永浩在新东方教了五年书。
那几年,生活很安逸。课时都安排在周末和寒暑假,平时他有充足的业余时间看书,看电影,听音乐,交朋友。俞敏洪给他开出60万年薪,而那时北京房价才三四千一平米。
但罗永浩还是离开了。理由是理想破灭。
“我刚来的时候,新东方成功制造了一个一群理想主义者创业的美好形象,让我产生了美好的向往。来了之后慢慢发现,这个机构其实就是一个 100%的纯商业机构”,他在采访中不留情面地抨击前老板,“你如果是个商人,大大方方赚钱当然没有什么不好,但总是披着理想主义的外衣,把自己塑造得很高尚很纯洁,就太虚伪了,我很讨厌虚伪”。
从新东方辞职后,罗永浩创办了一个博客网站,牛博网。他邀请了一批与他价值观相近的名人入驻发文,柴静、连岳、韩寒、梁文道都是牛博网的明星博主。
罗永浩和冯唐
为了维持牛博网的纯粹性,网站没有任何商业模式和广告收入。罗永浩独自做着优秀文章的编辑推荐,合伙人黄斌负责技术维护。
在两人的用心经营下,牛博网吸引了越来越多社会精英和知识分子,成为年轻人心中的灯塔。人们热情地探讨社会议题,对于部分敏感事件,牛博网甚至是唯一的发声渠道和讨论平台。
然而,这个由罗永浩亲手搭建的乌托邦没有存活太久。言论自由总是有边界的。2009年,牛博网被封。与此同时,新浪微博崛起,长博客网站式微。即使罗永浩很快搭建了新的境外服务器,也于事无补。
这是罗永浩被称为“行业冥灯”的开始。同期创办的老罗英语学校也命途多舛。前两年亏掉400万,第三年才有了不到100万的利润。
罗永浩坚持,“要通过干干净净地赚钱,让人相信干干净净地赚钱是有可能的”。
他要求所有员工都使用正版windows和office,主动支付员工加班费,据说公司亏损时,年底也要发双薪。
去学校宣传招生,其他机构都会挂上“大型公益讲座”的横幅,只有罗永浩写“非公益讲座”,因为他知道,这种讲座的目的不可能是公益。
后来被“打假狂魔”方舟子举报聘请没有专家证的外教,罗永浩主动去北京市出入境公安局交了三万元罚款,成为史上“自首”第一人。
那两年,罗永浩持续活跃在舆论场上,他非黑即白、道德洁癖的理想主义者形象深入人心,比起企业家,他更像是一个网络意见领袖或者“斗士”,他的言行甚至成了公共事件的一部分。
因为家里冰箱门关不上,他联合冯唐和左小祖咒,在西门子的公司总部砸烂了三台冰箱,要求维权。事后不忘雇来保洁阿姨打扫战场,文明维权。
他还拍了一部名为《幸福59厘米》的短片,在片中怒扇自己巴掌,借此炮轰星巴克中杯变大杯的鸡贼营销。
在微博上,罗永浩同样口无遮拦,看到不顺眼的事情便一通怒怼。
因为喜欢曾轶可,他把微博名从“老愤青罗永浩”改成“罗永浩可爱多”(曾轶可的粉丝叫可爱多),听完高晓松为曾轶可做的专辑后,发微博怒骂:“高晓松这个笨蛋只会暴殄天物,不知道为什么非要把民谣才女做成流行乐俗妞。”
这些激进的言行,一次次将罗永浩推向风口浪尖。他的口碑一度两极分化,大批年轻簇拥者喜欢他的正直和真性情,也有很多人看不惯他的狂妄自负。
多年后,罗永浩坦言,自己当时确实有“表演”的成分。
他相信自己在做正义的事,同时也认为这样做有助于为个人形象和事业加分。至少当他需要被关注时,省下了一大笔宣传费。
直到经历了更大的失败,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如果你想当好一个企业家,很多事是不能做的,很多话也不能说。”
成也于此,败也于此
锤子科技存在的七年,也是罗永浩从“中国最著名的创业者”到“中国最著名的负债者”的七年。
造一台手机,是制造业第二难的事情,仅次于汽车。罗永浩承认自己零基础进军手机业的莽撞:“我拿着800万去找做硬件的人聊,人家就很慌地问,你是想做手机还是手机壳啊?”
没人相信一个英语老师能造手机,但有人愿意相信“罗永浩”。他的理想主义、情怀和道德高标准,让一些人相信他能成功,或者说,他们希望这样的人能成功。
不少人为了和偶像同行,强行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轨迹。
锤子的1号员工朱萧木,原本在美国当建筑师,听过罗永浩的课后,一见倾心,从老罗英语学校一路追随至锤子科技,他说,“就算老罗要去卖尿不湿,我也去”。
厨师老秦是19号员工,之前在大连开饭馆,每晚听老罗语录,感动得热泪盈眶——“每一个生命都注定要改变世界,如果你是个正直的人,就会让世界更好一点。”
锤子团队初期的诸多工程师,都是罗永浩坚定不移的追随者。“他们之前都有很好的offer,机会是很多的,并不是别无选择才来了锤子。”罗永浩说。
锤子早期的创业氛围,确实像一场集体恋爱。一群气味相投、理念一致的人,几乎24小时待在一起,彼此是同事,也是最好的朋友。
罗永浩自己不买房,不理财,但对身边的人很大方。不少员工都在买车买房时找罗永浩借过钱,最多时他借出过900多万。
高光时刻发生在2014年5月的T1发布会。高调宣布进军手机业两年后,罗永浩真的造出了一款手机。
在容纳了5000人的国家会议中心,一个巨型红色条幅从会场三层直坠下来,中间印着一把锤子。罗永浩在排山倒海的欢呼中出场,他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演讲天赋,将情怀、理想主义、工匠精神的价值观一股脑融入了新手机的介绍中。
结尾,大屏幕上打出了这场发布会流传最广的句子:“我不是为了输赢,我就是认真。”
发布会获得巨大成功,但危机也接踵而至。由于供应链出了问题,T1手机推迟了几个月才发货,导致大量退单。
直接原因是罗永浩的严格。为了完美的观感,罗永浩提出了很多难以实现的设想,比如按键和前屏之间的缝隙仅为0.15毫米,甚至连缠绕数据线的集线器,他都要求不能有超过三个黑点。他对细节的苛求,导致供应商的货品屡屡不合格,只能重做,时间和成本全部翻倍。
这种过度追求完美导致的混乱,发生在罗永浩工作中的方方面面。他演讲的PPT永远在上台前一刻才能改好,公司的大小事务,包括健身房地板用什么材料,他都要亲自决定。
似乎从T1延迟发货起,罗永浩就再也没有赶上对的时机。当使用3G网络的T1手机终于能正常供货,4G网络已经全面铺开,他只能不断推出新的产品,试图拯救资金危机,却始终是拆东墙补西墙。
舆论危机也全面爆发,他这些年的高调发言,终究为企业的口碑埋下了隐患。“10篇写锤子的文章,9篇半都是黑稿,不光有对家,也有单纯看你不顺眼的人。”罗永浩说。
接二连三的打击让罗永浩变得愈发暴躁。几乎所有人都被他破口大骂过,办公室里的电脑、水杯都被他砸了个遍——即使他最后会自己出钱重买一份。
人心失散的速度极快,许多元老级员工都带着失望离去,锤子像一艘失去了水手的巨轮,在撞上冰山后缓缓下沉。
2018年底,锤子彻底陷入困难,再也无力翻身。2019年1月,今日头条出资3亿,收购了锤子科技。罗永浩本人不在收购之列。
“锤子成功和失败都在同一个点上,它太追求完美了,理想特别美好。”时任锤科射频工程师的马宁在接受《人物》采访时说。显然,他说的不仅仅是手机。
理想主义还在吗?
失去了锤子的罗永浩想过自杀。
“我主要是觉得没法交代,连累了别人。”罗永浩说。
当时有个在东莞打工的年轻人写了篇帖子,大意是说因为罗永浩欠债,自己和工友们都被欠薪了,没钱回家过年。名人欠债还有媒体同情,而被连累的他们,都没人知道名字。
罗永浩看了以后特别难受。他第一次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的失败,会毁掉那么多人的生活。
按照《公司法》,锤子科技的六亿多债务,除了罗永浩必须承担的一亿多以外,其他债务可以进行公司破产清算程序。2019年11月8日,罗永浩公开表示,不进行破产清算,他要一个人还完这六个亿。
罗永浩迅速地行动起来。他上综艺,讲脱口秀,拍广告,接受原本不喜欢的采访。
去年4月,他在抖音上开启了自己的直播首秀,当他拿起那把一千多元的剃须刀,将蓄了多日的胡须刮掉时,评论里一片悲伤:“心酸”、“心疼老罗”、“老罗别这样”。
有人将其延伸为“老罗剃掉了自己的青春、坚持和理想主义”,但罗永浩满不在乎,“想太多了,胡子过几天就长出来了。都到这份儿上了,面子问题是最次要的问题。”
即使直播只是为了还债,罗永浩还是投入了百分百的心血。
他依旧追求完美,开播前要花两倍的时间排练。为彻底搞清那些复杂的品牌授权,他经常彻夜开会,和团队层层追踪链路。“520”定制的鲜花,被消费者投诉是蔫的,他公开致歉并给予双倍赔付。
锤科被收购后四散的老朋友们,也回到了罗永浩的身边。
朱萧木依旧是他的最佳搭档,遥控器在两人之间传递,无需多言,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需要什么。镜头之外,老秦仍在厨房忙碌,直播间所有需要烹饪的食物,都是经由他手完成的。还有曾经的锤科产品总监黄贺,那个陪伴老罗做过每一场发布会PPT的人,现在是“交个朋友”直播间的创始人。
老罗的理想主义还在吗?答案是肯定的。
中年罗永浩不认为自己割舍了任何道德原则,但他成为了一个更温和的理想主义者。他依旧做着自己相信的事。这些事未必是他最喜欢的,却是他现阶段认为最有意义的。
没有人能预言罗永浩的直播之路能平坦多久,更没有人知道,他的下一次创业是不是还会重蹈覆辙。
但可以肯定的是,无论他打算做什么,总会有人追随他,托着他,远远地凝望着他。
如同他的老朋友,作家连岳所说:
“老罗是一个天真的人,当人人都在猛做心算,看看利润有多少,他还天真地相信,好的东西就该大声赞美,哪怕大家都以为那是一串会给自己带来厄运的魔咒。我们其实都在等这样一个天真的人,来呼应自己内心残存的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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