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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定浩对谈淡豹:要了解一种文明,就去阅读最好诗人的诗集
一首好诗会让我们想到以前所忽略的需求,看到一个新的,自己能力之外的东西,感受到自我拓展的需求,于是把自己交付给另外一个人,这可能也是爱和其他感情的差别。爱的时候,你是把自己交付给另外的人,让她引领你上升。
诗人有点像一个风向标或测试仪的作用,他用耳朵去听,那句诗的音响效果对不对,又有点像一个音乐家,去听这个词跟另个词之间发生怎样的碰撞。
几乎所有杰出的现代小说都在教导我们,一个人比你想象的要复杂,甚至你自己也比你想象的要复杂”。而诗歌这种文体更提供特殊的、高密度阅读体验,让人在语言失重中体会复杂性。
——不久前,张定浩新作《我喜爱一切不彻底的事物》发布之际,他和淡豹进行了一次关于诗歌的对谈。
张定浩:谢谢大家来到这里,也非常谢谢淡豹,她是优异的写作者,文章在线上线下都有很好的流传,非常感谢她愿意接受对谈的邀请。淡豹:我想先请问张老师,您在诗集后记里说,这些诗都是“必要时刻的产物”。那么,又是什么样的时刻,让您决定要将它们整理出成合集出版呢?
张定浩:很惭愧,这本诗集可以说是很薄的,只收录了四十多首诗,但换个角度来说,我也可以安慰自己说,它其实也可以是厚的,因为这些诗的写作贯穿了我自己将近十二三年的时间,从2002年到2015年,平均下来一年也不过三四首。现在呈现出来的这些诗,它们并不是精挑细选的产物,某种意义上,它们只是光阴和偶然的产物。出版它们,也是对自己今后写作的一个激励吧。
淡豹:您说这些诗写得比较慢,一年三四首,那现在出版成诗集之后,您期待我们阅读它的方式是怎样的呢?也是慢慢地读吗?
张定浩:这倒不一定。先抛开我自己的诗不谈,就泛泛而言,我觉得,读诗的感觉和读书的感觉可能稍微有点不一样。诗,是一种语言在高密度状况下的存在,是用最少的言语表达尽可能丰厚的意思。我比较认同布罗茨基的话,他说进化的目的是美,而诗是一种文明进化到顶峰时的形式,在任何语言里面,都是如此。所以,我记得也是在类似这样一个书展的场合,他建议我们,要尽快和准确地了解一种文明,就去阅读它这种文明里面的最好诗人的诗集。这是非常方便快捷的方式,因为它们加在一起,或许也填不满我们书展上任何一个出版社的展台。
另一方面,诗又是一个想象力的产物。所谓文学,就是把不同的东西,把那些看似没有关系的东西聚拢在一起,让它们发生关系。在这样的情况下,借助想象力,诗可以带给我们一个极其恢弘宽广的视域,让某种感情辐射到尽可能遥远的地方。于是,这种在语言的高密度和世界的强辐射之间的转化,会带给人一种加速度的阅读感受,如同起飞,在非常强烈的超重状况下,忽然闯入一个蔚蓝无垠的天空,感受那些从未见过的真实,随后,又猛然在失重中回到大地,这个过程,这种在阅读中对于加速度的体验,按照布罗茨基的话说,是会上瘾的,并且只有诗才能够提供。
淡豹:我记得,您在一篇文章里评论现代小说,说“几乎所有杰出的现代小说都在教导我们,一个人比你想象的要复杂,甚至你自己也比你想象的要复杂”。您刚刚讲到诗歌,似乎“只有诗”这种文体才能提供特殊的、高密度阅读体验,让人在语言失重中体会复杂性。
张定浩:我自己这几年也写了一些文学评论,但很奇怪地,几乎都是一些小说评论。可能因为,诗歌是很难评论的一种文体吧。你刚刚说到复杂性,我觉得这里可以稍微谈一下小说和诗歌的差别。吸引一个小说家的,往往是那些普遍的、不好也不坏或者说既好又坏的人性,或者说,是生活本身,小说家要遵循日常生活自身的法则,而衡量一部小说最为基本的好坏的,往往也是我们作为读者的各种生活经验。但一个诗人,往往是直接从日常生活之上的某个东西开始起步的。生活的修辞是重复,而一个诗人在诗歌里面,他要求的是永远新鲜。生活和小说尊重所有的重复,日光之下并无新事;而诗反对陈词滥调,强调陈言务去。当然这个新鲜也不是凭空妄想,这就像“一千零一夜”的这个名字,本来的意思就是很多很多个故事,每一个故事都是生活,是小说,但作为一个整体,在一千的基础上再加一,在永恒的基础上再往前走一点点,这就成为了诗。
淡豹:嗯,您这本诗集中间也有一首诗叫做《重复》。我注意到出版方为您这本诗集冠以情诗的名义,我在阅读中感到,诗集中的“情”是更宽阔的感情,包含了对女儿的感情,对精神需要的感情,对良好生活的期待,对永恒的追求。丧失感是一种现代人的生活风格,二十世纪以来的小说经常惋惜的就是这一点,小说从丧失出发,在废墟中建立一些值得珍惜之物。而诗歌不同,这本诗集不是一种对于诗歌的当代命运的惋惜,也不从丧失感出发,它寻找和珍惜新鲜感。这本书的书名《我喜爱一切不彻底的事物》就表达着对世界之所是的一这种喜爱。
张定浩:不是需求产生创造,是创造造就了需求。一首好诗带给我们新的需求,让我们想到以前所忽略的需求,一个人就此看到一个新的东西,看到他能力之外的东西,他感受到自我拓展的需求,于是把自己交付给另外一个人,这可能也是爱和其他感情的差别。爱的时候,你是把自己交付给另外的人,让他引领你上升。这也和柏拉图所谓的“爱的阶梯”有一点关系。
淡豹:谈到爱的问题,我记得您曾在一篇文章中写道,“爱是一种复杂的心智生活。”当时您从大卫•福斯特•华莱士谈起,说爱对华莱士而言,是一种从疏离自我、接纳和接近他人开始的行动。“在这个意义上,爱,不再只是从自我投射出去的对于美好事物的瞬间激情,也不仅仅是柏拉图意义里的纯粹向上的冰冷爱欲,更是一种复杂的心智生活。这是艺术家特有的爱。”心智生活是艺术家特有的爱的形式,我把这理解为定浩老师——诗人艺术家——的自况。这种理解爱的方式,一方面在强调爱的热度,它不是冰冷爱欲,另一方面强调爱是主动构成的关系,爱是向外的,不是个体间的关联,而朝向一种“彼此”性的,在相互中构成的关系。如果爱是一种对于自我的主动重构,面向他人的自我重构,而如果诗歌是对一种爱的寻求和实践,其完成就一定需要、依赖于它的读者。写诗是在写作中重构自我,而诗集是将诗歌交付于他人,是一种诗歌的完成。张定浩:马丁•布伯有本书叫做《我和你》,在小说里面,类似“你”这样的第二人称的用法,是比较少见的,往往是一种叙事实验,而在诗歌里面,尤其是抒情诗里面,几乎每首诗都有一个潜在的被称作“你”的对象,一个具体的对象,他或许是一个遥远的人,一个陌生的读者,但一定是一个具体的存在。
淡豹:这本诗集分成四个部分,第四部分是“听斯可唱歌”。斯可是定浩老师的女儿,第四部分似乎是围绕听觉和声音的诗,它充满关于朗读和倾听的段落,为女儿读书,听女儿唱歌,听到评论,接受和发出声音。
张定浩:诗有两个向度,一个向度通音乐,一个向度通哲学。大部分的当代汉语诗走的是通哲学的路子,倒是在台湾诗歌里面,也许是因为没有经过简化字和各种运动的洗礼,所以在通音乐的向度上有一个自然的传承。当然,这个音乐性本身,并不意味着就一定是好诗。我们拿古典诗来说,明清诗歌是音韵上最为成熟的阶段,但我们不能说明清诗歌是中国诗的高峰。因为,在诗的领域,成熟转瞬就意味着腐烂,诗是既渴望成熟又要求恒久年轻的存在。从这个角度来说,诗的音乐性跟它的哲学性之间,就有一个结合,这个结合的过程,很难。诗歌是要用耳朵写的,因为一首好诗要求被人记住,只有被人记住以后,它才可能慢慢地在你心里面生长,从而占有你,拓展你。现在很多诗不大会被人记住,我们更会记住的是流行歌曲。然而,我对歌曲的稍稍不满在于,每一首歌曲,它的音乐性是单一的,它已经被谱好曲,相对而言,一首诗具有的音乐性会更加的宽阔,每个读者可以借助自己的感受给它谱曲,这是诗和歌的差别。
淡豹:希望张老师这些诗被大家记住。讲到这一点,我有个比较具体问题,就是您这本诗集中,有些篇目押韵,其他不。请问您是如何决定押韵与否、如何把握韵脚与主题之间的关系的呢?
张定浩:奥登有几句诗,大意是,感谢格律的存在,它们拒绝自动反应,让我们三思而行,摆脱自我的束缚。为什么这么讲,因为如果没有格律的束缚,我们并不会如我们想象的那般自由,而是会转而被习惯和成见束缚,只不过这种束缚是隐形的罢了。我们会自然而然用一些熟极而流泛到眼前的词语,而这些词语可能就是陈腐的,是每个人都会采用的,而格律的规范,比如说韵脚的规范,会迫使你放弃这种第一意识,去主动搜寻一些新词,在这样的搜寻过程中,会产生一些超越普通人的创造。就我自己的经验来讲,我会信赖“剃刀法则”,也就是说,当你写下这句诗的时候,中间有一个词是可以去掉的吗?如果不必要就把它去掉。让一些词和词之间产生自己的碰撞,让它们自己在碰撞中产生某种感觉。在这个过程中,诗人起到的作用,就有点像一个风向标或测试仪的作用,他用他的耳朵去听一听,那句诗的音响效果对不对,他有点像一个音乐家,去听这个词跟这个词之间发生怎样的碰撞。至于自己在具体写一首诗的时候押韵与否,对我来讲,大多数时候还只是在顺其自然的状况下做一些微调,偶尔,比如《在萨拉乌苏》这组诗,是因为当时着迷于普拉斯在长诗《波克海滩》中选用的双行转韵,因为这种转韵其实在中国的古诗中也是常见的,比如《春江花月夜》是四句换韵,所以就想尝试一下,最终的效果我觉得还是蛮令我兴奋的。我给大家试着读一下这首诗的第一节:
此刻我们坐在斜坡上观看
低处泉眼中泥沙的变幻。
那儿是喷薄不息的宁静,
地下迷宫里热烈探索的心灵。
有人赤足测量星云的温度,
留下几声尖叫,牛羊就抬起头颅。
而河流依旧温暖,依旧深藏
动人的漩涡,映照出天空
蓝青色笑容。但柳树一再地
戕伐自身,好从伤口萌生温柔与细密,
好吸纳一切穿越它们躯体的尘灰,
且让自己还能免于大风的摧毁。
你知道的,欠缺是一个名词,就像亿万年前
湖泊慢慢干涸,再长出铺满青草的群山。
淡豹:二十世纪现代音乐是拓宽音乐性的内涵,把广义的声响视为音乐的过程。与此对应,或许可以说,诗歌不仅该被阅览,也该被阅读。朗读不仅是种接受、理解、分享诗歌的行为,也是制造诗歌声响的行动,让诗歌语言同时以字和声的形式存在——诗歌是声响世界的一部分。
张定浩:说到现代音乐,我就想到约翰•凯奇。我记得最早和你认识的时候,你曾经送给过我一本凯奇的诗集。我很喜欢。后来看到他的《沉默》中译本,更是非常喜欢。作为一个作曲家和诗人,他把空白和沉默当作音节的一部分,语言的一部分。一首诗里面的基本元素,就是它的音节,就是词语和句法,这些是基本元素。一个诗人倘若对这些基本元素没有深刻理解,在这样的情况下,几乎就只有靠天赋在写。我觉得当下的汉语诗人基本上都是在靠天赋写诗,还没有形成什么非常令人信服的属于现代汉语的音韵或句法的传统,让我们可以模仿学习。
淡豹:当代诗人缺少韵律传统,而诗歌读者也缺少朋友……大家普遍认为,当代诗歌读者的数量相对少,读现代汉语诗歌,似乎不是奢侈,就是犯罪,或者是一种特殊趣味。您强调诗歌的音响,让我感到,似乎读汉语——尤其是当代汉语——写作的诗歌,是种亲近和理解母语的训练。它让人能够从新鲜的音乐性中体验自己的母语,这是读古诗、外语诗无法替代的。
张定浩:每个人都可能成为一个创造者,至少在韵律层面上是全新的一个领域,每个好的诗人都在试验自己的韵律感。这里面会有很多的可能性,我并不想让大家有一种错觉,有押韵就是好诗。我说的是诗歌里面内在的气息,那种节奏感。所以在古典诗歌里面,我会比较推崇唐以前的诗歌,那是韵律还没有完全形成的阶段,它有一些更为质朴和自然的音乐性在捍卫着诗歌,在这里面有一些非常值得现代汉语诗人去学习的地方。包括在更早的《诗经》里面,在汉朝诗歌里面。一个好的诗人要不停回归到这些源头去吸取营养,然后再往前走一点点。
淡豹:这本书的设计很特别,很美,也鼓励读者更主动地阅读。每首诗标题手写,都在左页;有时读者或许没有发现用于标识一首诗结束的该诗写作日期——都位于每首诗末尾——需要更主动地寻找诗歌的结尾。刚刚拿到它的读者要更有意识地阅读,来定位一首诗的开端与结束,来“寻找”诗。
张定浩:这本诗集在设计上是费了一点心思的,它的题目和正文是分开的,正文都在右边,左边几乎都是空的,只放每首诗的题目,而这每首诗的题目,用的都是我女儿写的歪歪扭扭的字。我之前从没教过她写字,出于设计师的思路,我只好现教现用,不过出来的效果倒是蛮有趣的。一个没有写过字的小朋友,当她写字的时候,很重要的一点是,她写这一笔的时候,没有想过下一笔怎么写。我们大人写字的时候会想到一个整体结构,甚至写这个字的时候会想到下一个字,而小孩子初学写字的时候,她很慌张,根本记不住这个结构,她看一笔写一笔,看到这个“横”,就马上把这个“横”写下来。也因为这样呢,她每一笔都很用心和用力,写每一笔的时候,心思就在这一笔上,就慢在这一笔里,这里面就会有一些动人的东西产生。我觉得大人要向小孩子学习的,可能就是这样一种“当时歌舞动人情”的东西。
淡豹:您写女儿的一组诗,很多人看了都觉得充满了绵绵爱意,但您毕竟又是一个写作者,我很想知道,您是如何理解生活和写作的关系?
张定浩:我因为工作有时候不是很忙,陪女儿时间还比较多,但有时候就会很烦燥,因为小孩子的精力是无穷无尽的,她从早上醒来就一直不停在那讲话,你只有假设这每一句讲话都是有意义的,否则的确就会很烦。我们有时候不大能体会到什么是时间,因为我们身在其中,而小孩子是在时间之外的,我们要跟时间之外的人在一起,你才会感受到时间的存在。而一个诗人要面对的永恒主题,恰恰就是时间。
另外一方面,我觉得整个现代艺术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自我折磨的基础上,如果没有外在的折磨,艺术家他会自己折磨自己,由此激发生成一种能量,但这种能量对生命本身,其实又是一种损耗。好的写作者应该让自己的生命不断丰富,而不是不断地被损耗。对我自己来讲,我不喜欢记录生活中那些不愉快,我觉得那些不愉快它们既然都已经不受控制地发生了,那么我们自己能够唯一控制的就是,忘记它们,遗弃它们。这不是因为它们影响或阻挠了我们的快乐,而是说,如果情感本身能够分等级的话,那些因为平庸、软弱和恶造成的不愉快,仅仅只是次等级的情感,是相对庸常的存在,我们无法在生活中对它们视而不见,但我们可以在写作中,在创造中,令它们被更高等级的感情所取代,这样一个写作者才可能会变得一点点强健起来,一点点获得人之为人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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