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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败国日本⑩|《和平是什么》绘本作者:和平不只是不打仗
“和平不仅仅是不打仗”——在日本绘本作家滨田桂子创作的绘本《和平是什么》里,“有饭吃”、“能学习”、“敢说不”、“做错事就道歉”等都是和平的体现。
据滨田桂子介绍,战前,在政府要求下,日本的出版社率先出版向儿童宣扬战争、赞美战争的书,当时的儿童读物对培植军国主义起了很大作用。如今活到现在的少数几家出版社都在痛彻反省。战后的儿童文学、绘本等都厌恶战争,表现珍惜生命、和平与友情的世界。
《和平是什么》封面“时值战后70周年纪念,能把这份和平之意传递出去,我十分喜悦。”滨田桂子对澎湃新闻说。就在70年前的9月9日,中国战区日本投降签字仪式在南京举行。
围绕和平绘本的创作与日本的反战运动等话题,澎湃新闻以书面形式采访了“祈愿和平 中韩日三国共创绘本”发起人之一、《和平是什么》作者滨田桂子女士。
在回答问题前,滨田桂子首先介绍了当下日本掀起的抗议运动:
“安倍晋三首相试图在本届国会通过‘安保相关法案’。这个法案是使日本自卫队参加美国世界军事战略的战争法案。安倍政权煽动‘中国和朝鲜的威胁’,来鼓吹这个法案的必要性。他说‘日本受到美军的保护,因此日本的自卫队也要支援美军’。
对此,以年轻大学生为中心,各年龄层和社会阶层的民众发出了抗议之声。主要理由有:这违背了宣誓不再发动战争的日本宪法;无视过半数国民的反对意见而强行推进;可能会招致新的战争和恐怖袭击的危险等。
这超越了在野党政党和劳动组合的组织,由个人意志自发的运动,不仅在东京,还扩散到了日本全国各地。但是媒体,特别是NHK电视台,却并不报道这些事。人们在网上分享和扩散信息,联络集会游行、包围国会。游行的视频被放到网上,集会的演讲稿被录成文字,成为扩大运动的手段。安倍首相的支持率下降到了30%,如果单是女性的支持率,则下降到了20%。
如此大范围的、民众自发的抗议行动,我认为在日本战后70年间还是第一次吧。不能成为过去那个发动战争的日本,通过武力是无法诞生和平的。这些没有战争经历的年轻人呐喊的声音,鼓舞着别的年龄层的人们。我也经常参加集会游行,为争取在9月27日国会会期结束前,让“安保相关法案”成为废案,在这个炎热的夏天奋力一搏。”
“不打仗”【对话滨田桂子】
“和平教育不只是讲过去的战争,从日常生活中也能思考和平”
澎湃新闻:2003年伊拉克战争爆发,2004年初日本自卫队出兵伊拉克,据了解这些是日本103位绘本作家联合创作《全世界的孩子们103》的时代背景。这是怎样的一本书?您参与创作的内容是什么?这本书在日本引起巨大反响是吗?
滨田桂子:2003年爆发伊拉克战争,日本以重建支援的名义派遣自卫队参加,我对此感到愤怒和悲伤。包括我在内的几个绘本作家成立了实行委员会,策划跟绘本行业的伙伴们携手创作一本关于和平的绘本。大型出版公司讲谈社答应出版。
我们将孩子们都熟悉的《全世界的孩子们》这首歌曲的歌词作为绘本的文字,请每位绘本作家自由绘出一幅从歌词得到的心象,将它们组合成一本书,并将作者版税全都捐献给联合国儿童基金会。以此为条件,2004年3月我们向绘本作家们呼吁,103人赞同这个主旨,为这个选题提供一幅画。
2004年8月,《全世界的孩子们103》出版了,这本书引起了很大反响,报纸与电视台做了报道。出版后,在日本全国几十个地方举办了原画展、演讲会和研讨会。我们给联合国儿童基金会捐献了约400万日元(约合人民币21万元)。
许多绘本作家通过这本书表达了反对战争的意志,这本书可以说是划时代的。
我画了一幅女孩推着轮椅男孩的画。因为残疾人是最需要和平的群体。
《全世界的孩子们103》成功出版后,本书实行委员田岛征三、和歌山静子、我,加上田畑精一,我们4人思考了下一个选题:能否和日本曾经武力侵略过的中国、殖民统治过的韩国的绘本作家们一起创作和平绘本?
2005年小泉首相参拜了靖国神社,2006年第一次安倍政权篡改了教育基本法。欺瞒历史、删除慰安妇相关内容的历史教科书也是在2006年出现的。我们正是为了抵抗这种趋势,才考虑了这个选题。尽管国家与国家之间关系不好,但如果绘本作家构筑信赖关系,携手制作绘本,那就是很有意义的事情。因为绘本是可以直接打动人心的媒介。
日本作家的提议,得到了中国作家、韩国作家的欢迎。2007年11月,在中国南京,聚集了3国12位作家和出版社的编辑,举行了一次和平绘本的会议,我对此感到非常高兴。
“不扔炸弹”澎湃新闻:《和平是什么》的折页里,您写到它是您“多年以来酝酿构思的题材”,想知道是多少年前?是从2003年伊拉克战争爆发,日本自卫队出兵伊拉克那个时期开始吗?还是更早?更早的话,是有什么具体因素引发您对这一题材的思考和创作动力?
滨田桂子:在我两个孩子还很小的时候,我就经常给他们读绘本。我对当时的所谓“和平绘本”抱有疑问——本本都是传递在二战中战争带来灾害的悲伤的故事。为什么没有一本传递“和平的喜悦和生活的愉快”这些内容的绘本呢?不光是从过去,即使从现在的日常光景中,孩子们也能思考和平,如果有这样的绘本该有多好啊。最初是从读者的立场出发,渐渐地转变成作者的角度来思考。但我一直觉得这个主题对我来说太大了,难以做好。
正好在2007年,中韩日和平绘本项目启动了。于是我想,如果能通过这个项目,得到中国和韩国作家的意见和建议的话,说不定可以完成。于是我下了制作绘本的决心。
澎湃新闻:从确定“和平是什么”这个主题,到在日本出版,创作历时多久?出版至今,市场反馈如何?有没有什么写得好的书评片段?读者反馈如何,有无收到什么读者来信?
滨田桂子:2007年11月南京会议之后,就开始了准备工作。每当做好草稿假书就请中国、韩国和日本的作家过目,互相交换各种意见。前后总共制作了10本草稿假书。在日本出版是2011年4月,因此在制作上花了4年时间。
出版之后,得到了包括媒体在内的很大反响,因为这是中韩日作家联手推动的项目。我接受了16家媒体的专访。登载书评或新书信息的报纸、杂志多达60种。很多书评都提到,在险恶的国家关系间,能够实现合作出版绘本的意义。采访申请到现在还有,去年,电视台还做了新闻特别报道。
这本书也受到学校老师、图书馆员和阅读推广人的高度评价:“我们一直以为和平教育就是讲过去的战争,没想到从日常生活中也能思考和平,这个视角令人称奇,很有新鲜感。”
《和平是什么》被选为日本2012年度青少年读后感全国竞赛小学低年级部的课题图书,算是一件大事。本竞赛由每日新闻社主办,文部科学省作为后援,日本几乎所有小学都参加了该竞赛。多亏了被选为课题图书,很多孩子写了这本书的读后感。获奖的读后感来自一位小学一年级学生,这名学生遭遇2011年3月11日的东日本大地震所引发的海啸而以坚强的毅力活了过来,他将亲身体会和这本绘本联系在一起诉说了生命的珍贵。
(除上述竞赛,)经编辑部转寄给我的小学生读后感有很多。初中生和高中生的也有。我去小学里与学生们交流和平话题的机会也增加了。面向成年人的演讲请求也有很多,我在全国各地奔走。
每次我在小学里交流时,一定会对学生们说,日本文化发源于中国文化。先进的文化经过朝鲜半岛,传到了我们国家。然后,我给学生们看《和平是什么》的中文版、韩文版,说道:“中国和韩国的朋友也看这本书哦。”学生们很认真地听我讲述。
《和平是什么》到现在的发行量是89000册。
“不赞同的事,就算一个人也敢说不”“不赞同的事,就算一个人也敢说不”
澎湃新闻:文本方面,“不赞同的事,就算一个人也敢说不。”这句话所鼓励的那种独立思考、敢于表达不同意见的精神,据您了解,在日本成年人的社会里是怎样一种现状?在校园里呢?
滨田桂子:“不赞同的事,就算一个人也敢说不。”这是非常重要的。反思过去日本陷入侵略战争的历史,当时主张反战的共产党员和自由主义者、宗教人士被镇压、投入监牢,甚至受到拷问而丧生。
现在的安倍政权正严加管制教育界,在各种仪式上强制规定必须升日本国旗,唱日本国歌。我听说教师们即使不赞同,也不敢说不(在反思侵略历史的人们看来,日本国旗和国歌带有强烈的战争印记,因此而反感)。
我在小学里读到这句话时,学生们鸦雀无声。大概同学之间也存在与此相似的情况吧。我会告诫学生们:“首先,先学好怎么把自己的意见说清楚。然后,到了自己认为非要说出来不可的时候,就鼓起勇气,勇敢地说出自己的意见。反过来,若是存在与自己意见不同的人,就好好倾听。”
我在一开始提到的抗议行动,正是表达自己“就是不赞同”意见的斗争。
“做了错事,就说对不起”澎湃新闻:“做了错事,就说对不起。”这句话,据了解是韩方作者提议而加入的?可否还原下当时作家们就这句话讨论时的情形?
滨田桂子:“做了错事,就说对不起。”韩国作家提议加上这句话,是在2007年11月的南京会议上。那次会议,还是大家把各自的构思带来一起讨论的阶段。当时我甚至想与中国、韩国作家一起制作《和平是什么》也会很有趣,觉得“得到了很好的意见”,抱着纯粹的感谢之意。
关于“饿了,谁都有饭吃”这个场景的画,有一位中国作家建议我:“围绕饭桌的孩子们如果来自世界各个国家不是很好吗?”在结尾的“和平——就是,我能来到这个世界上,真好”这个内容,也得到了韩国、中国作家的夸赞,我感到很高兴。
南京会议的最后一天,我们决定每人单独创作一本。“做了错事,就说对不起。”得到这句提议,是南京会议的成果。
澎湃新闻:“不赞同的事,就算一个人也敢说不。”“做了错事,就说对不起。”在日本内政和外交方面是何体现,想听听您的看法和评价?
滨田桂子:不管怎样,我认为这都与政府的态度相关。
现在政权的很多阁僚(包括安倍首相)都属于“日本会议”这一极右团体。这些人美化过去的侵略战争,企图修改宪法,恢复天皇元首制。
8月14日,安倍首相发表了战后70周年讲话。出于世界局势和民众运动的压力,讲话包含了“侵略”、“殖民地统治”、“道歉”等关键措辞。但是,主语暧昧,并不是(安倍首相)自己的语言。
另一方面,在外交上对于美国言听计从,可以说没有独立的外交政策。现在成为问题焦点的“安保相关法案”,也是事先与美国总统奥巴马约定了要制定法律。关于冲绳县边野古美军基地搬迁问题,日本政府对于冲绳县民的意向也是完全无视。
“期待已久的日子来临了,游行开始了!”澎湃新闻:图画方面,表现战争时色彩晦暗,形式较抽象;表现和平、欢乐时色彩很鲜亮,形式也较为具体、生动。日本曾是战争的发动国,国民同时也饱受战争之苦,想了解下现在的日本人对下一代开展战争与历史教育,普遍是何态度和方式?存在什么争议?
滨田桂子:我有意识地区分了战争场面与和平喜悦的场面。你能体会到这点,我感到很高兴。特别是黄色代表“和平之色,希望之色”,孩子们会很快就察觉到,询问“为什么这个绘本黄色特别多呢?”大人们却从没提过这个问题。
关于日本的历史教育,我认为不光是现在的安倍政权,从以前开始就出现了问题。首先,我们日本人没怎么学习近代史。就我自己而言,“九一八事变”(日本称“满洲事变”)之后的历史,在学校里没有很详细地学过。当然,关于日本的加害行为,也不记得有曾在学校里学习过。在教科书里记述的内容很少,是一方面问题;学期末课程就结束了是另一方面问题(日本中小学仅用一年时间讲授从远古到当代的历史,往往还没讲到当代史,就学期末了)。
这也与战后历代日本政府没有直面加害有关。这与德国有着很大的不同。德国举国直面纳粹的加害,并且彻底道歉、赔偿与教育。
日本的历史教育,特别是关于教科书问题,有着长年斗争的历程。至今,有良知的学者、教师、民众还在继续斗争。
“在日本童书出版界,没有右翼倾向”
澎湃新闻:您出生于1947年,父辈与祖辈都生活在战争时期,他们有什么战争的亲历或者受到什么战争伤害?
滨田桂子:战争中,由于我父亲在日本关东地区的军工厂工作,因此没有去战场。工厂据说成为美军攻击的对象,但最后却没事。我母亲为了逃避空袭,带着我生于1944年的哥哥逃到了奈良县的山里。母亲经常说,那时与我父亲分离心中感到不安,最艰辛的事莫过于食物的匮乏。她经常把自己心爱的和服拿去和农家交换食物。母亲曾描述:“广播里,报纸上,到处都在说日本胜利了,日本胜利了,但那全都是谎言。当战争结束的时候,比起输掉战争悲伤的心情,一种如释重负的心情更甚。”我堂兄是航空兵,战死在了缅甸。
我也有着强烈的童年记忆:手脚残缺的男人穿着白色衣服,在街边乞讨。不管去哪里,都能看见那样的人。他们是从战场上回来的士兵。与其说可怜,我更加觉得恐怖。
“所以,绝对不能杀人,绝对不能被杀,绝对不要武器”澎湃新闻:除了《全世界的孩子们103》,和您联合发起的“祈愿和平:中韩日三国共创绘本”,您还参与过其他反战主题的活动吗?
滨田桂子:伴随着“童书界宪法第9条之会”的创立,现在我担任执行委员。从创立到现在已经7年了。“没有和平,就没有读书的乐趣”,儿童文学作家与绘本作家、插画家、编辑、读书推广人等,已经有超过1000名儿童读物工作者加入,发行机关报、召开学习会,并且每年都举行相关活动。今年6月,在东京举行了成立7周年纪念活动。5天的活动内容包括60名绘本作家的主题画展、关于战争与和平的书籍展览、演讲、研讨会、绘本朗读、手工坊等,连日来都有很多人参加。
我认为,日本国宪法是日本从战败获得的宝物。宪法第9条规定日本放弃战争,该条文向全世界,尤其向东南亚宣誓日本不再用武力威胁或攻击他国。现在日本各种领域活动着的相关“第9条之会”有7000多个。“第9条之会”的活动,对日本舆论有很大影响。
澎湃新闻:您如何看待日本社会当下的右翼思潮,尤其是日本文化界、出版界右翼势力占领舆论阵地的现象?据了解在这样的形势下,客观中立或者倡导友好的声音都遭到了胁迫和压制?
滨田桂子:日本社会当下右翼的倾向,由安倍政权的姿态所决定。安倍首相上台以来,与各媒体领导经常吃饭,构建关系。公共放送的NHK电视台会长籾井胜人曾表示“安倍政权说‘右’,我们就不能说‘左’”,受到了批判。可想而知,报纸与电视台很少报道对安倍政权不利的新闻。但是,包括NHK在内的媒体派驻现场的很多人,也有我的几位朋友,他们正在为试图做良心的报道而努力着。
在街头的仇恨言论,嫌韩本、嫌中本的出版,在互联网上匿名进行歇斯底里地诽谤中伤,这些之所以消退不去,说到底还是与政府的容忍有关。组织仇恨言论的“在特会”与安倍政权阁僚关系亲密,这已经不是秘密了。因此也有很多民众对此持反对态度,高声呐喊。民众们基本上都是冷静的,并不是“日本文化界、出版界右翼势力占领舆论阵地”的情况。
特别是在童书出版界,没有右翼倾向。我认为那是因为对战前战中的反省依旧鲜明的缘故。当时儿童书对于培植军国主义起了很大作用。在那个时代,出于政府的强烈要求,出版社率先出版那种向儿童宣扬战争,赞美战争的书。那些战前创办、活到现在的出版社都在痛彻反省此事。
战后的儿童文学、绘本等都厌恶战争,一贯表现珍惜生命、和平与友情的世界。图书馆员与读书推广人中,有很多人的和平意识都很高。
儿童读物工作,就是思考孩子们的生命与幸福的事业。否定相互厮杀的战争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澎湃新闻:中日关系陷入僵局至今,在您看来,是否存在战争的风险?如何破解,您是否有什么想法?渺小的个体该如何努力?
滨田桂子:我认为(中日之间)没有爆发战争的危险,也认为绝不能允许这种情况发生。为此我们要做的有:
首先,我们要创造那种能对抗安倍政权煽动“中国威胁论”的舆论。从这个意义上讲,现在在日本全国爆发的抗议行动,是相当给力的。
其次,要丰富孩子们以及年轻人之间的交流。
我认为,人与人的直接相会,构筑不仅仅停留在表面上的、深刻的信赖关系是非常重要的。
我分享一个经历给你。这是我2013年和日本国际交流、人道支援方面NGO的人一起的经历:我们分别在日本、韩国、朝鲜、中国举行了一场画画工作坊,大家一起以《和平是什么》中愉快游行的场景为主题绘画。我参加了东京、首尔、平壤的三场,中国延吉的那场很可惜我没能参加,只有NGO的人去了。
我与这些国家的孩子们一起读《和平是什么》,之后一起聊关于和平的话题。孩子们告诉我他们所认为的“和平”。三场活动,我都跟孩子们一起绘制了一幅很大的游行场景的画,2014年还在东京举办了相关作品的展览和研讨会。
不管是哪个国家的孩子都很喜欢绘本。而且绘本能让我们产生共鸣。我切身体会到,我们能够通过绘本跨越国境来交流。我还想今后在制作绘本的同时,继续进行这样的交流活动。
我觉得个体的力量并不渺小。
(本文插图图片版权属于滨田桂子(Keiko Hamada)供图:译林出版社。要获得更好的图片效果,建议阅读纸质绘本)
“战败国日本”系列试图从战后心理和认知角度出发,展现日本社会对本国的身份、中日关系、西方国家的多元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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