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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晓波:我对这个国家的公共记忆从1976年9月9日开始
本文发表于微信订阅号“吴晓波频道”,原标题为《今天是我的生日》。澎湃新闻“翻书党”经授权转载吴晓波频道所有吴晓波专栏。
父亲大学毕业就从军了,在他们那代人看来,报效国家最好的方式就是当兵。他是广东梅县客家人,大学读的是上海交通大学机械系,到部队后被分到炮兵研究所——当时的番号是207所,搞了十多年的重兵器科研。
母亲是浙江绍兴县人,也是在上海读的书,学的是船舶技术,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们就好上了,结婚后,母亲也入了伍,同在一个所里。
1960年代的中国十分动荡,部队已算是避风港,但也随着时局的突变而风雨飘摇。父亲先是在福建的台海前线拉练,“每天挖炮坑,填炮坑,瞄准射程。”两年后,207所突然接到通知,整体搬迁到了江西南昌。紧接着,中苏关系恶化,三线建设开始,207所又秘密北迁到山西祁县的一个小山窝里。
母亲就是在那个时候怀上我的。她身子从来就弱,外婆去世的早,自小是她的大姐把她拉扯大的,到临产的时候,部队正好北迁,大院里乱哄哄的,父亲便把她送到宁波的大姐家。就这样,我出生在宁波的一家郊区医院,那是1968年的9月9日。
满月的时候,父亲要回部队报户口,这才想起,这个小子居然还没有大名,大家琢磨了半天,也弄不出一个响亮点的名字,父亲急了,说:“先随便起一个吧,生在宁波,就叫小波,等长大了,再改。”在大宁波,有无数的孩子叫小波,单在妈妈大姐家——我后来管她叫大大阿姆——的弄堂里,就有两个,一个是男孩,一个是女孩。就这么一随便,一直随便到了现在。
到部队报户口时,管事的人为难了,生在宁波必须有医院的出生证明,可是父亲居然忘记开了,一来一回又要花钱,索性就捡方便的来。于是,直到今天,在我的户口簿上,籍贯填的是广东梅县,出生地填的是江西南昌。
母亲把我生下来,三个月后就急匆匆地回部队了,我就养在大大阿姆家。从山西到浙江,路途遥遥,来回一趟就得花掉半个月的工资,舍不得。到我周岁的时候,父母又回来了一次,这才突然想起,一家三口居然还没有一起拍过照,于是,手忙脚乱地跑到上海,找了当时最好的长征照相馆,有了第一张全家福。
今天,这张照片被我放在随身的小皮夹里。相纸已经泛黄,几处斑点,我戴着一顶网格图案的圆帽,手上握着一只小皮球,年轻的父亲和母亲穿着整洁的白衬衫,我们一起看着远方,笑容自然,充满好奇。现在,母亲已经去了天堂,父亲年逾七旬。
这些关于幼年的记忆,我都是零零散散地从家人嘴里听来的,从来没有人完整地跟我讲过一遍,没有人觉得这是重要的事。生命也许本就应该是这样的,它很随意地在时间的河床上流淌,没有意外发生,便是极大的幸运了。
有一次看君特·格拉斯的回忆录《剥洋葱》,他说:“回忆像孩子一样,也爱玩捉迷藏的游戏……你若缠着它,向它提问,回忆就像一颗要剥皮的洋葱。洋葱剥了皮你才能发现,那里面字母挨字母都写着些什么:很少有明白无误的时候,经常是镜像里的反字,或者就是其他形式的谜团。”
与格拉斯那个“前后左右同时爆发了战争”的童年相比,我们这一代中国孩子看上去要平淡无奇的多,然而这颗洋葱里,仍然充满着戏剧性和时代的“反字”与谜团。从1960年代末到整个1970年代,平地而起的革命洪流裹挟着每一个人,意识形态的激进、国际关系的紧张与物资的短缺,构成一代人的集体记忆。我的父亲和母亲,无疑是其中一对最不起眼的小人物,他们与一个新生儿之间的那些快乐而无奈的往事,实在是太过于私人的残缺留藏。
到六岁那年,我被领回到了父母身边,那时,林彪坠亡,中美恢复邦交,时局貌似已经稳定了下来。到了祁县,我第一次见到了已经两岁多的妹妹,她躲在饭桌下,瞪着大眼睛,害羞地远远望着我。
我进幼儿班的第一天,就跟小朋友们发生了冲突,几个男孩子围着我打,正在上班的母亲获悉后,立即赶到了幼儿园,她像母老虎一样地抓过领头的那个男孩子,狠狠地扇了他几个大后脑勺。那孩子的妈妈不干了,当天就在207所的大院门口贴出一张老大老大的大字报。我还记得那个景象,大字报前面都是人,母亲领着我和妹妹胆怯地远远站着,我清晰地听到她叹了一口气。
后来,母亲在207所全体大会上做了检讨,我被幼儿园开除。我家在家属宿舍四楼,窗口的下面就是幼儿园,有整整一年的时间,我趴在窗户前看同龄的孩子们玩耍,看他们举着长长的竹竿打枣树上的枣子,他们都不跟我玩,因为我是“母老虎”的孩子。
接着就上小学了。207所太小,适龄孩子都去附近的三合村小学就学。从研究所到三合村,要经过一片白桦林,所里的大人说,在那里经常可以发现正在哭泣的小襁褓,附近村里的农民生下来后没有钱养,就悄悄丢在那里,年轻的妈妈躲在远处观望,看到孩子被所里的人抱走,然后大哭而归。
三合村小学是几间非常简陋的泥瓦房,教室里有几个泥墩子,上面铺一块木板,就是课桌了。上课的时候,我就拿了铅笔在泥墩子上挖地道、雕小兔子,我的早期美术自学应是在那时候开始的。
等我上小学的时候,妈妈又生下了弟弟,家用变得越来越拮据,平日家里吃的主食是二米饭(糙米加小米)和窝窝头,菜是土豆和腌白菜。只有到了生日的时候,妈妈才给做一碗面条,卧上两只鸡蛋。
二年级开学不久,就是我的生日了。记得那天,祁县的天空瓦蓝瓦蓝的,坐在那里听课的我,心思早飞到晚上的那碗鸡蛋面里了。到了下午的时候,校长突然慌慌张张地冲进教室,急促地对着学生们喊:哭,快哭。
孩子们都懵掉了,不知道为什么要哭。两三分钟后,几个女生先哭了起来,接着男生也开始抽泣,全班哭声一片,我的心里正乐开了花,但看大家都哭,便也哼唧哼唧,居然挤出了眼泪。
又过了一会儿,207所的几辆军车开进小学,我们都被装上车,拉到县中心广场。在那里,我吃惊地看到,满广场乌秧乌秧的都是悲痛欲绝的大人,黑布白字的大标语条遮住了整个天空,大喇叭里一遍一遍地播放着沉痛的音乐。
一直到这个时候,我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清楚地意识到,一定发生了天大的事情,或者说,发生了天要塌下来的事情。我对这个国家的公共记忆就是从那个黑色的广场开始的。
那是1976年的9月9日,我的八岁生日,毛泽东离开了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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