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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穿汉服需要蓄须:从贾平凹祭西王母说起
8月30日,在西王母祖庙所在地——新疆天山天池景区,包括陕西省作协主席贾平凹在内的九名文化人身穿汉服,作为主祭嘉宾参加了祭拜西王母的典礼。
然而,贾平凹的照片在网上公布之后,遭到了大量网民吐槽。吐槽的要点有二:一、他的衣服穿反了,衣襟本来应该“右衽”,变成了“左衽”;二、他没有留胡须,无论脸颊、唇上还是下巴,都是光秃秃的。
身穿汉服的贾平凹微博网友“慈心明了”甚至忍不住动手,用Photoshop软件为贾平凹做了一个“镜像”,并且修饰了一番。
“慈心明了”说:“【贾平凹祭西王母镜像】须眉、右衽,这下都理顺了。”左右衽的问题,本文不作讨论。穿汉服究竟是否需要蓄须,倒是一个值得讨论的有趣的问题。
这首先取决于你如何看待汉服。如果你像某些网络亚文化群体那样,把汉服看作与历史毫无联系、仅仅代表着某个小众群体(如游戏圈、动漫圈、影视剧圈)审美趣味的文化符号,那么,只要能够在该群体的主要成员当中取得认同,汉服怎么穿都可以,蓄须与否不过是无关紧要的小节。
但是,如果你想要把汉服中的“汉”字坐实,与历史上存在过的汉家王朝以及相应的制度、习俗乃至审美风尚相联系,声称这是对传统的继承和发扬的话,蓄须与否就成了决定成败的细节。因为,在古人看来,胡须虽小,兹事体大,绝对马虎不得。
接下来,此文将探究这样几个问题:蓄须这件今人眼里的小事在古人看来究竟有多重要?古人之所以这么看,原因到底是什么?有没有不这么看的古人?
作为生殖崇拜符号的胡须
关于胡须,远古社会的先民早早地便认识到了以下两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一、男性一旦具备生殖能力(也就是“成年”),就会长胡须;二、胡须具有强大的再生能力,除非把它连根拔起,否则,即便你把它刮掉,过不多久,它又会重新长出来。这样一来,古人便自然而然地把胡须和生殖、生命联系起来,形成“胡须崇拜”。
爱斯基摩女性就有胡须崇拜。她们从八岁起,就会在“面、嘴、手、股及胸”这些身体部分,模仿胡须的样式,画上一种叫作“黥涅”的纹饰。她们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相信黥涅能让自己多生孩子。(见林惠祥《文化人类学》)
而民俗学家江绍原在其名著《发须爪——关于它们的迷信》一书中,深入阐释了科学尚不昌明之时,人们怎么看待发须爪(头发、胡须、指甲)及其背后的原因。他指出,在古人看来,发须爪是人身之精华,“其中寓有人之生命与精力,故对其妥善保存于人身极有益处,无故伤损则危害甚大”。
世界不同地区、不同民族的各种版本的创世神话非常明显地体现了这一点。在这些神话中,世界是由死去的创世者身体各部分变成的,毛发最后变成的,往往是草木、大地等极具生命活力、能够不断重生的事物。可见,在先民眼里,毛发象征着生命力的强弱,也就是生育、繁殖能力的强弱。
这种对胡须的生殖崇拜神秘化或者神圣化之后,就会跟人格挂起钩来,进一步强化胡须的地位。性心理学家蔼理士曾经说过:“须髯的培养是因时代与文明程度而有不同的。但在未开化的民族里,培养的功夫最为精到;这种民族甚至于把个人的须髯认为与人格的神圣有关,不许侵犯。”(参见潘光旦译《性心理学》)
以上所述,中国人并不陌生。我们最熟悉的创世神话是盘古开天辟地,盘古死后,须发恰恰就是变成草木。《孝经》开宗明义就说,“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对中国的古人来说,“孝”无疑是人格的核心部分,对胡须的妥善保护成了“孝之始也”,由此可以看出胡须之于人格完整的重要性。所以,中国古代民间许多关于胡须的禁忌,如不轻易剃须,不把剪下的胡须乱扔,理发、剃须需要挑选特定的日子,都可以上溯到《孝经》。
有趣的是,中国古人对胡须的生殖崇拜,通过中医理论的转化,在中医典籍中得到了传承。
中医理论体系以“阴阳五行说”作为基础。根据这一学说,肾属水,而须属肾。肾水旺,则胡须浓黑茂盛;肾水亏,则胡须枯黄稀疏。换句话说,从一个男子的胡须多少,可以判断他的生殖能力强弱。最早建立阴阳五行医学理论体系的《黄帝内经·素问》就说肾“其华在发”,《黄帝内经·灵柩》对此进一步阐发道,“血气盛则髯美长,血少气多则髯短,故气少血多则髯少,血气皆少则无髯”,把代表男人精力的血气与胡须长短挂上了钩。
《黄帝内经》以后的中医典籍,都继承了“肾之华在发”这一说法,并加以发挥。以中医典籍集大成者《本草纲目》为例,李时珍对长在面部不同位置的胡须作了详细区分,说:“唇上曰髭,属手阳明;颏下曰须,属足少阴、阳明;两颊曰髯,属足少阳。其经气血盛,则美而长;气多血少,则美而短;气少血多,则少而恶……”
值得注意的是,历代医方都不乏以胡须入药的记载,如《本草纲目》就在“人部”中列入了“发”和“乱发”。这印证了江绍原的观点:“人与自身的发须爪的同感是有继续性的,我们能使它们与人身分离,但不能斩断那同感的关系。”也就是说,胡须就算离开了人体,也能继续“寓有人之生命与精力”,一经服用,就会转为己有。
关于对胡须的生殖崇拜如何沉淀成为中国人深层次的文化心理,中医是最佳例证。正是这种文化心理,为胡须发展成中国人的文化审美符号奠定了基础。
作为文化审美符号的胡须
摆脱了原始的生殖崇拜色彩,转而成为文化审美符号的胡须,往往被人们认为象征着阳刚、雄豪、魁梧的男子气概,“须眉”也成了男子汉的代称。《南史·褚彦回传》记载了一个故事,山阴公主爱慕褚彦回,想要嫁给他,褚彦回拒绝了公主,公主说他“君须髯如戟,何无丈夫意”:你明明长了一副好胡须,怎么一点也不像个男子汉呢?这说明,在古时女子眼中,男子蓄须能体现大丈夫气概。《褚彦回传》说他“美仪貌,善容止,俯仰进退,咸有风则”,更说明了胡须长得好,是男子外貌俊美、气质出众的表现。
这种审美观,在典籍中处处都有体现。史书描写男子外表,常常会特意提到“美须眉”、“美须髯”等生理特征。这方面有两个最著名的故事。
一个故事出自《三国志·蜀志·关羽传》。关羽对受降的马超有点瞧不上,写信问诸葛亮,马超能和谁相提并论。诸葛亮回信说:“孟起兼资文武,雄烈过人,一世之杰,黥、彭之徒,当与益德并驱争先,犹未及髯之绝伦逸群也。”意思是说,马超文武双全,确实厉害,好比汉初的英布、彭越,但他再厉害,也只能和张飞争个高低,比你关胡子差远了。《三国志》随后补充道:“羽美须髯,故亮谓之髯。”因为关羽长了把好胡子,诸葛亮才叫他“关胡子”。这段史实经《三国演义》小说及影视剧发挥,使得关羽“美髯公”的形象深入人心。
《三国演义》电视剧中陆树铭扮演的关羽,大家最熟悉的关羽形象莫过于此。另一个故事出自《世说新语·容止》。曹操想要见匈奴使者,嫌自己长得太难看,就让崔琰假扮魏王,自己“捉刀立床头”。会见结束,使者离开后,他派间谍问匈奴使者,“魏王如何”。使者回答说:“魏王雅望非常,然床头捉刀人,此乃英雄也。”
崔琰到底如何“雅望非常”呢?《三国志》说他“声姿高畅,眉目疏朗,须长四尺,甚有威重”。可见,像崔琰这样眉目疏朗、须长四尺的男子,是当时公认的帅哥。
日本光荣公司出品的《三国志》中的崔琰头像。再来看几个历史上的名人的外貌描写。
汉朝的霍光:白皙,疏眉目,美须髯(《后汉书》)。
隋朝的杨素:美须髯,有英杰之表(《隋书》)。
杨素的儿子杨玄感也长了把好胡子:体貌雄伟,美须髯(同上)。
唐朝的杨炎:美须眉,风骨峻峙,文藻雄丽(《旧唐书》)。
宋朝的蔡襄:美髯须(《铁围山丛谈》,宋仁宗也夸他“卿髯甚美”)。
明朝的张居正:颀面秀眉目,须长至腹(《明史》)。
清朝的曾国藩:为人威重,美须髯(《清史稿》)。
从以上记载不难发现,从汉到清,近两千年时间,胡须都和“英杰之表”、“体貌雄伟”、“威重”这些代表男性气概的语词相联系,被当作男子外貌出众的体现。
也正因为胡须代表着男性气概,所以常常就被描述成帝王之象。《史记》提到汉高祖刘邦,说他“为人隆准而龙顾,美须髯”,《后汉书》描写汉光武帝刘秀外貌,也说他“身长七尺三寸,美须眉,大口,隆准,日角”。这类描写经由司马迁和范晔确认,几乎成为后来历史文本写作的范式,于是,“美须髯”也就成为帝王的标配,象征着权力和地位。
不仅帝王需要“美须髯”,官员也需要。根据阎步克在《中古士族的容止欣赏与古代选官的以貌取人》一文中的研究,从汉代开始,官员选拔对外貌就有了要求,最基本的要求是“仪状端正”,即容貌端正;“美须眉”则是作为“仪状端正”的可操作标准,被用来选拔谒者、侍中、太常、大鸿胪这些官员。
这套标准渊源于先秦时期的贵族传统和儒家传统。先秦贵族特别注重男子的“容止”(外貌举止),并把它视为一种教养,儒家经典更是要求君子应该具备“威仪”。所谓“威仪”,指的是让人既敬畏又爱慕的外表。所以,尽管史籍并没有孔子蓄须的明确记载,在古代所有关于孔子的图像当中,这位“大成至圣先师”都留了一把大胡子,只有这样,才能凸显儒家伦理所看重的“威仪”。
清康熙六十年(1721)十一月一日刻孔子像,传唐吴道子绘。明显可以看到孔子的胡子。到了唐朝,考核、选拔官员的程序发展为“四事”,包括“身”、“言”、“书”、“判”四项内容。摆在首位的标准叫“身”,具体来说,是“体貌丰伟”,美须髯自然是要求之一。唐朝男子是否美须髯,常常影响着当时的人们对他的判断。
《资治通鉴》记载,唐太宗征辽之时,任命司农卿李纬为户部尚书,他派遣使者问留守长安的宰相房玄龄李纬能否胜任。房玄龄的回应是,“但云李纬美髭鬓”,言下之意是,不要被此人的漂亮外表迷惑,他其实没啥本事。唐太宗心领神会,“遽改除纬洛州刺史”,赶紧安排李纬下放地方,不让他做财政部长了。
《明皇杂录》记载,唐玄宗让宰相萧嵩起草诏书,没有写好,等到萧嵩退下,唐明皇把他起草的诏书扔到地上,说:“这个人不过是虚有其表罢了。”唐玄宗之所以这么说,原因就在于“嵩长大多髯”。在皇帝看来,手下长了这么一把好胡子,理所当然就是才高之士。
唐朝男子“美髭鬓”、“多髯”,会让人高看一眼,而“无须”则会让人瞧不起。《旧唐书·李希烈传》记载,唐玄宗时期,大将李希烈叛变。湖南有个判官叫李元平,平时经常高谈阔论军事,宰相关播很欣赏他,就派他去对付李希烈。结果他刚去就被李希烈的手下李克诚抓走了。李希烈看到李元平“无须渺小”,就对李克诚开玩笑说:“让你去抓李元平的,怎么把李元平他小孩抓回来了?”(“戏谓克诚曰:‘使汝取李元平,何得将元平儿来?’”)又骂李元平说:“宰相瞎了眼了,派你来对付我,怎么这么瞧不起我!”(“因谩骂曰:‘盲宰相使汝当我,何待我浅耶!’”)
到了明清,选拔官员时的以貌取人发展到了变本加厉的地步。用阎步克的话来说,这是因为皇权强化而官权退缩,“皇帝大概觉得他办学校是花了钱的,那么学生的形象——他们是未来的官员——也得赏心悦目一些才好”。
明朝对官员的考核标准有六项(“六事定官评”),其中,貌占六分之一。有时候,貌甚至起到决定作用,科举殿试就常常以貌来定状元,比如,洪武四年(1371)开科,状元本来是郭翀,朱元璋嫌他太难看(“嫌其貌寝”),就把长得好看的吴佑改为状元。
而对明朝人来说,外貌好看与否,“美须髯”依然是重要标准。根据胡丹《相人术与明代前期政治》(《北大史学》第18辑)一文,明英宗用人时非常注重外貌。《明史·岳正传》记载,岳正个子很高,长了一把好胡子,明英宗远远看见,非常高兴,连连说好,立刻提拔了岳正,还开心地对人说:“我今天挑中了一个能做大学士的人才。”(“朕今日自择一阁臣”)
清朝科举,每六年举行一次大挑,为连续三年会试不中的举人拓宽仕途出路,标准很简单,“不试文艺,专看象貌”,“象貌魁伟者挑一等”。善于理财、后来官至东阁大学士的阎敬铭就是因为“状貌短小”在大挑中落选的。
从流行于晚清、作者伪托曾国藩的相书《冰鉴》中,也可看出胡须之于当时男子相貌有多重要:“须眉男子,未有须眉不具可称男子者……须有多寡,取其与眉相称。多者,宜清、宜疏、宜缩、宜参差不齐;少者,宜光、宜健、宜圆、宜有情照顾。卷如螺纹,聪明豁达;长如解索,风流显荣;劲如张戟,位高权重;亮若银条,早登廊庙。皆宦途大器。”由此可见,胡须可多可少,但必须有,因为,“未有须眉不具可称男子者”。
不崇尚胡须的时代
那么,有没有不崇尚胡须的时代呢?有,那就是魏晋六朝。
在谈这个问题之前,先得回顾一下发生在王力和沈从文之间关于胡子的一场争论。1961年,王力在《红旗》杂志上发表《逻辑与语言》一文,提出“胡子长得好是美男子的特点之一”。为了反驳这一观点,沈从文在《从文物来谈谈古人的胡子问题》一文中,举魏晋为例,说“魏晋以来有一段长长时期,胡子殊不受重视”。网络汉服爱好者常常引用沈从文此文,反驳“穿汉服需蓄须”,并列举魏晋时诸多不蓄须的美男子,如“美姿仪,面至白”的何晏,“面如凝脂,眼如点漆”的杜弘治,“美风神,善清谈”、“不堪罗绮”的卫玠,等等。
实际上,论及汉服与蓄须的问题,魏晋六朝是不足为凭的,因为,对漫长的中国男性审美史来说,这是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沈从文自己也承认,“魏晋之际社会日趋病态”,“以男子而具妇女柔媚姿态竟为一时美的标准”。而就在南朝流行不留须髯、以状若女子为美的审美观之际,胡人占统治地位的北朝依然崇尚雄豪的男子气概,也还是以多须为美。其实,蓄须与否,对当时的南朝士人来说,就如同孔子所看重的左右衽问题一样,已然成为一种“夷夏之辨”的身份认同符号:满脸络腮大胡子的,都是化外之地的蛮夷,而举止阴柔、面容姣好的江南男子,才是华夏正统。阎步克指出:“秦汉男子对须髯的崇尚,在江左‘女性化’的容止观中淡化扭曲了;北朝的胡汉融合,则重振了对须髯的传统崇尚。”北方少数民族本来就“多须髯”,正好与汉族崇尚胡须的传统相融合。
无论魏晋之前还是之后,包括与南朝对峙的北朝,男子的外貌举止女性化,都不被时人所推崇。沈从文说,“张良的貌如妇人……虽并不见得特别称赞,也就看不出有何讥讽。”其实不然。读读《史记·留侯世家》,司马迁在“太史公曰”中的褒贬之意是很明显的:“上曰:‘夫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千里外,吾不如子房。’余以为其人计魁梧奇伟,至见其图,状貌如妇人好女。盖孔子曰:‘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留侯亦云。”一开始,因为刘邦称赞张良,司马迁以为张良“魁梧奇伟”,一看图像,才知道他长得很秀气,像个美女,这不正好说明,在司马迁心目中,像张良这样了不起的人,就应该是“魁梧奇伟”的须眉男儿吗?司马迁引用孔子所说的“以貌取人,失之子羽”,更证明了,在古人眼中,一个人长得像女人,不留胡须,就像长得丑(《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载,“澹台灭明……字子羽……状貌甚恶”)一样,容易被人轻视。
沈从文说,魏晋时期胡子“殊不受重视”,“和年青皇族贵戚及宦官得宠专权必有一定关系”。这是很有历史洞见的说法。因为自身生理条件所限,宦官无法蓄须,一旦掌权,自然看不顺眼长了一副好胡须的人,必然想方设法排挤他们。这个时候,胡须就成了区分正常男性和宦官的基本判断标准,那就更加非蓄须不可了。
最后,让我们有请秋风老师,演示当代汉服的正确穿法——
秋风接受《环球人物》采访,出自《留须、穿汉服、跪拜孔子:秋风,争议中的儒者》。尽管秋风在自由主义的欧风美雨中沐浴了若干年,但一旦穿起汉服来,蓄须、右衽,还是一丝不苟的。这一点,值得贾平凹向他学习。
(本文写作从丁改萍《中古胡须文化透视》一文中得到极大启发,特此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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