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杜琪峰：我不想再拍那么多拿枪的电影

杜琪峰说，当他执导《复仇》时，他有一种对于重复工作的厌倦感。

此前几年，他的大部分作品都与黑帮、枪战有关：2003年的《PTU》、2004年的《大事件》、2005年的《黑社会》、2006年的《放逐》……

实际上，在2008年的《文雀》里，他已经有意识地做一些改变。然而，2009年上映的《复仇》依旧是一部枪战片，“其实自己才了解自己，在某一个阶段，你会感觉到有些东西，你是在重复，有一点点重复的时候，就是你在停滞，因为你没有办法去改变自己，所以你才会去重复的。在拍完《复仇》之后，我就决定要去改变。我不想再拍那么多拿枪的电影。”杜琪峰对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记者说。

2010年的《单身男女》、2011年的《高海拔之恋II》都是他执导的爱情题材电影，但按照杜琪峰的说法，本来《华丽上班族》或许会更早，因为在2008年他看了同名舞台剧之后，就跟他口中的“张姐”张艾嘉约好，然而“张姐”是很忙的，作为这部舞台剧的编剧与主演，她在那几年里忙着各地巡演，直到2012年左右她才把电影剧本给了杜琪峰，随后杜琪峰又与罗大佑讨论片中音乐花去了近一年多的时间。

这部电影的宣发词是“职场黑社会”，杜sir嘿嘿一笑，“宣传方面会觉得，‘喔，杜琪峰，观众了解他的是黑帮电影，这个电影讲一讲黑帮，可能观众会更有兴趣’，但其实这个电影里面没有。”

（背景：舞台剧《华丽上班族》讲述了李想为人有点自然呆，但是他却有着自己的理想，他希望能够成为公司的高层管理，而且在自己事业有成能够赚很多钱之后，娶一个漂亮的老婆回家，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他独自一人来到了大都市开始打拼。该剧导演林奕华，编剧张艾嘉，主演张艾嘉、王耀庆、郑元畅等，首演于2008年9月。）

澎湃新闻：你是在哪一年看到舞台剧的《华丽上班族》的？为什么想要把它改编成电影？

杜琪峰：2008年看的普通话版。那时候我拍了很多枪战片、黑帮片，我希望找一些跟这些都没有关系的片子来拍，刚刚看完这个舞台剧的时候，我就觉得这个如果改编成电影的话，应该也会很好看的，因为它节奏很快，很多不同的角色，都是很生活的。看完后，有跟张姐聊过，问她能不能帮我改成电影剧本，她说可以的。然后我在改编理念上，也希望它能够保留一点点舞台的味道。

澎湃新闻：所以你加入了歌舞元素。

杜琪峰：对的。但其实电影里只有歌，没有舞。本来有舞的，我不怕拍这些，可是我们没有时间去做，大家全部到齐去排练，好难的，我们拍这部戏是一段段的来拍的，今天谁来，明天谁来，要整体几个月排练舞蹈，时间和人员上都难度很高。

澎湃新闻：有没有担心过票房，因为迄今为止，内地市场对于歌舞片仍然接受度不高。

杜琪峰：我想不会好过《如果爱》吧，在票房方面。因为我们要教育观众去看这些电影，是需要很长时间的。

澎湃新闻：2008年就和张艾嘉约剧本了，怎么到2015年才上映？

杜琪峰：我希望是张姐做，就希望她做到底，因为当中她还有许多自己的工作要做，舞台剧要巡演，北京、台湾都有。剧本应该是2012年给到我，我就拿去跟罗大佑去聊音乐，又差不多用了一年多时间。

澎湃新闻：电影与舞台剧有何区别，做了哪些方面的调整与取舍？

杜琪峰：因为舞台剧多多少少都有一个现场的气氛，它会受到观众反应，产生一些共鸣出来的，每天都可以根据观众的反应去调整。但是电影不会有这样的东西，因为电影不会令演员有一种即兴感。以此为区分，要去拿捏这里面的气氛是很难的。我的感觉是，那些进剧院看话剧的人，一般来讲都会是有些文化的人，舞台剧现在被说成是高雅的艺术，所以欣赏的人多多少少是有点文化的，有点知识的。

电影有许多比不过舞台剧的地方，电影有的只是观看的人多。所以在把这个舞台剧变成电影的时候，我们很注意一点，我对张姐说，节奏感很重要，表现的方法可能电影跟舞台是不一样的。电影里太夸张可能不行，但是在舞台上，你每一个动作都要表现得很清楚。

整个来讲，ending（结尾）是改掉了，中间几个主要关系还在的。

舞台剧里的人都有，只是在电影里戏份没有那么多，主要集中在几个重要的角色里面，因为你要求汤唯在电影里演一个角色，你不能叫她演太少的戏嘛，还有周润发也是，他不能太小的戏份。原来在舞台剧里，他演的那个老板要到很后面才出来，这个电影里周润发很早就出来。

但是舞台剧里的整个精神，电影里没有太大改变。

澎湃新闻：让陈奕迅来出演这部电影，是觉得他演得好，还是他唱得好？

杜琪峰：当然是他唱歌好，他是“歌神”嘛，哈哈。也不是说他演戏不好，以前觉得他演得很浮，有些节奏上不太好。他进步相当相当大。

（背景：21世纪以来，杜琪峰拍了许多黑帮、警匪、枪战题材的电影，如2003年的《PTU》、2004年的《大事件》、2005年的《黑社会》、2006年的《放逐》等）

澎湃新闻：为何想要去拍一部跟黑帮、警匪、枪战完全无关的电影？

杜琪峰：在某一个阶段，你会感觉到有些东西，你是在重复，有一点点重复的时候，就是你在停滞，因为你没有办法去改变自己，所以你才会去重复的。在拍完《复仇》之后，我就决定要去改变。我不想再拍那么多拿枪的电影。

虽然我在内地还拍了一部《毒战》（2013年），但这个原因是不一样的，拍《毒战》是因为它整个环境是我没有尝试过的，在内地从来没有过这样的警匪电影，公安也对我讲，说他们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电影，也觉得现实中没有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因为在公安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电影里那样的枪战。我对他们说，因为这是电影嘛。

在《毒战》里，枪战还是给我新鲜感，因为在内地那个景还有演员都不一样，所以给了我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但是你在香港，你还是在拍《复仇》，你就会感觉自己还是在重复一样东西。

澎湃新闻：有影评人说，杜琪峰的电影，不管是拍什么题材，其内核讲的都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杜琪峰：没错，我很喜欢讲人之间的关系，性格，这些是我拍电影最主要要搞定的元素。无论它是《华丽上班族》还是一个黑帮电影，它里面建立出来的人都是立体的，都是很有性格的，而且在电影里他的性格要有转变要有发展。

澎湃新闻：为什么电影的宣发词是“职场黑社会”？

杜琪峰：嘿嘿，其实说什么“黑帮”都是他们宣传自己加的，我从来没有想过。宣传方面会觉得，“喔，杜琪峰，观众了解他的是黑帮电影，这个电影讲一讲黑帮，可能观众会更有兴趣”，但其实这个电影里面没有。

我个人来讲，有一个概念，电影怎么样都是一个传媒，它对人的影响一定有，所以一个做电影的人，一定要有价值观去改变人，改变人是要往好的地方去，这个电影出来，是要他们晓得，你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应该要怎么走的，你一进职场一定会变，但你怎么变都是你自己的决定。这个电影讲的是，你将来会怎么样，都是跟你现在这一步怎么走（有关系）。

我看舞台剧里，就有这个感觉，这算是我的人生感悟吧。最后舞台剧里面李想死掉了，但是我的电影里觉得，李想应该得到教训，但不应该死掉，对年轻人是要有一点鼓励的。

澎湃新闻：所以这部电影带来的最新鲜的体验是什么？

杜琪峰：给我最大的、最好感觉的是张叔平，我从来没有跟他合作过，一直想见面但没有机会。当他建立整个概念，这个景应该是这个样子的时候，我的感觉是非常非常满意的，我从来没有尝试过在美术上用这么多钱，这一次真的是积累了非常大的经验。（注，本片光是布景就花了4000万元，拿过28个金像金马奖的张叔平，将华丽做到极致，打造出亚洲影史最大棚景。）

（背景：《阿郎的故事》是杜琪峰于1989年执导的电影，由周润发、张艾嘉，黄坤玄主演。影片讲述了母亲出走，父子相依为命，破裂的婚姻造成了孩子的痛苦以及父亲对往昔过错的追悔。该片是杜琪峰第一次在没有徐克和黄百鸣的情况下自主导演，这部电影不但在香港获得了3100万港币的票房，还为他赢得了第9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导演奖的提名。）

澎湃新闻：在《华丽上班族》北京首映礼上，没有到场的周润发在一段视频里说，这可能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跟你和张艾嘉合作了，张艾嘉还忍不住流泪了。几乎所有人提到你们三人，都会讲到《阿郎的故事》，你如何看你们三人片场内外的友谊？

杜琪峰：哇，已经25年了哦。但好像只过了几个月，周润发还是喜欢在片场走来走去，张艾嘉还是那么安静地坐在一旁写剧本。我们现在的感觉就是，《阿郎的故事》好像就是一年前拍的一样，不是很久的，但是真的是20多年了，现在给我的感觉是，大家好像更有默契了。因为大家现在可能更了解对方了。我跟张姐一年都有两三次吃饭的，她来我家，我来她家，或者外面吃饭。

周润发则比较少，一年才一次吧。因为他很忙的，而且他很早睡，叫他吃饭，晚上八九点钟的话，他就要睡觉了。而且他也不喝酒。

过去20多年虽然没有合作拍戏，但是我们还是有见面的，而且现在还能一起拍这么样的一部电影，觉得很幸运，因为我们三个还在电影圈。

澎湃新闻：据说当年张艾嘉不太能接受阿郎死去的结局？

杜琪峰：但那时候我很冲动，对青春的理解就是要这么彻底，所以我坚持按我的意思拍，但如果现在让我拍《阿郎》，我对他们一家人的关系处理会冷静很多，可能就不会让阿郎死了……可能现在拍就让阿郎的儿子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