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柠专栏：日本战后的“地下本”

由于战败，战前的出版法被废止，恶名昭著的“发禁”（全称为“发卖颁布禁止”）制度也画上了句号。漫长的禁锢之后，最先获得释放的总是性。在短暂的混乱中，与性有关的出版物呈“爆炸”态势，坊间和地摊上，低俗杂志泛滥。然而，“自由”是短暂的：新法出台后，“猥亵罪”成了压抑性表现的紧箍咒，出版家们为实现最大化的“安全”性表达而绞尽脑汁。

但读者的胃口，也正是这样被一点点吊起来的：他们不满足于桃色杂志和公开刊行的艳本，而追求更直接、更“给力”的春本。于是，油印版的“地下本”应运而生。油印版，又称孔版或誊写版，对国人并不陌生，俗称“刻蜡版”——即用铁笔刻写蜡纸成蜡版，再把蜡版铺在油印机上，用沾了油墨的滚筒推刷，推一次，便是一个印张。这种简易印刷，无需经过印刷厂便可轻易操作，被广泛用于同人志等内部出版物的印制。町镇上，也有专门从事这种行当的手艺人，叫孔版职人。

无需他人之手，仅凭一己之力即可兑现的特点，注定了油印版天生适合秘密出版。因此，战后初期的“地下本”，是从油印版出发的，内容多系对流行于战前，而战后已难入手的一些秘本、珍本的翻印。而部分原创的春本，则以会员制的形式少量刊行，如“风俗研究会”出版的《风俗小说名作选》，分十二次刊行；“东京限定版俱乐部”刊行了《乱云》（みだれぐも）、《四帖半隔扇的贴纸》（四畳半襖の下張）等春本。

蜡版的特性决定了油印版的印数相当有限，通常情况下是30到100部。如果是很专业的孔版手艺人操作的话，一面蜡版亦可勉强支撑到300的印数，再往上便不可期了。不过，既是地下本，也未必需要印很多。百十来册书，分开铺货：在花柳街的风俗店中，供刚享受完“特服”而余韵未尽的客人翻阅选购，或在火车站的桥底下，让那些赶路的上班族，匆匆瞄一眼热辣的书名，便掏腰包敛走一册消遣，再合适不过。

油印本多用罗纱纸，质地较粗糙。装订工艺多为线装，而线装不能太厚，每本书20至80页，一般只能容纳一两个故事。且故事不能太长，情节展开的节奏不宜过缓，基本上跟A片似的，上来就是调情的镜头，三下两下即进入情交。因此，除了战前秘珍本的翻印本，那些原创的春宫被戏称为“嘿咻小说”（或“嘿咻本”）。但手写体的刻版，尤其是手绘插图，铁笔刻在钢板上的线条简捷、精准而生动，且绝对“无马”，虽然是印刷品，却令人平生一种捧读手抄本似的悸动感。这种油印版小册子，在当时卖200-350日元。相对于品质而言，绝不便宜。进入昭和三十年代（1955年以降），地下本的主流遂迅速为活字版（亦称“活版”）所取代。

经历过战后复兴期的物资供应紧张、纸张不足等矛盾，活版地下本的纸质和印刷品质有了显著的提升。B6简装、100-160页、定价500-700日元，封面多彩印，卷首附有一到两页的猥写真，内文中有春画插图，成为活版地下本的定型标准。朝鲜战争的特需景气，进一步刺激了大众的娱乐需求，地下秘本的出版呈爆发式增长。

乍看上去，活版地下本的书名与一般书籍无异，甚至不无呆板的感觉，如《哲学物语》、《圣云》、《舟人》等。这一方面是对购读者的体谅——毕竟那些上班族作为体面的绅士，所购之书是要在通勤电车上，甚至在家中，当着夫人或孩子的面阅读的；另一方面，则是意识到警察当局取缔行动的障眼法——仅从昭和二十五年到三十年，便有四次大规模的淫秽出版物取缔运动，众多出版社和出版家遭检举，受处分。因此，无论是初期的油印版，还是后来的活版，地下本多无版权页，有的作品甚至连作者（包括插画者）署名都没有，唯恐受到当局的追究。不仅如此，活版地下本，按出版地域，主要分为“东京物”、“关西物”和“九州物”三类，出版商为规避被检举风险，东京物常运到关西地区发行，而关西物则特意在东京贩售，以增加奉行现地主义管理的警署的搜查成本。昭和二十年代，原本摆在风俗店、成人玩具店和古书店中的地下本，随着肇始于昭和三十年代的大众观光潮的坐大，甚至出现在温泉街土产店的货架上，撩拨着那些刚泡过“汤”，身着和式浴衣、趿拉着木屐的观光客猎奇的视线。

与油印版时代，很多孔版职人作为“独立出版人”参与地下本制作不同的是，活版时代的出版商，多为正规出版社，有些甚至是很严肃的学术出版社（如著名的辞书专业出版社富山房等）。对此，一个比较靠谱的解释是“以低俗养学术”。

相比油印版，活版的篇幅更大，题材更广泛，有的取材于当时的一些社会事件和风俗八卦（如“阿布定事件”等），更多则是虚构的春宫文学作品。风格也不拘一格，有悬疑、恐怖和类似SF式的表现，如把故事发生的舞台设定在一个欢乐岛上的秘密性爱俱乐部的作品，如表现人工授精的作品，等等，不一而足。

总的来说，那些公开署名的作品（尽管所署之名多半是乌龙），在作为色情文学作品的完成度和水准上，要好一些。而一些上、下分卷本或三部曲等篇幅较大的作品，则被广为购读。也有些作品，仅改了个书名、换个包装，便被重复、甚至多次出版。而一些大卖特卖的畅销书，也出了不少海盗版。凡此种种，对后来的地下本版本研究工作造成了一定的障碍：因多数作品无作者署名和版权信息记载，刊行时间的先后和版次殊难断定，有些不得不根据纸张的泛旧程度，甚至书中对时代、风俗的描写及人物对话的特征来判断。

如一套春本系列叫“秘本大系”，十卷本，因无版权页，原版的出版商和刊行时间已不可考。但从其构成既有油印本、也有活版本的特征上来判断，大致是昭和二十年代末到三十年代初的产物。后来，应该是由同一家出版商，原本复刻再版，公称印数为1000部，在坊间“偶尔露峥嵘”。2014年10月，我在神保町的古书会馆购得其中的四种（编号分别为3、4、7、8），价格也并不贵。四种之中，只有卷4《大小姐》（お嬢さん）一本有作者的署名（小松昌三），其它三种均无署名。既然是春本嘛，故事情节反正都差不多。惟有那些插绘（包括封面绘和卷首绘），可真是稀罕。有几幅，我简直怀疑是出自哪位在战后的混沌期，生活一时困顿无着，而不得不为稻粱谋的丹青名手、名画伯之手。

活版地下本既是活字版，想必印数会几倍，甚至几十倍于油印版，自不在话下。但它毕竟是书籍，而不是刊物。随着各种画报、娱乐周刊志在性表现上的日益出位化，地下本文化逐渐式微。特别是到了昭和三十九年（1964）东京奥运会前夕，日本全国展开了所谓“构建不在国际社会丢丑的城市”的环境净化运动，强化风俗取缔和出版规制。于是，持续了大约二十年的战后地下本基本绝迹了。但今天，仍见诸于各大周刊志的封面后面、目录前面的女优裸体照片插页，却是活版地下本文化的遗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