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政厅|听扬•盖尔谈谈“城市和人”

哥本哈根一直走在城市可持续发展的前列，其生活品质令很多人向往。英国著名杂志MONOCLE连续三年将哥本哈根评为全世界最宜居的城市，并这样评价哥本哈根：这里有多样的公共空间、高效的公共交通，以及丰富的街道活动，在城市规划层面，城市给步行和自行车更高地位和更多空间，也在自由与管理之间取得完美平衡，通过社区、文化和饮食活动，鼓励居民享受城市的生活品质。哥本哈根的这些成就离不开丹麦国宝级的建筑师和城市规划师扬•盖尔。

扬•盖尔的著作《交往与空间》、《公共空间公共生活》、《新城市空间》等，是城市规划及建筑学科的经典读物，他用自己的研究和观察，展示了哥本哈根是如何从汽车主导的城市转变成现在的宜居城市。在50多年的工作和研究生涯中，他去过五大洲的很多城市，每到一个城市，他喜欢带着小相机在城市闲逛。他把这些照片印在名片背后，到不同城市时，他会带上印有当地照片的名片。透过这些照片，我们可以看到扬•盖尔眼中的城市。

今年三月，扬•盖尔因公事走访了瑞士城市巴塞尔，并接受了当地媒体Tages Woche的采访，以下是市政厅的编译：

每天走1万步，可以多活7年

Tages Woche（下文简称TW）：盖尔先生，您今天走了多少步？

扬•盖尔：这个问题我很清楚（他摸索了一会，掏出一个红色的小东西）。这是一个计步器，是加里宁格勒（俄罗斯城市Kaliningrad）的市长送给我的。上面显示我今天已经走了5000步，实际上我可能走得更多一些。那么我今天还要再走五千步——因为如果你每天走1万步，那你就可以多活7年。

TW：我读到过您喜欢在城市中带着小照相机闲逛，那么您会拍些什么照片呢？

扬•盖尔：主要还是拍人吧，拍那些在公共场合看到的人们。同时我也对解决城市规划的问题有很大兴趣，有时候可能看上去是很笨的解决方法。我在昨天的演讲中就用到一些照片，当然我的书里也有。在过去50年中，我在世界的五大洲都拍过照，所以攒了很多照片。拍人的照片非常有趣，你可以连续几个小时看着这些照片，但如果你看一些房子、车子的照片，很快就会觉得无聊。

TW：你在巴塞尔拍了什么照片呢？巴塞尔的街道最吸引你的是哪一点？

扬•盖尔：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拍很多，这些天我一直在工作。在巴塞尔拍的第一张照片是在莱茵河看到的一艘小渡船，它不用其他动力，而是用太阳能和水流驱动，这个太棒了。我还在Münsterplatz拍了一些照片，这是一个完美的老城广场案例。广场符合人的尺度，你可以看见广场远处站着的人们。但现代的广场设计却往往不考虑人的尺度，因此你感觉不到人的尺度感。

人和汽车之间的相互依赖正在逐步减弱

TW：就在几年前，Münsterplatz广场还是一个停车场。

扬•盖尔：这在全世界都是一个很普遍的现象，人和汽车之间的相互依赖正在逐步减弱，人们逐渐意识到，城市设计不能以汽车为出发点，还应该考虑许多其他因素。

TW：问一个外国人是否喜欢巴塞尔，或许是陈腔滥调的客套话，但您是回答这个问题的最佳人选。您觉得巴塞尔怎样呢？还有一个更有趣的问题：您不喜欢巴塞尔的哪些地方？

扬•盖尔：因为我只在这里待了没几天，所以不便多做评价。但我能感觉到这是一个非常友善的城市。更重要的是，我认为这里的市政规划人员和其他政府工作人员很有干劲，他们正在努力使这个城市往更好的方向发展。我对巴塞尔充满信心，我在这里觉得很舒服。

的确有一件事情我不得不指出，这里铺的沥青太多了——沥青是专门为私家车、公交车和自行车等交通工具服务的。但在巴塞尔这个城市，汽车和人似乎地位相同。我认为在不久的将来，你们应该一步步把步行空间（包括人行道）由沥青改成石块铺就的小路。这样的改变可以发出一个重要的讯息：这些空间是给人用的，这些公共空间会变成城市的会客厅。

TW：您能给我们的设计师们提一些意见吗？

扬•盖尔：由于我只在这里待了一天，很难提出具体的意见。总体来说，我认为城市规划者们应该对自己的城市有一个系统的了解，知道在这个城市生活的人们是如何使用城市的。交通工程师们一直在做这样的观测，他们了解城市交通的方方面面，但我们却常常不知道城市里的居民是如何生活的。大家都明白，只有了解信息，才能更好地规划。只有深入了解问题，才能更好地解决问题。因此我的建议是，你们应该去了解城市是如何被居民使用的，然后对不足的地方做出改进。

交通就像流水，会通往它所能到达的一切地方，如果走不通，自然就停下了

TW：您的观点好像十分简单：车越少，城市就越宜居。但在现实生活中，每一个停车位被占用都会引起很大的骚乱。

扬•盖尔：如果不是上帝的安排，就会引起不满。让上帝站在你这一边，那么所有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TW：那么，我们需要祈祷车辆变少吗？

扬•盖尔：当然不是，你也可以使市民们了解其他城市是如何处理交通问题的，而城市的交通情况是可以被影响的。必须让市民们意识到：一个城市发展得越完善，交通堵塞就越少，人们生活得也就越舒适。

TW：但如何才能改变人们的习惯？举例来说，如果一个人不喜欢走路，也不喜欢骑车，那么他可能就会选择继续开车。

扬•盖尔：那就让他开车吧。因为会有其他更在乎环境、更在乎健康的人改掉开车的习惯。我们的目标并不是一蹴而就，而是逐渐使人们自觉地选择公共交通工具，或者消耗自己的能量（步行和自行车）。世界上许多城市都已经成功做到了这一点。

如果骑自行车很方便很有吸引力，那么人们自然会骑车；如果公共交通系统十分完善，人们自然会用公共交通。这些替代汽车的交通方式，一定要比汽车更有优势，才能吸引人。交通就像流水，会通往它所能到达的一切地方，如果走不通，自然就停下了。

减少汽车要提供更好的替代选择，有时候也需要上帝的帮助

TW：所以减少汽车的使用不是一个规定，而是一种选择？

扬•盖尔：我们发现，人们的行为取决于城市能提供什么样的选择，这就好像道路越多，交通压力就越大，人们会自然地选择更有吸引力的公共设施。比如，伦敦的拥堵率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如果在某一天开私家车进入市中心需要收8英镑，那么第二天，开私家车的人就会减少20%。

城市的交通量取决于提供的选择，人们同样乐于接受那些“上帝的安排”。如果上帝愿意帮忙，很容易减少交通压力。例如旧金山的交通命脉——英巴卡迪诺高速公路——被地震摧毁的时候，所有人都觉得这个城市完蛋了，但三个月之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如今的旧金山甚至因而变得更加宜居了。

所以，我们为一个城市做规划之前，会问一问：“你们这儿有可能发生地震吗？或者其他破坏道路的简便方法吗？因为这可能快速改善交通状况。”

TW：在您的讲座结束后，有人问您居民参与的问题。这在巴塞尔是一个很关键的问题，如何让居民参与城市规划呢？

扬•盖尔：我已经教了40多年的建筑学了，我深信教育和信息的重要作用。如果为了你自己的生活，为了你的子孙后代的生活，而把城市变得更好，这是人们都会感兴趣的话题。从我的经验来看，一旦你给人们提供了更好的替代方案，那么他们会很快接受这个选择。

市民参与非常好，但需要给居民不同的选择。如果你不给人们提供充足的信息，就取消了市中心的停车场，那你的方案就会遭到所有人的反对。

我总是给别人讲这个故事：在我和我妻子结婚45周年纪念日的时候，我们决定骑自行车去餐厅，一起骑车穿过哥本哈根市区。尽管那时候我们已经都七十多岁了，在骑车的过程中，我们突然发现这个城市与过去的样子相比，已经是天壤之别了。我觉得对每一个普通市民而言，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每天早上醒来的时候，都能发现自己的城市比昨天又变好了一些，这能使他们对自己与下一代的未来有更多的信心。

TW：这是您作为规划师的美好愿景，您认为应该如何阻止城市在各种妥协中的衰败呢？

扬•盖尔：妥协当然是无法阻止的，哪怕我们设计的建筑非常完美，几年之后再去看，就会发现大概只实现了60%。这就是生活的一部分。这么多年，我一直致力于让城市变得更加美好，在工作的过程中，我目睹了许多令人惊人的转变。最艰难的算是伦敦，那里的委员会还在讨论我们十年前提出的建议。

我第一次给澳大利亚珀斯市提供建议是在22年前，最近我又去了一趟珀斯，发现它已经从一个糟糕透顶的城市变得美丽而舒适。从前被车占领的街道，现在变成了热闹的街道，人们在上面散步，喝东西。这件事让我觉得，变成老人也是值得的。

TW：因为可以看到进步？

扬•盖尔：因为可以见证这些城市的变迁。

城市发展需要不同学科之间的开放性交流

TW：据我所知，您的妻子是一位心理学家，也正是因为她，您第一次选择了以人的角度来看待城市规划，她问您，为什么建筑师从来不考虑他们设计出的房子会对人有什么影响。您觉得心理学家比建筑师更了解城市吗？

扬•盖尔：我并不这么认为。但是他们的确可以让你从一个全新的角度看待世界。我在和我妻子的交流过程中发现，现有的建筑学体系根本没有包含任何心理学、社会学相关的知识。在景观建筑学校或设计学校，学生们很少学到有关于人的知识。

在20世纪60年代，不同学科之间曾经有更加开放的交流，传统的思维方式遭到挑战，这些开放性使人们可以掌握到更加系统与全面的知识。我很喜欢那样的开放性，并在之后的50年中继续探索跨学科的开放性。当下，这些跨学科的知识变得越来越受欢迎，我的书已经被翻译成30种语言，而我的公司也已经在五个大洲有了业务发展。

TW：您曾经说过，建筑是关于两栋楼之间的空间，而非建筑本身的形式。我认为，那些所谓的明星建筑师可能不赞同您的说法。

扬•盖尔：那就让他们不赞同吧。在伦敦的某个会议上我碰到了这么一个人，他说：“建筑师，我为你感到抱歉，因为您与他人的交流方式只是一张静止的照片。在这张静止的图片上，看到的只有建筑的形式。建筑师之间用这些形式进行交流，而且越来越沉迷于形式。然而在我看来这并不是建筑，仅仅是雕塑。”

我认为，建筑是生活与空间形式的互动，只有实现这种互动，一栋建筑才是完美的。对于一个城市来说，同样如此。城市并非建筑与街道本身，而是这些建筑与街道上，人们的生活如何与周围的环境产生互动。但这种观点却总是被现代主义者所排斥。因此，我们需要构建另一种观念：城市应该朝着更舒适、更宜居、更可持续的方向发展。

TW：巴塞尔的居民以自己的“明星建筑家”为豪，他们几乎可以建造任何想造的东西。近几年，巴塞尔新建了许多高楼大厦。您如何看待高楼大厦？

扬•盖尔：我对高楼大厦有许多意见。首先，建筑家不应在多风的地区或是靠近北海的城市建造高楼。通常来说，如果你在五千米之外看高楼大厦，或是在高楼的顶层，那么你所看到的场景或许是赏心悦目的；但当你近距离观察或是在三层观察时，你就会发现并非那么赏心悦目。

在我的书里有一个很重要的观点，我认为如果一栋楼高于五或六层，那它便不再属于这座城市了，而是属于城市天际线（airline）的一部分，高楼里面的人会失去与城市的联系。我并不是说不能建造高楼大厦，只是在设计与建造的时候，应该处理得更加细腻一些。

TW：您对建筑和城市规划有着犀利的批判，为什么还如此乐观呢？

扬•盖尔：实际上我越来越乐观，因为总体来看，很多事情正在一步步往好的方向发展。我们已经知道采取何种措施来在现有的城市中减少车辆使用。虽然在一些第三世界的发展中国家，问题仍然很严重，但我们之前提到的所有措施同样也可以在那些城市付诸实践。因为这些措施既简单便捷又成本低廉，当每个人都少开一些车、多走路、多骑车时，城市会朝更好的方向进行改变，所有人都能从中获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