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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铁五号线上的幸存者:接近死亡那几秒,我忘了时间

2021-07-21 18:06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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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 | 王迪   

文 | 葛书润 马庆隆 王迪

视频来源 | 李芸  剪辑 | 马丁

“我记得水位开始慢慢下降是在八点到九点之间,记忆比较模糊,关乎死亡的时候,人好像不爱看时间。”

水位下降,救援赶来,被困四小时后,因长时间缺氧已经快透不过气的郑州市民李芸终于得救。她曾在最后时刻给老公留了话——照顾好自己的父母和一岁多的孩子,又不愿讲太多的话,因为每次说话都是对仅有的体能与车内氧气的消耗。

以下为李芸(化名)的口述:

我是20日下午五点半左右进了海滩寺地铁站,就看着车一直显示在前一站停着,我猜可能是工作人员知道前面出现了水情,而且情况不是很好。

过了很久,车才开过来。上车以后才走了一点,不一会儿又停了,走不动了。大概是六点零几分,我家人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有水漫进了车厢。在经过海滩寺与沙口路中间的涵洞地段时,应该到了地势最低处,水漫进来,车走不动了。一开始水还不太多,我在列车相对靠前的部分,尾部的情况更严重,水位更高。

等水位又上升了一点的时候,车长通知我们下车,有个戴着安全帽的工作人员,指挥我们出去。我们沿着地铁里的紧急避险道往前走,避险道大概宽50厘米,有扶手,大家都扶着往前走。我大概走了十几二十米,出站口的水一直往下流,非常湍急,就像是抗洪时的闸口一样,人一进去就会被冲跑。大家不敢继续往前,但又没地方可去,前面也有叫声传来,让我们不要往前走,我们就只能又回到了车里。

上车后,不知道是谁,可能是工作人员,紧急关闭了车门,我们就全被封在了一个密闭的车厢里面。那时候水已经能没过小腿。我们都很恐慌,都想问车长“接下来要怎么办?”因为后面水位上涨很快,我们当时就有种求助无门的感觉。

站在我身边的有个戴眼镜的女孩儿,说她老公是公安局的,告诉她“已经在想救援方案了”,但是后面的人听不到。这时候车厢里的水位越升越高,车厢里有心态不好的人,一直在咒骂,说些不太好听的话,搞得我们有点心烦。剩下的人,其实也不是心态好,他们也害怕,也绝望,但后来大家都拉着手。我们互相都不认识,但是也能给对方勇气。我感觉车上的人整体素质都很高,自觉地照顾老人、小孩、孕妇和身体不舒服的人,把座椅都让给他们,让他们站得更高一点,自己能不站就不站,紧着他们先站。

水没过我的膝盖有一段时间后,车里的灯也灭了,小孩子就哭起来。周围的人安抚说没事,但是小孩还是表现得很害怕。

当时,车外的水位已经和车内的水位基本持平。我身高1米69,水已经漫到了我的胸部位置。更后部的人已经被淹过脖子,只能露个头。氧气也越来越稀薄,呼吸越发困难,车厢里都是我们大口大口喘气的声音。我担心可能最后不是会被淹死的,而是被闷死。

有一个孕妇,看起来快要挺不住了,满头都是汗。那时候空气已经很稀薄,大家都呼吸困难,孕妇耗氧量又比我们常人要多,我看到她几乎抓不住地铁的扶手,情况很不好。

当水到我们头部的时候,车厢外的水已经快到车顶了。不少人开始恐慌,然后去砸玻璃。我们周围人一直在制止他,因为只要窗户一砸,水全部淹进来,大家都遭殃了。但是不知道谁一直在敲玻璃,旁边的人一直喊着“不要敲!不要敲!”当时我们不知道外面救援的情况,所以有的人会感到绝望。

一开始,大家还会去打电话,后来大家就没怎么打了,打不通,110一直在占线。再晚些时候,大家已经不想动和不想说话了,因为氧气越来越少,一动就得耗氧。

家里边人也都知道地铁受困的情况,我老公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说,“我能出去就出去了,出去之后给你打电话,然后没有电话就是出不去了。”我们有一个一岁大的孩子,我就说你把孩子照顾好就行了,还有把我父母也照顾好。然后告诉他,不用再打电话了,不要消耗我们的氧气了,我不想再说话了。老公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说了句好,就把电话挂了,那时候还能说什么呢?

我记得水位开始慢慢下降是在八点到九点之间,记忆比较模糊,关乎死亡的时候,人好像不爱看时间。

水位开始下降之后,我们感觉短时间内水不会慢进来了,开始展开自救。一开始想找消防罐来砸玻璃,找不到。他们都说座位底下有消防罐,但是不知道是没有安装,还是被冲走了。我觉得地铁里应该配备安全锤,像公交车上那样的安全锤,但没有在我们车厢找到。我们一直在尝试用各种东西砸,有个小姐姐甚至用手机和雨伞把在砸,可“中国制造”的质量真的太好了,根本砸不开。于是大家就开始用雨伞、用手机,拼命去砸那个玻璃的右上角。

等到我们快放弃、也感觉快被闷死的时候,有一个大哥终于砸开了玻璃,不知道用的什么工具。我能感觉到氧气进来了。车的前头好一点,但尾部还是不行,还是缺氧。

几乎是同时,我听到有人说,救援队的人来了,还看到了他们打的灯光。我当时站在孕妇的旁边,听到救援队来了,一下子放心了。

救援队是从车的前部进来的,给我们递进来两把小斧子,让我们砸右侧的玻璃,我们就从里面开始砸。这时有人跑过来说,后面有人因为缺氧晕倒,快要不行了。砸开后,大概七八个救援人员在车厢门口,用绳索把我们往外递送,水特别湍急,如果抓不稳绳子,人就被冲走了。我们被递送到外面之后,走上了一个大概五六十厘米宽的台子,上面有扶手,扶着扶手,我一直往前走到了沙口路地铁出站口,中间有一段没有台子,救援人员就架起绳索,让你踩着绳索过,有救援人员在下方扶着绳索。到了地铁站台那儿,翻栏杆进去,才算脱险。

我被救出来到地铁站门口的时候,大约是九点半,我一共在地铁里呆了四个小时。但在救援的时候,他们让孕妇、老人、妇女先走,最后才是男性。我算是比较早出来的一批,后面的人受困的时间肯定远远超过我。

出了地铁站后,雨势依旧很大。我第一时间打电话通知了我哥,我哥说他在来的路上。我还有点担心他,因为有些地方可能有漏电或者窨井盖,我怕他过来有危险。

人们刚出来的时候,口渴又缺氧,心里很害怕。问遍周围人有没有水或者葡萄糖,结果都没有。在水里泡了那么长时间,大家身体多多少少都受到了影响。

还有一个女士,身上包裹着军绿色的取暖毯躺在那儿。救护车也没法过去,是一个医生在一旁照看。我感觉她的情况不是特别好,她倒没有在水里泡了很久,但是就是因为后边缺氧太严重,体力不支,自己已经扶不住把手了,最后大家让她靠在了一个男士的肩膀上。

我哥来了之后就带着我去找宾馆,但是我们一直找不到有空房的宾馆,都满员了。当时路很黑,又很泥泞,经过一个工地的时候,我的一只鞋还陷进去了,我哥脱下了他的一只给我,又继续走。

后来,我们就在附近找了个商店落脚,老板娘听说了我们的遭遇,借了我一身干净衣裳,我们当时已经泡湿了,而且我还在生理期。她告诉我们,这里有个社区幼儿园,是对外开放的,让我们进去,于是我们最后就来到这里,幼儿园给我们提供了水和其他物资。有十多个人安置在这里,有公交司机,有几个外地人,有一些来上保健品课的老太太。

我已经算幸运的了。离开地铁站的时候,我其他科室的同事还困在那里,没人帮助他们转移,哪儿也去不了。

回想起在车厢里,感觉大家还是有很多正能量的,当然有一部分人会比较消极,周围人就去安慰他。我们都是坐地铁上下班通勤的人,互相不认识,但即使是陌生人,大家也会手牵着手,彼此鼓励,说肯定可以出去。其实每个人内心都有点绝望,但还是选择给予对方希望。

我的第二通电话我打给了我老公,我老公得知我平安之后喜极而泣。第三个电话打给我了爸妈,才告诉他们了我被困的事情。在此之前我一直没说,因为害怕他们担心,毕竟他们养了我二三十年,如果我去世了,他们肯定心里不是很好受。

其实他们已经知道了,因为看了新闻,也知道我在坐地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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