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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力乱神|碰到“鬼打墙”不要乱跑
我有夜眼,不爱使电棒,从年轻到现在六七十岁,惯走黑路。我个子小,力气可大,啥也不怕。有一次,我碰上“鬼打墙”了。忽然的,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只看到旁边许多小道。你要走进这些小道,会走到河里去。这个我知道。我就发话了:“不让走了吗?好,我就坐下。”我摸着一块石头就坐下了。我掏出烟袋,想抽两口烟。可是火柴划不亮,划了十好几根都不亮。碰上“鬼打墙”,电棒也不亮的。我说:“好,不让走就不走,咱俩谁也不犯谁。”我就坐在那里。约莫坐了半个多时辰,那道黑墙忽然没有了。前面的路,看得清清楚楚。我就回家了。碰到“鬼打墙”就是不要乱跑。他看见你不理,没办法,只好退了。(《前言》第8页,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
眼见的一次,杨先生这样写道:
从新林院寓所到温德先生家,要经过横搭在小沟上的一条石板。那里是日寇屠杀大批战士或老百姓的地方。一次晚饭后我有事要到温德先生家去。锺书已调进城里,参加翻译《毛选》工作,我又责令钱瑗早睡。我独自一人,怎么也不敢过那条石板。三次鼓足勇气想冲过去,却像遇到“鬼打墙”似的,感到前面大片黑气,阻我前行,只好退回家。(同上22页)
“鬼打墙”的传说不知起于何代,先秦典籍似无明确记载。只有《左传》中的一则故事约略近之,那就是成语“结草衔环”中“结草”一词的出处。鲁宣公十五年(晋景公六年,公元前594年)秋七月,秦桓公伐晋,在辅氏被晋国的魏颗击败。战斗中,魏颗见秦国大力士杜回被一位老者结草绊倒,于是乘机将他擒获。晚上梦见老者告诉他:“我是你所嫁出去的女人之父,你遵照了‘治命’,我所以报答你。”原来魏颗之父魏武子,有个宠爱的侍妾,武子病初起时,对魏颗说:“我死了,你一定让她改嫁。”待病重时,竟说一定要用她来殉葬。魏武子一死,魏颗却照前一嘱咐将其妾嫁出去了,说:“人病重时的嘱托是‘乱命’,我听从的是清醒时的‘治命’。”
老者既能“托梦”,自然是鬼无疑。虽未“打墙”,却能“结草”。以阻人之行而论,目的相同,效果无异。
“《春秋》谨严,《左氏》浮夸”,在这一记载中,“结草”之鬼竟能目睹,其说未免可疑。而“打墙”之鬼,则并不在人们眼前出现,杨绛先生所述二事皆然。但在袁枚的笔下,鬼“打墙”时,就不但鬼影幢幢、鬼声啾啾,甚至还能口吐人言了。其名著《子不语》中有一则云:
乾隆十年,镇江程姓者,抱布为业,夜从象山归。过山脚,荒冢累累,有小儿从草中出,牵其衣。程知为鬼,呵之不去。未几,又一小儿出,执其手。前小儿牵往西,西皆墙也,墙上簇簇然黑影成群,以泥掷之;后小儿牵往东,东亦墙也,墙上啾啾然鬼声成群,以沙撒之。程无可奈何,听其牵曳。东鬼、西鬼始而嘲笑,继而喧争,程不胜其苦,仆于泥中,自分必死。忽群鬼呼曰:“冷相公至矣!此人读书,迂腐可憎,须避之。”果见一丈夫,魁肩昂背,高步阔视,持大扇击手作拍板,口唱“大江东”,于于然来,群鬼尽散。其人俯视程,笑曰:“汝为邪鬼弄耶?吾救汝,汝可随吾而行。”程起从之,其人高唱不绝。行数里,天渐明,谓程曰:“近汝家矣,吾去矣。”程叩谢,问姓名,曰:“吾冷秋江也,住东门十字街。” 程还家,口鼻窍青泥俱满。家人为薰沐毕,即往东门谢冷姓者,杳无其人。至十字街问左右邻,曰:“冷姓有祠堂,其中供一木主,名嵋,乃顺治初年秀才。秋江者,其号也。”(卷六《冷秋江》)
该书卷四还有一篇《鬼有三技过此鬼道乃穷》,也涉及“鬼打墙”,记一吕某夜行遇到缢鬼:“其女出树中,往前遮拦,左行则左拦,右行则右拦,吕心知俗所称‘鬼打墙’是也。”和上一篇一样,鬼都肆无忌惮地出现在当事人的眼前。
我想,如果袁枚不这样写,就达不到其书名所标举的标准了(“子不语怪力乱神”)。不过愈是绘声绘影,犹如亲见亲闻,其可信度就愈低。桐城派之所以反对“小说气”,大概也有这个因素在内。袁枚自己并未见到“鬼打墙”,渲染的是“道听途说”,而在诗坛与袁枚齐名的赵翼则曾亲遇其事,事后并赋《夜行曲》一诗以记其事:
鸡未鸣,月先堕。阴风萧骚满天黑,夜迷失道踏坎坷。暗中有鬼不露形,但闪金睛赤如火。老夫独持正法眼,定光自放青莲朵。天明但见冢累累,断碣无名草没髁。
诗中之鬼并未现形,当是纪实之作。如此内容,作为诗材写入日记尚可,写入志怪小说,则不足以竦动读者。不过,事实常常就是如此平淡无奇的,在后世许多有关的记载中,“打墙”之鬼,就像害人之人,大多是穿着“隐身衣”,不欲他人一睹其庐山真面的。
如《申报》1881年3月11日《遇祟传闻》云:
章门(南昌别名)贡院后,虽有居民,而地皆旷野。上月廿六,夜三更后,闻有某甲自店回家,行经该处菜田侧,时正天雨,泥泞昏晦,举步维艰,忽然失足跌仆。及起,则去路为墙所阻,颇为诧异。不得已,拟仍回铺。讵未数武,又有一墙在前,甲乃放声大号。然自此竟不知不觉身已眠于沟浍中矣。少顷,有更夫过彼,见甲以两手向空搏击。惊骇不解,将锣乱敲。居人疑为失慎,多有开门出视者。更夫乃以所见导众往观,中有识甲者,亟为通知其家,抬回灌救。次晨,始历历自述所遇。相传鬼物弄人,揭本人之衣障于其前,视之若墙。人转,鬼与俱转,则四面皆墙,名谓“鬼打墙”。
该报1888年12月17日又报道说:
扬州旧城郡庙一带,隙地甚多,瓦砾荆榛,人迹稀少。数月前,下午时有年轻佣妇某氏偶经某处,独行踽踽,未免胆怯,行走半晌,左旋右转,总不离此方丈地,心知即俗语所谓“鬼打墙”也。遂大声呼号,竭力狂奔,时天色欲暮,信步而行,不觉走至北门城外。有似曾相识之卖菜叟,见妇呆立城河之滨,一举足即落水。叟大异,急呼曰:“大姑娘何以至此?”妇不答,再呼,妇始省,遽曰:“咦,吾何以至此?”遂倩叟送至新城羊巷,始抵其家。
值得注意的是,此事发生在白天。
《申报》也未遗漏上海地区的有关事件,该报1916年9月25日《鬼打墙》一文云:
茸城(松江别名)陆某,文坛之健将也。胆气素豪,每出游郊外,驰马试剑以自炫。郡人都目之为狂生。一夕赴友人文会,醉后归来,夜阑人静,细雨如牛毛。持烛笼过墟墓间,白杨萧瑟,鸮鸟磔磔乱鸣,陡觉不寒而栗。灯光骤暗,酒意全消,徘徊歧路,如磨上蚁。默计距家不远,岂奔走多时而犹未达?穷极计生,急拔佩剑向前乱刺,顿露一线光。志途而返,比抵家,叩扉而入。细君见其神志颓丧,异而察之,则所穿之长袍遍刺刀孔,烛笼内塞枯草一团,疑其遇盗,而孰意其遇鬼也。陆卧床匝月,从此不敢持阮瞻《无鬼论》踽踽独行矣。闻者咋舌不已。
遇到“鬼打墙”的已不是寻常百姓,而是文苑名流了。前一篇报道说所谓的“墙”,实际上是鬼所揭起的当事人之衣,而这篇则说陆某拔剑乱刺的正是他本人所穿的长袍。两件事相隔一世(一世为三十年),倒可取以互相印证。
其实,“鬼打墙”之多见多发,以至寻常百姓亦早视作寻常了。
我幼时居于陋巷,邻居都是些店伙计。由于房屋逼仄闷热,夏夜大家都在门口乘凉聊天。多次听到伙计谈起为东家下乡催款而遇“鬼打墙”之事。那时,各店家为招揽生意,都允许买家赊账,向他们发出“锦折”以供记账之用。各乡富户所欠,店主年终派伙计下乡收取,同时发放下一年的“锦折”。伙计说,收了钱,从乡返城时,屡屡碰到“鬼打墙”。情况大同小异:走着走着,忽然前面竖起一道黑墙,接着又会出现几条白色岔路。若沿路走下去,便会落入水中。那时只有止步定神,小解一下,“墙”、“路”才会消失。我问,是不是疲劳过甚,赶夜路心里紧张,因而产生幻觉呢!他们说:“哪里会呢!我们去收银,怕钱多被抢,都是两三人同去的,还带上刀棒防身。说幻觉,怎会大家所见一模一样呢?”我还问:“鬼就是拦路恶作剧一下吧?怎么没有听说害人致死的事情呢?”“害死了就不会跟你讲‘鬼打墙’了,我们是逃过了。河里的浮尸哪会告诉你他是怎么死的!”
不但邻居碰到过,我家长辈也曾亲历。一般的说法,鬼“打墙”的目的是“拖人下水”,但先祖所遇的“鬼打墙”,情况有些不同,却是要他“往上爬”。
先祖盛甫公(讳堃)年轻时在龙游城外一家“过堂行”做事。所谓“过堂行”,类似于现在物流一行的仓库,供货物存储转运之用。过堂行在城西北衢港(现称衢江)边的官驿前(地名),对岸就是如今有名的“龙游石窟”。祖父是遗腹子,身材矮小,患有严重的哮喘,走路抖抖簌簌的。每天两点一线,上午出发,傍晚归来。祖母和父亲都曾告诉过我,有一天,盛甫公在行里因事耽搁,天黑才回家。提了灯笼,迤逦而行,却觉“路漫漫其修远兮”,总是到不了城。直至天明,竟发现自己站在高树之巅,不禁大惊失色,大声呼救。附近农人闻声搬来梯子,祖父才得免“爬得高,跌得重”之祸。像先祖那样气喘吁吁、颤颤巍巍之人,怎么会爬得上树呢?我至今还是百思不得其解。李山甫诗云:“世乱僮欺主,年衰鬼弄人。”(《自叹拙》)盛甫公当时虽在盛年,想来是体弱不足以“盛气凌鬼”,以致为鬼所弄。祖父弃世时年仅四十馀岁,足见其赋命之薄。不知是否值得一提的是,城关通向官驿前的路上有两个相距较远的凉亭,供行人或农人避雨憇息之用,亭旁皆乱冢残碑,传说亭中常有女鬼现形。前几年,尚有人在当地杂志《龙吟》上写到此事。前面提过,我并不相信鬼喜欢待在自己的墓穴里,但 “鬼打墙”往往发生在丘墓之地,倒也是事实。
我读小学时,每年学校都举行春游和秋游,称之为“远足”。因为年岁较小,不能离家过远,老师只能带我们到离城最近的、俗称“小南海”的凤凰山童坛殿去(“石窟”即在其地,当时尚未被人发现)。要到那里,就必须走我祖父上下班经过的那条路。因为去的是白天,所以我们也不怎么怕。何况那时已听说鬼魅不再为祟,被一个木匠吓跑了。那木匠特意带了许多鞭炮和墨斗去,果然在凉亭遇到女鬼,于是点燃鞭炮套在女鬼身上,噼噼啪啪,那女鬼从此就“魂飞魄散”了。木匠随即取出墨斗,在凉亭弹上许多根墨线(俗传墨线能辟邪,我在前面讲僵尸的文字中已经提及),使其魂不能再聚而害人。不过我疑心这不是木匠们自己吹嘘的,就是大人编出来让我们孩子安心的。鬼是无质之物,鞭炮如何套得住?如果套得住,那一定是人扮的,扮鬼自是欲行不法。的确,世上侭有“人不做,要做鬼”之人,其鬼蜮伎俩,要比传说中的鬼可怕得多。
儿童文学作家任溶溶先生在《浮生五记》里也写过自己的类似经历。他在“文革”前夕到浦东去搞“社教”,和辞书出版社一人同住一个饲养场。某晚去附近访问一家贫下中农,“沿一条小河浜走不远便到”。访毕回去时:
我们打着手电走。奇怪的是,我们走到这边是小河浜挡道,走到那边也是小河浜挡道,走来走去,怎么也走不出这个怪圈。……我身边的伙伴本来怕黑,这样走来走去,腿都软了,靠在我身上。我还算镇定,干脆停下来定定神,心里说,大不了在这里待一夜,天亮总能看到路回去的。站了一阵以后重新再来,可也奇怪,随即看到那户人家,主人还坐在门前纳凉,笑着问:“你们还没回去啊? ”我一下子放了心,说是找不到路回去。主人用手一指:“那不是饲养场吗,还点着灯呢!”一看果然,饲养场就在附近,也不知为什么刚才没有看到它。不用说,我们顺利地回到了住地。饲养场就在附近却走不到,真像中了邪。
任先生后来查阅了科普资料,原来是这么回事:
人两腿的长短和力量是有差别的,迈出的步子距离就有差别,不停走下去的话,肯定是一个大圆圈。我们走出直线来,因为我们用眼睛在不断地修正方向,也就是我们的大脑在做定位和修正,不断修正我们的差距。遇到“鬼打墙”,肯定是失去了方向感,迷路了。眼睛和大脑的修正功能不存在了,或者是给你的修正信号是假的,是混乱的。你感觉你在按照直线走,其实是在按照本能走,走出来必然是圆圈。(《浮生五记》263-265页,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版)
任先生信服了,但我这个“怀疑主义者”却大不以为然。在此前,我也曾看过一个有关“鬼打墙”的科普电视节目:在一条狭窄的小街上,一个人一夜都在没完没了地走,就是走不出街来。对此,节目主持人也是如此这般为人指点迷津的。这种说法听起来很完美,只是不知在狭窄的小巷,不是在旷野,人如何能转起大圈来(据说半径要有三公里之多)而不至于撞墙碰壁?又如何解释多人结伴而行也遇“鬼打墙”之事?而且我注意到,“鬼打墙”时均有灯光(或是灯笼,或是手电),有时甚至在光天化日之下,并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而且皆发生在当事人平时走惯的路上。
偶阅张德彝《航海述奇》,乃知英国也有此种说法。其书谓“英兰西南界代万晒府人尤信鬼怪”,“彼处迷信颇多,少有异于我国者,且有甚于我国者”,“行人失路,则谓被小鬼所惑” (《八述奇》卷七光绪二十九年五月初十)。代万晒府当是Devonshire,今译德文郡。已过去一个多世纪了,曾经落后的中国亦已科学昌明,不知彼国其地尚存此一“迷信”之俗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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