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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星期五︱生物学没有种族概念,为何人类难以克服种族成见
最近两周,两则毫无关联的事件一同燃起了网络上关于种族的讨论。第一则是一位世界冠军的宣言。在喀山游泳世锦赛中夺冠的“小鲜肉”宁泽涛,在赛后接受采访时表示:“我是黄种人,我是中国人,今天我做到了!”第二则是来自凉山彝族女孩的“世界上最悲伤的作文”。这篇写下了父母相继死去的短文迅速引发了关于大凉山为何长期贫困的讨论。而这讨论,不幸地,又快速转向了种族是否部分导致了大凉山的长期贫困。
在生物学家那里,“种族”概念不存在
一如既往,本文并不着眼于社会评论。从科学的角度而言,“种族”是一个有趣的概念。生物学家们,众口一词,没有例外:种族不存在——要知道,这个结论可是在天天吵架、你挑我刺、我捅你刀的学界,但在日常生活中,“种族”概念却无处不在。我们不但时时按照白人、黑人、黄种人或其他种族来划分人群,而且我们相信,不同的种族有不同的内在特质。他们有的勤劳,有的懒惰。有的善于创造,有的墨守成规。“种族”这个概念几乎是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那么,为什么会有如此巨大的差异?仅仅是因为生物学普及不够,导致日常的概念出现了偏差吗?说来,倒还真没有这么简单。下面就让我们详细说说为什么。
先说生物学家。生物学家们的态度统一而又坚决。大家都认为“种族”这个概念背后所蕴藏的关于生物、遗传的假设完全站不住脚,“种族”这个概念也不指向任何自然的分类。一本经典的生物人类学教科书指出,常见的“种族”的概念包含以下三点:
1.整个人类物种可以被自然地划分到几个数量有限、互相区分(并且有明确的外貌,特别是肤色标记)的种族中去,比如说白人、黑人、黄种人等等。
2.不同种族之间的基因差异巨大,并且形成了相应的种族特质。比如说,我们认为出于基因的差异,有的种族特别擅长数学,而有的种族特别擅长运动。
3.种族身份和种族的特质差异是通过遗传继承的。比如说我们认为黄种人和黄种人的后代也是黄种人,并且黄种人后代继承了黄种人先祖的种族特质。
这三条在当今的科学研究之下,早就不值一驳。限于篇幅,让我们简单看一下第二条。大量生物学家和生物人类学家把大样本的受访人群按照种族、语言或者国籍等各色各样的种群维度进行分类,结果发现,种群之内的基因多样性,比种群之间的多样性,要大得多得多。平均而言,种群之内的基因多样性,占到整个人类种族的基因多样性的85%。
这个结论可以用来自同一本教科书的假想小故事来解释:假想有一天外星人入侵。他们准备把所有人类从地球上抹除,只留下一个种群,以备送进外星动物园以供观赏。无论他们怎么挑选——黑人、美国人、说俄罗斯语的人——随便挑,他们都能保留下平均而言整个人类种族约85%的基因多样性。
而另外一种研究显示,在同一个种族里随机挑选出两人,也从不同的两个种族里随机挑选出两人,前一组内部的基因相似程度高于后一组内部的基因相似程度的概率仅仅比50%(也就是翻硬币的概率)高一点或者几乎没有差别。这也就是说,按照种族划分并不是一种区分或者解释人与人之间的基因差异的良好划分方法。反过来说,告诉你一个人的种族,我们也不能得到很多有用的基因信息。
因为上述三点没有一点成立,生物学家们一般就很直接地表示:种族并不存在。既然种族在生物层面上并不存在,为什么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几乎无处不见“种族”这个大标签呢?仅仅是缺乏足够的生物教育和相关知识普及吗?倒还真不是。
没有种族识别基因的人类,为什么会演化出专有的种族识别机制?
很多研究显示,人类会高度关注、迅速识别种族信息。大量研究显示,我们看到一个人的时候,往往最先也是最快注意到他们的性别、年龄和种族。我们识别之快,开始识别的年岁之早,都让人怀疑我们是不是进化出了相应的、专有的识别机制。我们拥有专有的、识别性别和年龄的机制并不令人意外——迅速注意到对方的性别和年龄对于生存和繁衍可以有很多好处。
那么,种族呢?首先,不少研究者认为人类不可能演化形成专有的种族识别机制。为什么?因为我们万年前的远祖主要依靠步行。终其一生,他们的日常生活范围半径平均不超过65公里。65公里才多远啊!这也就是说,我们的远祖们绝不可能经常和外貌,特别是肤色完全不同的其他人类接触。既然,我们远祖都不和,按照我们现代定义,“其他种族”的人类接触,那么我们很难想象为什么人类会演化出专有的种族识别机制。
按照目下流行的假说,很有可能是我们其他的认知机制,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被应用到了种族识别上。具体的假说有好多种,让我挑两种颇为流行的。
我个人最喜欢的解释,是来自加州大学圣巴巴拉分校的Tooby和Cosmides教授夫妇以及他们的徒子徒孙们提出的假说。他们认为,我们日常迅速识别种族的机制,实际上来自于我们的识别合作的机制。按照Tooby和Cosmides教授夫妇的理论,在进化过程中,我们获得了专有的识别敌人和朋友的机制——毕竟,知道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对于生存和繁衍无比重要。这是“革命的首要问题” 。\
我们是否识别种族、以及如何识别种族,则取决于我们区分敌人和朋友的需要。Tooby和Cosmides教授夫妇的一系列研究都显示,当我们进行跨种族合作和跨种族对抗的时候——也就是说当种族不再区分敌友的时候,我们对于种族的识别大幅度下降了。这种理论也可以解释为何西方人逐渐把东亚人种的分类由和他们自己一致的“白人”种族逐渐独立到了一个“黄种人”种族,也能够解释为何爱尔兰人和犹太人逐步被接纳入了“白人”种族——因为随着时代的变化,敌友,或者更加细微一点,种群和种群之间的政治文化关系也一同变化。一样的理论可以解释为什么在当今社会,种族几乎是最重要的信息之一:因为历史、经济、社会等种种原因(譬如说殖民和奴役的历史),肤色的确常常成为区分敌我的标志。
第二种解释来自于Gil-White教授。这种解释,可以说是“丑小鸭”假说。我们都知道丑小鸭的故事:一只小鸭因为丑,受尽了欺负。它等到长大,才发现自己其实根本不是一只鸭子,而是一只美丽的天鹅。
丑小鸭的故事可以有很多种解读。一种和生物学相关的解读是:我们的大脑可能有一种进化形成的专有机制。我们把动物划分入不同的物种,并且认为物种有其不变的天性——就如丑小鸭即使是被鸭妈妈抚养长大,即使是受尽了委屈折辱,最后还是会变成一只美丽的天鹅。按照这种假说,获得专有的机制帮助我们划分物种,并且相信他们可能有稳定的、依托遗传继承的天性,很有可能获得进化优势。
而我们识别种族的原因,就是因为大脑“误把”种族当成了物种。当代的社会科学认为,即使在相同的环境里,人类也会自发形成多个有明显差异的社会规范体系——也就是区域文化。和不同区域文化的成员交流往往成本高昂:乡下来的刘姥姥在贾府门前不知所措,喊仆人们叫“太爷”,结果还不被“太爷”们放在眼里。因此,成员往往会极其倾向于在区域文化内部结合。
内部结合的下一代又因为从小耳濡目染,往往成为了区域文化最好的继承者。这种现象很容易产生一种误会,即我们大脑误以为是遗传导致我们继承了区域文化和长期内部通婚所给予的外貌、行为和特质。而正巧就是这种“误会”让我们的大脑激活了物种识别机制,把不同的种族当作不同的物种处理。
上面的机制,或多或少解释了我们为何会迅速地识别种族。第一种的实验支持多一些,看起来更像是一种理论,而第二种有太多的理论步骤可供推敲,看起来更像是一种理论猜测。
种族定见是如何被循环强化的?
说到这里,很多人要说:识别种族是一回事,日常的种族定见又是另外一回事啊!日常里我们并不仅仅能够分辨出种族,还能够形成非常丰富的,关于种族特质的理论。不但我们能够形成相关的理论,还常常觉得我们的理论不断在生活中得到确证。这是为什么?
实际上,种族定见的形成既受到我们认知偏误的影响,也受到信息传播的社会特性的影响。从认知偏误的影响来说,仅仅举几个例子,我们会无意识地更关注支持我们已有定见的信息,更忽略或者更难以想起反对我们已有定见的信息。
我们甚至在很多情况下,会无意识地修改我们的记忆以支持我们的定见。从信息的社会传播而言,我们会在传播过程中,有意识或者无意识地,把复杂的信息变得更加有结构性、更加简化(甚至过度简化)、更加“有意思”或者看起来“合乎常识”。这两条途径交互影响,不但使得我们形成关于种族的定见,并且让我们觉得定见时常得到确证。
为了检验这一点,一批研究人员做了一个很有趣的实验。他们设计了一批想象中的外星人。这些外星人可能拥有蓝色、绿色和红色的肤色。他们可能拥有方形、三角形和圆形的头部形状。他们可能呈现出平行移动、跳跃移动和向右上角移动的运动轨迹。上述总计27种外貌各自不同外星人分别被随机赋予了隐秘的、好奇的、整洁的、傲慢的、严肃的或者易兴奋的这六种性格特点中的一种。
研究者们从这27种外星人中随机选择出13种,并把他们的外貌和性格特点都展现给第一批受试者观看。观看过之后,研究者们给受试者展示全部27种外星人的外貌,并且要求受试者们回忆并且描述这些外星人相应的性格特点。之后,研究者整合了外星人的外貌和第一批受试者们提供的性格特点描述,并利用这些信息,对第二批受试者进行完全一模一样的实验。第二批受试者们提供的描述又被展示给了第三批受试者,如此循环,一直到第七批受试者。
结果,研究发现,伴随着信息被传播下去,受试者们描述的外星人性格特点越来越少。仅仅传播到第三批受试者的时候,被用以描述外星人的性格特点的平均数量就已经几乎腰斩。而到了第七批的时候,受试者们已经形成了非常稳定、简化的种族定见。比如说,在一次实验里,蓝色的外星人被系统地描述为“通情达理又颇有成就”,而绿色的外星人被描述为“粗俗不堪”。
上述的成因,仅仅是故事的一面而已。伴随着我们的定见,我们还会建立起社会机制以有意识或者无意识地强化我们的种族定见。比如说,如果我们相信某个种族善于运动,或许对于该种族的具体成员,我们从小就有意无意地鼓励他们多多运动:“不读书也不要紧的啦!”政府或者社会机构也可能会把资源更多地向运动倾斜。这种有意无意的合力之下,某个种族的成员或许的确在运动方面表现上佳。这又坐实了之前的种族定见,并给予我们更多理由继续鼓励支持和倾斜社会资源,因此不断循环强化我们的种族定见。
虽然从生物学上说,种族并不存在,但是使用“种族”这个概念和种族定见的形成,有着丰富的认知土壤。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误会”,我们的大脑能够迅速地把整个人类物种划分到不同的种族中去。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认知偏误和社会特性,我们会不断形成和强化各色种族定见。要纠正这些定见,我们不但要依赖理性的思考和探讨,也需要利用各种心理和社会机制来纠正我们的(经常是潜意识的、不受理性控制的)认知偏误和社会机制的偏向性。而这是一个艰巨的工程。文章末了,想以一句万分无能为力的感慨作为总结:真的要战胜种族主义,前途多艰啊!
延伸阅读:
Boyd, R., & Silk, J. B. (2015). How Humans Evolved,7e. WW Norton & Company, New York. p.392
Gil-White, F. (2001). Are ethnic groups biological “species” to the human brain?. Current anthropology, 42(4), 515-553.
Kurzban, R., Tooby, J., & Cosmides, L. (2001). Can race be erased? Coalitional computation and social categorization. Proceedings of the National Academy of Sciences, 98(26), 15387-15392.
Martin, D., Hutchison, J., Slessor, G., Urquhart, J., Cunningham, S. J., & Smith, K. (2014). The spontaneous formation of stereotypes via cumulative cultural evolution. Psychological science, 25(9), 1777-1786.
Pietraszewski, D., Cosmides, L., & Tooby, J. (2014). The content of our cooperation, not the color of our skin: an alliance detection system regulates categorization by coalition and race, but not sex. PloS one, 9(2), e885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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