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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访抗日英模部队|杨靖宇支队:延续“靖宇精神”延续将军魂
今年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作为当年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东方主战场,中国将举行系列纪念活动,其中9月3日的阅兵尤为外界所关注。
根据既定安排,此次阅兵的徒步方队是抗日战争中我党领导的英模部队群体所在的现役部队代表。9月3日这一天,来自八路军、新四军、东北抗联、华南游击队等英模部队的现役部队代表将编组受阅。
其中,杨靖宇支队是东北抗联的杰出代表——
一张黑白照片,显然拍摄年代久远。照片有点模糊,画面上唯一的年轻人身着长衫,坐在藤椅上。照片摄于1926年,画面上的年轻人只有21岁,被唤作马尚德。他的本职是位于河南开封的河南省立第一工业学校学生,骨子里早已是个热血沸腾的爱国青年。
那是还未化名为杨靖宇的马尚德离家时,留给家里唯一的一张个人照片。
年轻时的杨靖宇。1940年2月,年仅35岁的杨靖宇战斗到最后,牺牲在东北的白山黑水间。
他留下的东西很少,只是3支手枪、两百多发未及射向日伪军的子弹;他留下的东西也很多,十分风骨、满腔情怀,在抗日前线的卓著功勋,足以激励战友继续奋战的勇气,一段值得被永远铭记的战斗故事……
对马继民来说,听说爷爷杨靖宇的事迹,已是十几岁的时候自己随母亲到吉林通化为爷爷扫墓。之后,从书本、电影以及研究者口中,马继民知道了更多。
89年后,马继民从河南郑州的家里翻出照片来,抚着画面上的人,似有千言万语。
离家
“偶见一老翁,髯须俱白,面似魍魉,身披褐衾,足跣而行,若呆若迷,从而问之,俯首不答”。“又问之,凝目泪下曰:‘吾祖仕官,九世同居,金积堆山,地连阡陌,以为终身无冻馁。自辛亥义兵崛起,改造共和,更以为荣乐,不意荣乐之地,频为战区,蕴蓄金银,输充军需,值延今日,房屋被焚,地无立锥,兄弟苗裔,摧残净尽,渺渺一躯,落为乞丐,聊以度日。’”
这种忧国忧民之心,愈来愈强烈。1927年,马尚德加入中国共产党,投身到农村大革命中。1928年的一天,马尚德风尘仆仆地找回家里。
因为马尚德领导了河南确山农民暴动和刘店秋收起义,家里人也成了“剿匪司令部”的抓捕对象,他们在确山李湾村的房子被人查抄,一家人东躲西藏。
马尚德的儿子马从云才两岁大,女儿则生下没多久。这一次回来,他连叙旧的时间都没有留给家人,更别说好好抱抱自己的儿子、女儿。
女儿还没有名字,马尚德思索道,家人因为自己干革命而东躲西藏,女儿就叫“躲”吧。
这次分别后,妻子郭莲直到1944年病重去世,再也没能见到丈夫。她身边只留了一件丈夫的物品,便是那张摄于1926年秋天的照片。郭莲和儿女想尽办法,把照片藏在墙里、缝在棉袄里,只为收好这唯一的念想。
1945年秋天,日军投降。不时有共产党的部队经过确山,马从云拿着照片,到处打听父亲马尚德的消息。几年过去,马从云竟一无所获。那时他哪里知道,化名杨靖宇的马尚德,早已牺牲在长白山脚下。
成立东北抗联
作别了母亲、妻子和儿女,马尚德全身心投入在民族救亡运动中。
1929年春,马尚德调赴东北,满洲省委派他担任中共抚顺特别支部书记。在抚顺,他化名张贯一,深入抚顺煤矿,联系工人群众,领导工人同侵占中国煤矿的日本矿主进行斗争。
1931年,张贯一在东北刚刚“刑满释放”,又再度被逮捕。
其时,担任满洲省委组织部长的何成湘见到,“这个人瘦高个儿,四方脸庞。因为衣服破烂不整,加上他那一头蓬乱而不肯驯服的头发,使人感到生活可把这个年轻人折磨得不轻。他那风尘仆仆的模样,像是经过长途跋涉而来。可是,他那双浓眉下的大眼睛却炯炯有光。这眼光,给人一种坚强不屈的感觉。他就是刚刚从狱中出来的张贯一同志。”
“不幸的是,张贯一同志这次出狱只有两三天,因互济会的一位同志被捕,从身上搜出笔记本,从中发现了张贯一同志出狱后的地址,因而使他第二次被捕入狱。”
九·一八事变后,张贯一被满洲省委营救出狱,出任中共哈尔滨市道外区委书记,随后又担任了哈尔滨市委书记和满洲省委军委代理书记。
1932年冬天,马尚德以省委代表身份被派往南满,整顿各县党组织、抗日游击队和义勇队。彼时,马尚德开始使用杨靖宇的名字,他发誓“为祖国独立而战,以雪国耻”。
杨靖宇能文能武,在实践中积累起丰富的作战经验。
1936年2月20日,杨靖宇、王德泰、赵尚志、李延禄、周保中等东北抗日将领联名发表《东北抗日联军统一军队建制宣言》,宣布将人民革命军、反日联合军、反日同盟军一律改称为东北抗日联军。
是年秋天,以东北抗日联军第一军和第二军为基础,正式组成东北抗日联军第一路军,杨靖宇任总司令兼政治委员。
面对日伪军频繁的“讨伐”,杨靖宇提出“不击中敌人要害不打”、“对当地人民损害大不打”等原则,采用“敌合我分,敌进我退,乘敌之虚,各个击破”的游击战术。
一些抗联老战士回忆,那时东北树高林密,杨靖宇了解到日军在哪里活动,就提前率部设伏,敌人来了就分散,敌人过去就开火,打完就走,日军连个人影都见不上。就是依靠这样灵活的游击战术,杨靖宇和东北抗联牵制了数万日伪军队。
战斗在敌人心脏的杨靖宇,还创作了不少鼓舞士气的军歌。其中最为著名的便是《第一路军军歌》。
“我们是东北抗日联合军,创造出联合军的第一路军。乒乓冲锋杀敌缴械声,那就是革命胜利的铁证。正确的革命信条要遵守,官长和士兵待遇都要平等。铁般的军纪风纪要服从,锻炼成无敌的革命铁军。英雄的同胞们前进哪!打出去日本!推翻满洲国!这一次民族革命战争,完成了弱小民族解放运动!这一次民族革命战争,完成了弱小民族解放运动!”
家住靖宇县的东北抗联老兵黄殿君如今已不能说话,早年唱起这首歌却是掷地有声。前去采访的记者看到,当小屋里响起这首军歌时,老人不作声,眼里亮晶晶的。
艰难作战
中共元老彭真曾经说,中国共产党20多年领导的革命斗争中,有三件最艰苦的事,一是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二是红军长征后,南方红军的三年游击战争,第三是东北抗联的十四年苦斗。
东北抗联的存在,似一把尖刀插入敌人的心脏,第一路军更成了日伪军的眼中钉肉中刺。
1938年起,日本关东军司令部调动日伪军警6万余人,对杨靖宇及抗联一路军进行“大讨伐”,特别强调:“对于捕杀匪首杨靖宇等须全力以赴。”其行动策略是:“同时遇到抗联和抗日山林队,专打抗联,不打山林队;若是同时遇到杨靖宇和其他抗联部队,专打杨靖宇,不打其他抗联。”
在军事“讨伐”的同时,日伪还采取收买汉奸、政治诱降、组建叛徒武装等方式,对抗联进行分化瓦解。
1937年以后,日本人搞“集团部落政策”。马继民解释,这么做是把散居的居民归拢到一起,断开东北抗联和人民群众的联系。东北抗联的局面更加艰难。
“集团部落政策”强迫居住在抗联活动区的老百姓离开原居地,搬到日伪指定的地点,组成由日伪军警直接控制的大村落。
归乡并屯以后,百姓只有在春秋种地时节才能出来,到了漫长的冬季,抗联连老百姓的人影都见不着,更别提购买粮食和给养了。
进入冬季,抗联战士缺衣少食,经常十天半月吃不到粮食,渴了抓把雪,饿了吃些树皮、野菜、草根。没有鞋穿,就用麻袋片或破布把脚包起来在雪地上行军,常常是空腹与敌军搏斗。
《吉林日报》一篇署名为“省委党史研究室”的文章写道,由于敌人实行了“梳篦式讨伐”和“狗蝇子战术”,战士们甩掉一股敌人不久又遇到一股敌人,体力消耗很大。加上长白山地冻天寒,气温经常是在零下三四十摄氏度,不少战士都冻掉了手指和脚趾。由于缺医少药,不少战士为此献出了生命。
马继民也说,过去东北的冬天常年在零下40摄氏度左右,已经达到了人的生存极限。而杨靖宇他们就在深山老林中,不敢生火,挨过一个个夜晚。
曾有人向杨靖宇主张部队向苏联转移,等形势好转后再回来。
“我爷爷讲,不能撤,举起抗日大旗不容易,再回来再想举起大旗就更难了。”马继民说,“爷爷心里很清楚,他已经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了,不撤不走就是死。他把生的希望给舍掉了,为了保卫祖国。”
在这种情况下,杨靖宇率部进入长白山区建立密营,坚持战斗。
密营,也就是秘密的宿营地,这种用石头和木棍搭起的简易棚子是抗联用来储备军需、医治伤员、修理枪械、收集敌情、宣传抗日、缝制冬衣的地方。
1938年6月,杨靖宇的爱将、原抗联第一军第一师师长程斌叛变。他将第一路军领导人驻地、所属部队番号、活动规律、战略部署、战术原则、密营分布等重要机密全部提供给了敌人。形势开始对杨靖宇及部队变得极为不利。
殉国
1939年后,东北抗日形势更加严峻,日军将北满的抗联第二、三路军大部歼灭后,又集中兵力对杨靖宇部昼夜围追堵截。
为保存抗战实力,杨靖宇决定将队伍化整为零,分散游击,以免被全歼,他自己带60余人东进。
1940年1月21日,杨靖宇部警卫旅参谋丁守龙被伪通化省警察大队抓获,随即变节,杨靖宇的隐蔽位置、兵力情况被日军获知。2月1日,杨靖宇警卫员、特卫排排长张秀峰携机密文件、枪支和大量经费投敌。
张秀峰深得杨靖宇信任,参军后一直跟随杨靖宇左右。在宿营地,一般只有张一人与杨靖宇同住房,照顾杨靖宇的起居。张叛变后,将杨靖宇的行踪和活动特点完全暴露给敌人。
很快,大队日军及周围各县的12支警察大队汇集于濛江县(现靖宇县),准备对该县实施“过筛子”式的“讨伐”。
2月11日,杨靖宇身边只剩下了7名战士,而且有4个人受了伤。为保存力量,杨靖宇决定让警卫员黄生发带领3个伤员突围到密营养伤,自己带警卫员朱华范、聂东华继续前进。
2月18日,由于断粮数日,两名警卫员下山买粮不幸遇难,敌人从警卫员的身上搜到杨靖宇的印章,估计杨靖宇就在附近山上,于是加紧封锁各条道路。
2月23日,杨靖宇只身一人寻粮,在三道崴子路遇几个打柴人,便请他们代买粮食。不料其中一人回村后告密,“讨伐队”迅速开到。
这天下午,敌人在濛江县保安村三道崴子将杨靖宇层层包围。
此时,杨靖宇已断粮五天,患重感冒且双脚严重冻伤,身边无一兵一卒。面对近200名敌人,杨靖宇一面沉着还击,一面迅速向山脚转移。
在日军留下的战场实录中有这样的记载:“讨伐队已经向他(杨靖宇)逼近到一百米、五十米,完全包围了他。讨伐队劝他投降。可是,他连答应的神色都没有,依然不停地用手枪向讨伐队射击。交战20分钟,有一弹命中其左腕,啪嗒一声,他的手枪落在地上。但是,他继续用右手的手枪应战。因此,讨伐队认为生擒困难,遂猛烈向他开火。”
日方文件《东边道治安肃正工作》,详细记录了杨靖宇牺牲前的情况:
右翼队隐蔽地接近到了他(指杨靖宇)前方三十米的地点。西谷队长下令暂停射击,双方交换了下面的话语。
“君是杨司令吗?”
“是的,我就是杨司令。”
“我们是通化的警察队。在我们的部队里面,曾经是君之同志的程(程斌)、崔(崔胄峰),都担任着警察队的指挥。安参谋(指叛变的原抗联第一路军参谋长安光勋,此时在通化警务厅讨伐队总部下属政治工作班担任班长)也在总部工作。若是君能归顺,岸谷厅长必会热切相迎。现在这个地方,要逃脱是不可能的了,何必急着去死呢?考虑一下归顺可好?”
“我珍惜自己的生命,但不可能如你所愿。很多部下都牺牲了,我如今只剩了自己一个人。虽临难,但我的同志们在各地转战,帝国主义灭亡之日必将到来。我将抵抗到底,无须多说,开枪吧。”
说着,(杨靖宇)开始用两支手枪朝我们射击,这边也随即开始迎战。我方致命的一弹击穿了他的胸部。他双手向上高举,随即倒在地上,再也不动了。
一个忍受饥饿、病痛的人,面对着近200名敌人,给出了这样的回应。
下午4时30分,杨靖宇被数颗子弹射中胸膛,壮烈殉国,年仅35岁。
《党史文汇》记录道,杨靖宇牺牲后,敌人将他的遗体放在一辆小爬犁上运往保安村。“由于将军体态高大,两只脚一直拖在雪地上。”
不少回忆资料提到,杨靖宇身形威武,身高超过190cm。
日军为“彰显功勋”,残忍地割下杨靖宇的头颅,“游街示众”。
他们还剖开了杨靖宇的遗体,却发现他的胃饿得变了形,里面除了尚未消化的草根、树皮和棉絮,连一粒粮食都没有……
“我们是杨靖宇的部队”
“松花江水流不停,不灭日寇气不平,长白山上英雄多,数着杨靖宇杨司令。”杨靖宇牺牲后,一首《杨靖宇将军之歌》始终在东北传唱。
流传的不仅是杨靖宇的故事。他的队伍,继续在东北战斗、壮大,延续和弘扬“靖宇精神”。
当吉林通化初告日军投降的时候,各地伪匪蜂起,失掉了主子的伪军“讨伐队”疯狂地打家劫舍,人民群众生活在朝不保夕的危险之中。
正在这个时候,杨靖宇的原部40多人开进了通化城,把200多名煤矿工人兄弟武装起来,合编成一支队伍。
1945年10月,由抗联第一陆军余部和八路军胶东军区山东六师十八团三营、冀热辽军区十六军分区五十八团、辽宁保安三旅九团等,组建了东北人民自治军通化支队。
其时,14岁的于胜信便奔着杨靖宇的故事,加入了通化支队。
“1945年日本人投降后,大量日军撤退到通化,许多煤矿、铁矿停止生产,日本警察、特务、伪职员跑光,工人们纷纷张罗着回家。周大叔和许多人谈话,(之前他去了一次七道沟铁矿,回来后就组织工人们去通化)说:‘抗联杨靖宇部队在通化,咱们都去参加这个部队。’一听说杨靖宇,工友们没有一个不敬仰的,既然杨靖宇的部队还在,大家都要跟随……
“我在儿时听了不少杨司令的故事,而且当时我是十四岁的少年,心里就喜欢当兵,这样一来就更动心了,也想跟着走,其他什么都不明白。”于胜信在回忆手稿中写道。
1946年2月13日,通化专员公署代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总司令林彪、政委彭真、罗荣桓发布命令:将原通化支队改为通化省保安部队杨靖宇支队,以纪念抗日先烈。
杨靖宇支队在通化地区参加剿灭残匪、抓获伪满皇室、平定“二三”反革命暴乱,之后又几经改编、转战各地。
于胜信记得,“后来部队的番号又改了,叫辽东独立二师……同志们还是喜欢叫杨靖宇支队,每到一个地方只要有人问起是哪个部队的,都回答是杨靖宇支队。加上我们是最早进通化城,最早收缴投降敌伪军枪支的部队,同志们都有点自豪感。”
在一次剿匪中,举着白旗过来的土匪代表见到了杨靖宇支队的名字。
“他走了两步又回头问:‘你们确实是杨靖宇部队吗?’
“同志们告诉他,我们是杨靖宇部队,同志们将‘民主联军’的臂章给他看背面,写着‘杨靖宇支队’,他看后连说:‘这就好,这就好。’他就回去和大掌柜说了。”
于胜信在手稿中写道,杨靖宇将军在长白山的威名,他的爱国精神,吃苦精神,他的骨气都深深扎根在人们的心中,就连土匪也佩服杨靖宇将军。土匪代表回到林子中时间不长,就放下武器,举手走了过来,汇集在空地上。
“靖宇精神”
延续“靖宇精神”的杨靖宇支队,如今是济南军区某集团军装甲旅。在每年的杨靖宇殉国日,军队都会举行纪念仪式。
马继民记得,当年参与“围剿”的伪通化省警务厅长岸谷隆一郎曾承认杨靖宇“虽为敌人,睹其壮烈亦为之感叹:大大的英雄!中国人真了不起,杨靖宇这样的人要有十个,我们日本就完蛋了”。
“勇守信念,勇猛善战,勇于牺牲,勇当先锋。”对杨靖宇支队的战士来说,不仅仅要记住这十六个字,他们需要从英雄身上汲取智慧、勇气,以及为了祖国不顾一切的精神。
这种精神,曾经流淌在上世纪三十年代东北寒冷刺骨的夜里,在四十年代从北向南跋涉的山水丛林间,在五十年代鸭绿江对岸的枪林弹雨下,在七八十年代自卫反击的一次次冲锋中……
而今,旅部军营内,一座七米左右高的杨靖宇雕像竖立在旅史馆旁。
将军右手扶着配枪,左手握着望远镜,目视远方,永远是警觉而威严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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