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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代中学生的“噩梦”,黄冈密卷是怎么来的?
作者|方二寸
有新疆的石油工人花了两千多元路费,千里迢迢赶到黄冈,只为了给孩子买几本总价三十多元钱的王后雄品牌图书。见到王后雄本人,家长感激涕零,“我的孩子说,做您的书,让他感觉自己越来越聪明。”
知乎上有这样一个帖子,“你收到过的最奇葩的礼物是什么?”
答案五花八门。根据点赞排名基本可以归纳出以下选项:
A.工具箱
B.男友穿过的睡裤
C.一盒蜻蜓的尸体
D.一条四斤多的大草鱼
现在,这个问题恐怕又可以多一个选项了。
去年3月,576名山东医疗队队员完成支援黄冈的任务后,回到济南。队员杜庆给孩子带回了黄冈的“土特产”——初中全套13册黄冈密卷。
接受采访时,杜庆解释,这是8岁的儿子点名要的,“他还以为黄冈密卷是吃的东西”。
黄冈市宣布,全市所有A级景区将向医务人员和山东、湖南籍居民分类提供终身或限期免票服务
显然,黄冈密卷早已冲出圈层,成为这座大别山南麓鄂东城市的标签。其简洁的封面、双栏的对照、离奇的难度,承载了至少一代人的集体记忆。或者说,成为了一代人的集体“噩梦”。
01
密卷之父
以一己之力编织了全国中学生噩梦的人叫王后雄,一个年过半百的男子,黄冈人。
黄冈属于大别山核心地带,三省交界,山陌连绵,自古乃兵家必争之地。武黄高速开通之前,从黄冈下面的县城去武汉,只能乘船,沿长江逆流而上。在当时的湖北,黄冈相当于一个大农村。
黄冈,以前叫黄冈地区。1995年,黄冈撤地设市,改为黄冈市,黄州市改为黄州区。
此地的年轻人要想奔一个好前程,无非两条路:念书,扛枪。
王后雄选择了前者。
媒体对早年的王后雄有这样的描述:
“在教辅书一片乱象的上世纪80年代中期,贫困家庭出身的王后雄从黄冈师范毕业,背着帆布包,不带对城市的一丝留恋,一头钻进了黄冈市团风县一所贫困的乡村中学担任化学老师。”
对那个年代的农村孩子来说,上师范意味着可以捧铁饭碗,算是最好的出路。
到岗后,王后雄先去听其他老师讲课。那节课的主题是:硫。
老师先给学生看硫的样品,接着对着课本念它的物理、化学性质,又做起了硫在氧气中燃烧的实验。台下的学生昏昏欲睡。王后雄觉得,他不能这么讲,他得创新。
轮到王后雄讲课时,他先抛出几个问题:
“同学们,你们了解我国古代四大发明之一的火药的成份吗?——不知道。”
“那你们猜,为什么汽车轮胎这些橡胶制品,弹性和强度都很好?——也不知道。”
“你们总生过病、测过体温吧,要是体温计破了,里面流出的有毒物质水银怎么处理?——还是不知道。”
“你们怎么一问三不知啊?算了,今天,为了给你们讲讲这些常识,我们要了解一下——硫。”
学生们觉得,这个土里土气的新老师还挺有意思。
若干年后,王后雄讲课的对象由学生变成了老师
如果那个年代有网络,王后雄怕是一下就成了“网红老师”。即便没有,他也还是迅速走红。这种注重目的、讲究实验、激发学生热情的教法,后来被他概括为“王氏激活法”,发表在全国核心期刊上。每一年,他接收的都是贫困中学的普通班。经由他的引导,这几个班总能在全县化学统考中名列第一。
没两年,王后雄调入黄冈一中,成为金牌化学老师。
上世纪90年代初,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的编辑找到王后雄,希望他能编化学奥赛的辅导书。
彼时,正值全国大规模开展中学化学竞赛,却没有合适的教材。王后雄接了这单活儿,几年后,他主编的《高中化学竞赛基础教程》、《初中化学竞赛跟踪辅导》出版。
当年的“奥赛热”
一年内,两本书各自销量几十万册,成为出版市场最紧俏的货,而当年高考总人数也不过286万人。即使后来王后雄系列拓展到其他科目,化学的销量仍是其他科目十倍以上。
有新疆的石油工人花了两千多元路费,千里迢迢赶到黄冈,只为了给孩子买几本总价三十多元钱的王后雄品牌图书。见到王后雄本人,家长感激涕零,“我的孩子说,做您的书,让他感觉自己越来越聪明。”
02
黄冈没有密卷
自打1977年恢复高考,中国家长对教辅的热情几乎就没断过。
1978年,全国105家出版社,年出图书不到1.5万种,其中绝大部分是教辅。而随着彼时市场经济蓬勃发展,中国人对于数理化献上了极大的热忱,整个市场也随之开启了白热化竞争模式。上海教育出版社在1979年出版了《小学数学习题》,油墨印刷、草草装订。结果,修订3次、重印24次,累计销量达240万册以上。
一时间,全国的教育出版社和儿童出版社纷纷照葫芦画瓢,谁做得好,就抄谁的。教辅市场一片乱象。单是打着海淀名师旗号的,就有一万多种。至于是不是海淀名师,谁也说不清。由于一味求快,各种教辅漏洞百出,有的把地图画错,有的一味要求学生机械地理解题目。尽管如此,教辅市场仍然火爆。
有出版社编辑在回忆那段疯狂的时光时写道,有些编辑短短几年便住进了花园一样的洋房,买了代步车。面对图书检查,他们的心态是:“我一年编辑二十本书,上级只会抽查一两本,就算因为不合格而收到经济处罚,其余的书的编辑费一分不会少。”
此时出现的王后雄,无疑给混乱的教辅市场注入了新鲜血液。
而这一时期黄冈中学,也凭借在数学奥赛中的好成绩,一战成名。1990年参加IMO(国际数学奥赛)的选手中,黄冈中学入围两名。当年六月,《人民日报》发文称,“连续5年,该校理科学生高考数学成绩平均达90分以上,其中1986年人均达104分,高考数学平均成绩连年处在全省第一的位置。”
到1994年,因为曾给中国IMO贡献过“2金2银1铜”,《新闻联播》甚至在黄冈中学90周年校庆前一天于第五条位置播出了校庆消息——这是黄冈最辉煌的时刻。
“当年能考上黄高是大事。”1999届黄高毕业生王书杰此前对媒体回忆,自己参加预录考试那天,大雨倾盆,爸爸租了一辆摩托将他驮到考场,自己一个人守在教室的屋檐下。妈妈则跑到家里二楼祖神牌位前,燃了香,敬了酒,烧了钱,絮絮叨叨许了愿,一跪就是几个小时。
当教辅界新秀王后雄碰上超级中学黄冈中学,“黄冈密卷”诞生了。
“黄冈密卷和学校没有任何关系,试题也并非来自黄冈中学,学校现在在职的老师没有参与编写,学校的学生也不会去做黄冈密卷。”若干年来,黄冈中学上到校长,下到学生,不断在澄清。一位负责人接受《北京青年报》采访时透露,学校在十几年前曾经出过两本试题集,但是现在早已不出教辅材料了。
再多的澄清似乎也无济于事,黄冈密卷早已被人们想当然地和黄冈中学联系在一起,甚至连“黄冈密卷”这一商标,也被王后雄抢注了。
对于这段历史,国家知识产权局下辖的《中国知识产权报》用一篇文章做了解释,并认为,王后雄主编的黄冈系列教辅已在市面上打响品牌知名度,在竞争激烈的教辅市场中占据重要地位,而王后雄主编的《教材完全解读》等知名教辅亦因在分析考题与知识点解读中表现出的高水准而获得好评。大概意思就是说,无论王后雄最初是否想傍黄冈中学的大腿,至少在这之后,他还是靠高质量教辅赢得了市场。
王后雄本人的回应则是,“我所主编的黄冈系列教辅完全是黄冈教育方法、经验、理念的提炼和体现,并不是借用或滥用了“黄冈”这个品牌。”此时的他又多了一重身份——华中师范大学教授,专门从事大学教学与考试研究。
无论如何,黄冈密卷火了。市面上打着黄冈旗号的教辅层出不穷,真真假假至少上百种。
作为一样非常有用的道具,黄冈密卷出现在《中国式家长》中
2018年发行的模拟养成游戏《中国式家长》中,也有黄冈密卷的一席之地,玩家们甚至在攻略中详细记录该如何得到黄冈密卷。
03
神话没落
进入2000年后,越来越多的教辅涌入市场,它们被出版界视作香饽饽,更是被实体书店视作救星。到了2005年,全国500多家出版社,90%都做起了教辅。
2017年,我国图书市场整体规模约为1800亿码洋(指全部图书定价总额),其中教育出版市场规模约为1100亿码洋,是图书出版市场中最大的门类。有业内人士透露,全国近600家出版社中,90%的出版社出版教辅。全国3万多个书店中,近80%的书店经营教辅图书。
王后雄的竞争者自90年代末便不断涌现——
先是山东滨州市沾化一中的语文老师任志鸿带着《志鸿优化》入局,并迅速成为了征订市场最大玩家。2004年,他任掌门的世纪天鸿书业拿到“出版物国内总发行权”和“全国性连锁经营权许可”,成为民营书局中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没几年,河北肃宁人卫鑫也做起了教辅,带着《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圈内简称“五三”),杀出一条血路。
在学生中有这样一个段子:
“当你的生命还剩下八年,你会做什么?”
“《五年高考三年模拟》。”
2014年“央视新闻”官微发起的“对你影响最大的一本书”的微调查中,《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位列第七名,排在《红楼梦》和《围城》之前。
“五三”的崛起,刚好踩在了黄冈神话没落的时间点上。
大概从2005年起,行业里就有人编起了小曲:“王后雄家是空壳,谁要买呀谁上当……”所谓“空壳”,是说王后雄教授每天在华中师范大学芳草如茵的校园里,写着像《成为卓越教师的十项修炼》、《以生活经验为教学起点:科学教育方式的重要转变》等素质教育风格的论文。
当当网教辅前十名的排行榜中,早已不见了黄冈系列。现在的黄冈教辅,用户群体主要为小学生——淘宝上最畅销的“黄冈系列”,是“黄冈小状元”和“黄冈作文”之小学生作文。一位老师留言说,这些书是买去给学生当期中期末考试的奖品用的。
不知是否算是巧合,尽管黄冈中学一再声称和《黄冈密卷》没半毛钱关系,但二者几乎前后脚跌下了神坛。
有老师回忆,“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黄冈就在应试的浪潮中疲于奔命了。”在他看来,黄冈中学的衰落不是没有出状元,而是在应试的亦步亦趋中逐渐丢掉了自己的风格。
教师们的待遇也急转而下。黄冈中学两次开疆拓土,一次是上世纪90年代末花800万元买下50亩的造纸厂,一次是2004年建设新校区,让学校背上了1亿多元的债务。
另一个大背景是,自亚洲金融危机后,中国以加大基础建设拉动经济,高速公路网的建成和财政向省会城市倾斜,使得各省区域中心城市的资源不断向省会聚集,使得一省之内,省会城市与区域中心的差距迅速放大。它造成的一个结果是,省会城市不但能吸引优秀师资,由于地理相近,也能大量汲取优质生源,形成了县中沦陷、省会独大的格局。
早在上世纪90年代,全国其他省份及省城武汉的学校就想着到黄冈中学“挖墙脚”了。有媒体报道,1994年黄冈中学90周年校庆前后,密集来访的各种考察团就背负起了秘密“挖墙脚”任务——动员黄冈中学的老师去武汉或南方。
对一个经济本就欠发达的地区来说,其他地方随便勾勾金手指,就能勾引走一批尖子老师。
《长江商报》在2015年的一篇文章中称,荣耀了近30年的黄冈中学,逐渐走下“神坛”,并开始正视改革浪潮下的“没落”:1999年后再未出过省状元,2007年以后,再也没有拿到过国际奥赛奖牌。
近年来,荆楚大地,更是只闻华师一,不知有黄冈。
2019年底的第323届中国企业转型升级赋能大会上,王后雄以王后雄教育考试研究院院长的身份发言,称要布局“互联网+教育”产业。
背景板上,写着“高考高分之父”几个大字。
至于黄冈密卷的再次走红,则是因为被一个8岁的男孩当成了吃的东西。
(资料来源:博雅浮世绘、物质生活参考、中国教育新闻网、澎湃新闻、北京青年报、赛先生、壹读等。
原标题:《黄冈密卷:一代人的童年阴影是怎么来的》)
原标题:《几代中学生的“噩梦”,黄冈密卷是怎么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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