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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教授钱乘旦:美国为什么不会“一统就死,一放就乱”
潘恩:在旧大陆和新大陆都很重要
关于美国独立,教科书上有许多介绍,关于它的过程,大家多多少少知道一些,比如说英国强行征税,包括印花税、糖税之类,当然还有茶税。茶税更加著名,因为有茶税才会有波士顿茶案,由于有波士顿茶案才导致英国的高压政策,而高压政策引发殖民地人的反抗,接下来才出现第一次大陆会议、莱克星敦的枪声,以及minute men——“一分钟人”也就是民兵;一分钟人开始攻击英国正规军,接着就开战,独立战争爆发了。
以后出现了一些非常有名的人物,包括华盛顿、杰弗逊,以及后来很出名的汉密尔顿和潘恩。潘恩这个人在美国建国史上地位很高,按照我们中国的说法,文臣武将,华盛顿是武将,领导独立战争,潘恩是理论奠基人,他喊出了美洲独立的口号,并写过一本非常著名的小册子叫《常识》,鼓吹美国独立。
顺便说一下,潘恩这个人在旧大陆也很重要,他在英国历史上也有很高地位。美国独立后,他因为思想太激进,连杰弗逊都追不上他,而杰弗逊是开国元老中最激进的一个。潘恩没有办法就回到英国,如果潘恩没有那么激进,只要稍稍平稳一点,他就很可能会当上美国总统,但是他激进得太厉害,美国人不能容忍他,潘恩只好回英国。回到英国后,英国正在发生轰轰烈烈的议会改革运动,潘恩写了一本《人权》,给这个运动火上加油,惹恼了英国政府。《人权》这本书是针对法国大革命而写的。当时英国有另外一位重要思想家爱德蒙·伯克,他写了一本书叫《法国革命感想录》,对法国大革命大加否定,潘恩就针对这本书写了《人权》,维护革命立场,并且提出要彻底改变英国政治制度。伯克和潘恩,各写一本书,各自成了现代保守主义和现代激进主义的鼻祖,在西方思想史上留下重重的印痕,一直影响到现在。
潘恩但是潘恩仍然因为太激进,在英国又待不下去了,就跑到法国,法国正在发生革命,并且异常激进。到了法国,潘恩又写了一本书,叫《理性时代》,也是很有名的,讨论宗教问题。没想到法国人比他更激进,雅各宾派认为他是反革命,就把他关进监狱里准备处死,只是出于偶然的原因他才逃过一劫。最后,他只好又回美国,但美国仍旧不接受他。这样一个为美国建国立下汗马功劳的人被美国人所忘却,在默默无闻中贫困而死。潘恩的最大过失是太激进,他与杰弗逊的最大区别,在于杰弗逊懂得迂回,潘恩只知一路向前。
美国是个没有历史包袱的国家吗
我们回到美国独立。1776年,北美殖民地大陆会议通过了独立宣言,经过七年的战争,到1783年,英国承认了美国的独立。说到这,就要回到刚才那个问题上去:美国这个国家建国时,是不是没有历史的包袱、没有历史的传承?不是的,刚才已经说过了,尽管美国独立了,“美国人”这个概念也出现了(这意味着他们不再是“英国人”),可是美国有它的历史传承,这个传承来自英国。换句话说,北美殖民地是和母国一起,在历史的过程中一步一步走过来,一直走到美国独立。
比如说,英国在17世纪中叶爆发革命推翻君主专制制度,并且处死一个国王,后来又发生光荣革命,建立了君主立宪制——殖民地和英国一起经历了这个过程,尽管它和母国相隔万里,中间隔着大西洋,但是这些经历却是共同的,殖民地人的思想和理念与英国人同步而行。所以,如果我们要问为什么美国革命不产生像法国革命中拿破仑那样的独裁者,或者像英国革命中克伦威尔那样的独裁者?为什么自那儿以后,世界上出现了那么多革命,而几乎每一次革命都会出现一个拿破仑或克伦威尔,但唯独美国革命不出现?大家想过这个问题吗?许多人说,那是因为华盛顿太伟大,他不愿当国王。仅仅是因为华盛顿伟大、不愿意当国王吗?不是。
华盛顿不贪恋权力其实光荣革命以后,英国就不可能再出现一个克伦威尔了,也不可能再恢复专制统治。而殖民地和英国一路同行,一直走到美国革命,因此也不可能出现克伦威尔或拿破仑,即使华盛顿当国王了,他也不可能当专制君主,而只能当立宪君主,如同英国的国王一样。这就是英国的政治传统,被美国继承了。
但这种情况只能够在美国出现,在其他地方不可能出现,其他地方的革命——法国革命、欧洲其他国家的革命、亚洲革命、美洲革命,等等——几乎每一次革命以后都会出现拿破仑,都会出现克伦威尔,但是美国不出现。这就是英国的政治遗产,英国不允许出现拿破仑,而谁想在美国当拿破仑,一天之内他就会被推翻,正如同谁想当英国的第二个克伦威尔,他一天也坐不住一样。
美国建国:英国制度的再造
美国建国后建立了一套新的国家制度,而这套制度是英国制度的再造。光荣革命后英国实行议会统治,美国独立后三权分立:国会立法,政府行政,法院司法。在这套制度中,既可以看到英国的影子,又可以看到美国自己的创造,英国议会制度对美国创造它自己的制度有很深影响,而所谓“三权分立”又是从哪里来的?大家会说,从法国的孟德斯鸠那里,受法国启蒙运动的影响。这当然不错,但另外还有一个人的影响,可能比孟德斯鸠更根深蒂固,那就是英国的约翰·洛克。最早提出“三权分立”的不是孟德斯鸠而是洛克,只不过二人的“三权分立”有一点不同:在洛克那里,“三权”是立法权、行政权、联盟权,孟德斯鸠则认为是立法权、行政权和司法权。洛克比孟德斯鸠早得多,孟德斯鸠是因受到洛克的影响而提出他的理论的。
我们还可以举出更多的例子。比如英国地方自治的传统对美国影响很大,美国建国后一直到现在地方自治的传统始终很强,而法国一直到现在中央集权的传统都很强,尽管法国大革命宣称要打破专制权力,人民有自主的权利。但是,是不是说美国在建国过程中没有自己的创造?当然不是。
美国的创造是什么?首先,它创造了共和制,美国是近代世界第一个共和国,这显然是美国的创造。其次,美国实行三权分立,在当时的世界上,其他国家都不想也不愿实行三权分立,而美国实行了。不过直到现在,实行三权分立的仍然只有美国,其他国家都不是那样。美国从建国伊始就让三种权力相互约束,彼此制衡,但同时又形成一个高度集中的中央权力。
因此就出现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现象,就是美国既分权、又集权,表现为:每一个层次上的地方政府都是自治的,各层次之间并没有上下级关系,并且各级管理机构都实行三权分立;可是分权的同时又有集权,它有强大的中央政府,联邦法律是最高法律,联邦法院是最高法院。我们往往只记住美国是个高度分权的国家,却忘记美国也是一个高度集权的国家,它的总统有很大的权力,而英国国王却什么权力都没有。
美国联邦最高法院美国在建国时就有过争论:要不要一个集中的权力,要不要一个中央政府。经过激烈辩论,最终的结论是:要,否则不能建成一个统一的国家,而会建立出许多国家,就像后来在西班牙美洲殖民地独立后出现的情况那样。国家需要有集中的权力,这就是结论。所以我们今天看到的美国,既有集权又有分权,既高度集权又高度分权,做到这一点非常困难,很难把两方面平衡起来。比如在中国,我们经常说“一统就死,一放就乱”,情况的确如此,统起来就束手束脚,放下去就一片混乱。美国能做到既统又分,的确很不容易。依靠什么才能做到这一点?我想一个很重要的前提是法治,法的最高权威是关键,而这又是英国传统。现在中国缺少的正是法治,法的最高权威还没有形成,大到选举,小到牛奶里添加三聚氰胺,没有法的权威什么也做不好,所以法制建设是最重要的。
西进运动与南北战争
独立后大约一百年时间,美国基本上处于建国时期。这一百年中有两件事特别值得注意,第一是西进运动。数十万、上百万欧洲移民涌进美国,真所谓浩浩荡荡。这时美国已经不是早期移民进入时那样荒野一片了,它现在是一个初步繁荣的国家,这样就吸引了更多的移民到美国来,追求自己的梦想。在这个过程中,宗教的因素越来越淡薄,物质的追求越来越强烈,土地呀,幸福呀,财富呀,前程呀,就是这些东西。
移民的成分也发生变化,最早的移民是英国人,后来有许多爱尔兰人,因为爱尔兰很穷。再接着是德国人,到19世纪中叶,大批德国人涌进美国,因为那个时候德国很穷,国家也没有统一。再往后就是东欧、南欧人了,原因同样是穷。以后,欧洲以外的人也去移民了,包括中东人、南美人、亚洲人——中国人、日本人、印度人,全都跑到美国去,原因仍然是那些地方穷。可是百万、千万的人进入美国,就把独立时的美国变成了现在的美国,它的疆界扩大了十倍,人口增加一百倍。因此,西进运动的一个后果是一个巨大的美国出现了,没有西进运动也就不会有今天这个美国。
第二件事是南北战争,发生在1861到1865年之间。南北战争的直接原因是蓄奴问题,要不要维持奴隶制,双方为这个问题而开战。其实除了这根导火线,南北战争还有更深刻的原则问题,其中一个问题是美国的国家构造应该是怎样的,是不可分割,还是愿意来就来、愿意走就走,来去自由,随时可以脱离这个国家。这是一个原则问题,很大的原则问题。第二个问题是美国走什么路,农业经济的路还是工业经济的路?请特别注意,在这两个问题上都出现了非常有趣的现象:北方要统一,南方要分裂;北方代表工业,南方代表农业。在这两个问题上北方和南方都有原则性分歧,结果北方胜了,南方败了。
北方的胜利意味着统一保住了,如果南方胜利,美国早就分裂了,而且分裂出去的不仅仅是南方,还会有其他地区,例如得克萨斯,或者新墨西哥,今天地图上的这个美国就不会存在了。北方的胜利使美国这个国家不可分割,这是原则。不过很有意思,美国人相信他自己是不可分割的,别人却是可以分割的,所以到处对别人说,应该让人家独立,独立是 “人权”。但是在南方要求独立的时候,它却派军队去镇压了,这里就没有“人权”了?非常奇怪。
南北战争还有一个后果:北方的胜利意味着工业的胜利。南北战争结束后大约40年时间中美国的经济是高速发展的,发展的速度比德国快得多。结果,到19世纪末,美国已成为世界上第一大经济体,它的国民生产总值占整个世界的36%。美国在那个时候已经是经济大国了,这是南北战争的后果。
(《西方那一块土:钱乘旦讲西方文化通论》,钱乘旦著,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7月。澎湃新闻经授权转载。标题与小标题均为编者所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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