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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斯维加斯的崛兴与困境
无论这个城市是极乐之地还是罪恶之都,无论一个人是匆匆过客还是永久居民,无论他是一掷千金的阿拉伯大亨还是身无分文、深陷毒瘾的流浪汉,水都是最基本的需要,然而对于拉斯维加斯而言,它从来不是理所当然的存在。在赌场的自助餐吧与游泳池边,它制造了充裕的假象,但是对于切实生活在那里的人而言,匮乏是冷峻的,是他们每日都必须与之对抗又同时适应的现实。换言之,拉斯维加斯从未摆脱沙漠对它的诅咒。
——候深
拉斯维加斯的崛起与困境
文 | 候深
来源 | 《无墙之城:美国历史上的城市与自然》
《万岁,拉斯维加斯》(Viva, Las Vegas )无疑是美国电影史上最性感的歌舞片。
炫动的骰子、飞转的车轮、五光十色的霓虹灯、高耸入云的大酒店,还有弹着吉他的猫王、轻扭髋部的安·玛格丽特,爱情、欢乐、歌声、舞蹈,在这个年轻而绚丽的城市中,一切梦想都有可能实现,一切冒险都会得到回报。
《万岁,拉斯维加斯》(Viva Las Vegas)海报
这是拉斯维加斯,是一个将夜晚过成永恒的城市。但是夜晚终究无法留驻,在一夜狂欢之后醒来的清晨,当熹微的晨光染亮远方褐色的地平线,这个在夜晚流光溢彩的城市突然间变得色调晦暗、苍凉静穆。
天空如水晶般澄澈,连绵不断的内华达山脉如同拉斯维加斯的幕布,城市的剪影映衬着坚硬的红褐色岩石,其上没有一棵树、一茎草,用粗粝的质地告诉这个城市的来访者,他们身处沙漠。
电影中,安和猫王驾驶直升机飞跃胡佛大坝,安兴奋而骄傲地告诉猫王这个痴迷于赛车的中部小镇青年:“看,胡佛大坝,这是新的世界奇迹!”
这位窈窕的红衣女郎出生在这座城市,她的父亲,为联邦垦务局所征召,来到西南部沙漠,与一队数量以每周五千人增加的劳动大军一道,将340万立方码的水泥灌入奔腾不羁的科罗拉多河中,令一座巨大的拱形大坝嵌入安山岩峡谷的石墙,造就了现代的工程奇迹,也开启了拉斯维加斯这个现代的城市奇迹。
沙漠中的璀璨之城——拉斯维加斯
所谓奇迹,便是在不可能之处创造不可能之事,拉斯维加斯便是这样的一个奇迹。这个城市正式建制于1905年。虽然所有的美国城市与旧大陆城市相比,大多是年轻的,但是拉斯维加斯尤为如此,它诞生于20世纪初,而真正的发展始于世纪下半叶。它的传记作者哈尔·罗斯视此城为后工业时代的怪诞典范:“它没有肥沃的土地,也没有丰富的矿脉;铁路不在那里汇集,高速公路原本也没有贯穿此处。
银行不会找上拉斯维加斯,发展商也没有将此塑造成下一个天堂,企业集团没有来到沙漠建立新的总部,普通人当然也不会来到这里找寻一片小小的绿洲安身立命。”它甚至不像南加州,虽然干旱,但是由于太平洋的调节,有着宜人的地中海式气候,可以顺其自然地向有钱有闲的中产阶级贩售其休闲度假方式。
这个城市原本更可能的归宿是一个挖矿热退烧后被遗弃的中转小镇。它身处莫哈维沙漠,全世界最热最干的地方之一,如果说整个美洲是提供无尽丰饶的第二地球,莫哈维沙漠则可以燃尽所有关于不竭神话的热情,令之彻底幻灭。
因此,拉斯维加斯人有值得自豪的充分理由,毕竟他们头脑敏锐、行动迅速,认识到二战之后的美国在消费方式和文化心理上的巨大变革,他们把对西部的怀旧,对技术的狂热,对枯燥现实生活的逃避,对结束漫长无聊婚姻的渴望与对中产阶级向往并且可以承受的奢华完美地结合起来,充分利用空调和汽车,将这个已经被遗忘的沙漠旧镇打造成度假胜地。这个在罗斯曼看来能够“开启21世纪”的城市,似乎向整个世界宣告城市—— 人类最伟大的发明之一—— 的胜利。
在整部影片中,安和猫王尽情地享受着这座奇迹城市带来的所有兴奋,释放着青春的多巴胺,而最终,安告诉猫王,她想要一棵真正的树。当浪子醒悟,抱得美人之时,他们回归了美国人对家庭的渴望,一个安定的社区,一座属于自己的房子,前后院铺满茵茵的草坪,几棵大树如盖成荫。
《万岁,拉斯维加斯》(Viva Las Vegas)剧照
人们想象中的拉斯维加斯,大多是拉斯维加斯大道南部绮丽而魔幻的赌场、歌舞、喷泉、模仿秀,结婚(与离婚)的便捷通道,一个类似于二次元的超现实世界。在其霓虹灯闪烁的表面,它似乎是一个与其他为工业秩序所规训的城市截然不同的所在,但是穿透炫目的光环,拉斯维加斯同任何其他城市一般,是一个切切实实的现实世界,甚至于同其他美国大城市相比,它是一个需要在最严酷的自然环境中争取生存之可能的世界。
那些从世界各地慕名而来的游客,大啖赌城的海鲜大餐,在老虎机与轮盘赌前雀跃沮丧,可能鲜有人希望看到或者关心这样的现实。而同时,在那个大都市区生活着220万人,其中大部分人如同每一个中规中矩的城市居民,吃饭穿衣,朝九晚五,经营着电影中安所渴望的居所与生活。在这片沙漠当中,如此生活来自何处,如何维系,则是他们不得不直面的问题。
或者,对这个问题的最直接答案是以赌场为核心的娱乐业。的确,与大部分城市不同的是,拉斯维加斯是一个不事生产的城市, 它的崛起与迅速发展并非贸易,也不是制造业,更不是如芝加哥、堪萨斯城那般成为农产品的集散地。
这是一个最鲜明地体现“娱乐至死”精神的城市,它刺激的是人类原始的感官冲动,性欲与贪婪;反讽的是,在它无比忠实于肉体现实的同时,又是对肉体所依存的现实世界的拒绝与回避。
当然,城市的经济史家不会满足于这样的答案,他们会力图揭示此处资本运转的实质,它同洛杉矶都市区、美国乃至世界资本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社会史家则会看到令这个城市的骰子旋转的劳动力,他们的族裔构成、遭遇、制度,这个城市光鲜外表下的社会不公与歧视。然而,作为一个环境史学者,他可能首先会思考的是其他历史学者视而不见却是这个城市得以生存的关键性元素——水。
美国河流
无论这个城市是极乐之地还是罪恶之都,无论一个人是匆匆过客还是永久居民,无论他是一掷千金的阿拉伯大亨还是身无分文、深陷毒瘾的流浪汉,水都是最基本的需要,然而对于拉斯维加斯而言,它从来不是理所当然的存在。在赌场的自助餐吧与游泳池边,它制造了充裕的假象,但是对于切实生活在那里的人而言,匮乏是冷峻的,是他们每日都必须与之对抗又同时适应的现实。换言之,拉斯维加斯从未摆脱沙漠对它的诅咒。
最初的拉斯维加斯是一个为沙漠的生存者与旅行者提供水的所在。“拉斯维加斯”在西班牙语中意为“草地”,这是莫哈维沙漠中的一小片绿洲,生活着盘羊、郊狼、狐狸、蝙蝠、秃鹫、蝮蛇及各种昆虫。派尤特人(Paiutes)在过去的2000年间,无数次饱饮它的沙漠泉水,在它低矮、多刺的野草与灌木中追逐大蜥蜴,采摘野洋葱。
如同大部分西部小镇,在天主教的西班牙人之后,最先到达的是虔诚的摩门教徒,此处成为连接其大本营——盐湖城,与洛杉矶的休憩点,吸引他们留驻的是这里的泉水。而后,摩门教徒离开,前往洛杉矶的行旅仍然会在此处休憩,因为此处有着可靠的水源供给。在盐湖城与洛杉矶的铁路开通之后,它仍然因为其沙漠绿洲的地理位置而成为一个小小的中转站。
盐湖城
令拉斯维加斯从一个水供给者变成水攫取者的转折点发生在1935年胡佛水坝的竣工,事实上,应该更早。从西部开始大规模开发灌溉农业,让沙漠如玫瑰花般绽放开始,拉斯维加斯,或者另一个类似地方的命运就将被改写。罗斯曼说拉斯维加斯没有腹地,而事实上,拉斯维加斯令整个西部的农田、牧场与果园成为它的腹地,也令科罗拉多河成为它的水源。
它的霓虹灯、老虎机、喷泉秀完全仰赖胡佛大坝的水力发电;它琳琅满目的糕点、水果、牛排同样依靠在干旱地区修建的一条条引水渠而成就的灌溉农业;最为重要的是,日常生活在彼处的220万人,还有每年千万计的游客(2019年的游客总计4200万人),他们需要水,大量的水,饮用、洗漱、灌溉草坪、饲养宠物、注满游泳池。
在1970年之前,拉斯维加斯本地的水源尚且能够满足日常与旅游的需要;然而,伴随这个城市的爆发期的到来,90%的日常供水来自胡佛大坝身后的人工蓄水湖米德湖,它使得科罗拉多河成为其水腹地。反讽的是,当这个城市的生态与经济影响力愈行愈远之时,它的生态独立性也逐渐消失。
米德湖
现有的所有研究都表明,科罗拉多河在不断地萎缩,其河流体系“正在面对该盆地有历史记录以来最恶劣的干旱。在2000年1月,该河最重要的蓄水库之一——米德湖水位下降了大约130英尺【约40米】”。这条北美大陆上最狂野、最自由的河流在与20世纪的资本、技术与开发的决心的同盟的角力中,节节败退,似乎美国终于在此河上完成了自身的“天定命运”,实现了对自然的征服,然而,这条河以匮乏的状态警醒陶醉于胜利的人类。而后,拉斯维加斯将何以为继?
不断萎缩的科罗拉多河
德国生态学家沃夫冈·哈勃认为人类在文明与技术的进步中将自身引入数种“生态陷阱”(ecological traps)而不自知,设置、挖掘这些陷阱的是人类对其他生物与非生物的优越感,其基础建立于五个方面:“对需要使用燃料的火的掌握;对食物以及其他生物物质的掌控性生产;因建筑或电器的目的而对金属与其他非生命材料的使用;技术决定的、城市导向的生活标准;经济与文化调控的社会组织。”
德国生态学家沃夫冈·哈勃(Wolfgang Haber)
在这里,哈勃点明了关于现代城市的一个重要意涵,即城市不止于一个在其行政边界内运行的实体,也是一种生活方式、消费理念,而由此构成了一种不同于农业社会的生态关系。
在坚定不移的增长理念的驱使下,通过技术的加持,新的生态关系打破了自然的节律与极限,将不可能之物转化为资源,在不可能之地建造了城市,然而拉斯维加斯的存在在宣告技术与资本主义意识的胜利的同时,也不断提醒着人们一个根本性的事实,即使在最发达的国家中最超现实的城市,也需要水、食物与能源,它们有着远比支撑一个村庄或者一个传统城市多得多的物质性需求。这也令城市陷入更深的“生态陷阱”,处于一种更加脆弱的状态。
如果说在北美大陆上,自然曾经以健康的、多元的、丰饶的“第二地球”展示其壮伟的存在;那么在一轮轮同新至的人类及其意识形态的对抗之后,看似已被驯良的自然用洪水、飓风、地震、山火等巨灾大难,或者是病毒的蔓延、土壤的退化、物种多样性的消失、资源的衰竭等虽然缓慢但是更为普通的危机告诉人类,它始终拥有自发的、不羁的力量。
本章的重点不在于重复人们已经熟悉的城市对于自然的劫掠破坏,而在于捕捉在这片土地上由于城市的扩张而发生的生态悖论,思考资源不竭的神话所激发的美国人对于城市应有之义的追求,考察匮乏与灾难的现实所促生的努力与转型。与城市对于自然的物质性需要同样重要的是,所有的城市对于自然都有着某种情感需求,虽然在不同的时代与地区,满足此种需求的方式可能大相径庭;在美国,它有了某种特殊的表达——荒野,这也正是生态悖论的回路中最饶富兴味的一环。
《无墙之城:美国历史上的城市与自然》
侯深 著
壹卷·四川人民出版社2021年7月
《无墙之城:美国历史上的城市与自然》为“论世衡史”系列的其中一册,以美国历史上的城市发展及其与自然的关系为研究视角,探讨了“无墙之城”为核心意象的美国城市的形成与发展、困境与使命。兴起于20世纪60年代的美国城市史学经历了数十年发展之后,现已渐趋式微,然而如果从另一角度考察美国城市史学的发展,我们可以发现其研究领域更为细化并且同其他的史学分支学科相结合后展现出新的生机。
在这些新生学科中,城市环境史的研究方兴未艾,在美国史学界产生了巨大影响。本书试图梳理城市环境史将自然与城市在历史背景下进行结合的详细过程,捕捉最寻常又最持久的自然力量如何形塑了城市的形态和个体的思想,通过对该领域的发展趋势、所取得的成就以及存在的问题的详细考察,并深刻认识到孵化指导城市走出其“生态悖论”的新思想的迫切性和必要性,总结了“无墙之城”为核心意象的美国城市的形成与发展、困境与使命。
【作者简介】
侯深,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院副教授、中国人民大学杰出学者。师从美国著名环境史学家唐纳德·沃斯特先生,致力于美国环境史、城市史的研究工作,2008年博士毕业于美国堪萨斯大学。曾在Environmental History杂志、《世界历史》等刊物发表中英文论文二十余篇,著有《山巅之城:波士顿的环境史,1803—1901》、The City Natural: Garden and Forest Magazine and the Rise of American Environmentalism, Urban Environmental History Series, Pittsburgh: University of Pittsburgh Press, 2013. (《城市自然化:<园与森林>杂志与美国环保主义的兴起》,美国匹兹堡大学出版社,2013),译有唐纳德·沃斯特:《帝国之河:西部的水、旱与成长》(南京:译林出版社,2018年)。
文化名人纪念演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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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名家系列讲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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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文化与人文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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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科学研修班与专题课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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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拉斯维加斯的崛兴与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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