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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政厅|不止于拆迁暴富:深圳城市化中,四个农村地区的变奏
谈起深圳城中村,人们最容易联想到的词便是“拆迁”和“暴富”。由于深圳土地存量不足,占据便利交通位置的“城中村”成为城市改造更新的重要机会。
不过,乡村聚落在城市化中的归宿,仅仅是催生暴发户这么简单吗?通过深圳不同位置的的四个城中村——新羌、白石洲塘头、石岩塘头、岗厦的发展历史对比,我们很容易发现,其中存在城市化机会的不均等,以及一些戏剧性的矛盾。
从“拆迁暴富”来看,岗厦村是一个典型代表。岗厦是位于深圳福田区福田街道下的一个社区,分为东西两个片区,其西片区已经拆迁,东片区保持握手楼现状。岗厦是福田中心区唯一的城中村,南临香港,位置优越,交通便利。岗厦四周,被道路和正式规划形成的城市空间包裹,在深圳房价奇高的背景下,其相对便宜的房租吸引了近6万的白领和低收入群体居住。
深圳福田中心区已经拆除的岗厦西和保持握手楼的岗厦东片区岗厦从历史上说,岗厦是文姓家族的村庄,已繁衍25代,在当地有700多年历史。1979年以前,这里是国家边缘化的乡村。从当年绘制的福田公社地图看,岗厦集中的居民点和今天的位置一致,并拥有大量耕种土地,包括莲花山、笔架山南面的荔枝林和大量稻田。岗厦摆脱城市“边缘”的位置,是经由福田中心区的规划而实现。由于岗厦所在位置符合规划师对城市中心区“背山面海”的要求,加上这里土地平坦方正,地理位置适宜,政府便选址于此。
在中心区规划的过程中,习惯将土地视为一张白纸的规划师,并不知如何处理这一块城中村区域,索性将其视为一块“白斑”,采取回避的态度,无视其存在。而随着城市发展,岗厦由于具备生活上的便利,吸引了周围大量的从业人员在此居住。在政府保障性住房供给严重滞后的情况下,这里客观上解决了城市居住问题,并成为周围正式规划空间的重要生态补给。
2008年,岗厦西因城市更新拆除,岗厦村民拆迁的暴富故事被多次报道。实际上,“村民”只是一种习惯性说法,岗厦文氏约四千余人,其中有三千余人是香港公民或海外身份,户籍还在岗厦社区的文氏仅约一千。无疑,岗厦村民是一类“失地农民”,但显然他们在经济上并不失落。
与此同时,拆迁导致大量租户被迫迁徙,知识分子和专业人士也发出质疑:谁来考虑租户的城市权利?谁承担了城市开发的成本?拆除城中村,将之变为千篇一律的高端商业与办公用地,这是一种可持续的城市更新模式吗?
深圳新羌社区居民点,握手楼处于周围农地之中。深圳新羌社区,农业与低端工业混杂的景观。与城市中心岗厦相比,位于深圳光明新区北部紧邻东莞边界的新羌社区,是既有农业地貌,又有低端工业的“城乡结合部”。因为位置偏僻,这里仿佛被排斥在特区发展之外。新羌社区面积11.02平方公里,其地域原属光明华侨畜牧场。
该农场于1958年成立,并于1978年接纳了大量来自越南的华侨作为农场职工。虽然深圳成为特区伊始便拥抱市场经济,但国营农场的职工却一直生活在“体制单位”中。计划经济时代,国营农场职工具有“从摇篮到坟墓”全方位的保障,而随着90年代末农场的政企分离,大批职工下岗。
对比之下,岗厦村民因有集体土地而在市场经济中握有发展的资本,新羌居民则因为农场国有土地的性质难以发展。在不断与单位博弈的过程中,新羌社区的各个居民点虽然成立了代表集体的股份公司,并从农场争取到一些土地,但离散的华侨居民点和本地村民却难以凝聚,导致社区土地的细碎化发展,资源难以整合。
新羌的就业问题同样显著,由于深圳本地户籍相比外来移民有更高的社会保障标准,周边工厂不愿雇佣本地社区居民。于是,新羌社区的原农场职工及二代既不从事农业生产,也难以进入工厂工作,这种尴尬局面使得他们越发看重对土地权利的争取。
深圳南山白石洲,密集的城中村握手楼。从岗厦和新羌的对比中,我们看到两个条件——地理位置和土地权利——制造了“农民身份”在城市化中发展机会的差异,那么,一个在城市中心的国营农场社区的情况如何?
处于深圳南山区世界之窗西面的白石洲就是一个例子。和新羌一样,这里曾是光明华侨农场的分场,职工包括本地原四个自然村的村民,以及大跃进时期因修建铁岗水库而从宝安石岩搬迁来的塘头村村民。显然,从地理位置来说,白石洲因区位优势比新羌有更多城市机会,但它和新羌一样,由于农场国有土地对村民土地权利的限制,相较于有集体土地的乡村发展滞后。
1992年,深圳特区内撤销68个行政村,4万农民改变户籍身份成为“城里人”。在这场“农转非”运动中,许多农村集体成立了股份公司,白石洲五村村民却只办理了城市户口,没有成立农场化股份公司,没有确权村民宅基地,也没有征收土地补偿和返还集体经济发展用地。他们和新羌居民一样,随农场变更而下岗,因教育和技能的限制,难以参与市场竞争。在同样处于城市核心的岗厦和白石洲案例中,“失地农民”与“暴富户”成为两个对比强烈的身份。如今山雨预来的拆迁改造,是白石洲村民最为期待的财富机会。
白石洲塘头村村民在大跃进迁徙中,都是经过挑选“政治出身”的优胜者,“地、富、反、坏、右”无缘进入国营农场,这些没有搬迁的村民如今依然生活在石岩塘头村,他们的发展又如何呢?
石岩塘头地理位置偏远,相比位于城市核心区的白石洲,这里的村民却更富裕。由于处于城市偏远地区,较少受到规划干预的影响,他们拥有集体土地并抓住了工业发展的机遇,其股份公司管理着大面积的工业园区,村民居住在自建的封闭别墅区内,生活优渥。
石岩塘头村民所居住的别墅小区大门。经过四个城中村的快速导览,可以发现“土地权利”成为村民发展的关键。位于城市中心与边缘的村庄的城市化过程,也并不是简单的非农化、工业化或户籍制度的变更过程。
乡村作为一种生活制度和社会关系网络,展现出不同于工业化的发展轨迹,并具有多样性。
人们常说“深圳没有历史”,实际上暗含着一种意识形态,即城市本无一物,可以随意清除、无可保留。当我们着眼深圳发展中的“城”与“乡”的脉络,则发现白石洲塘头村民于大跃进中的搬迁、新羌农场于越南华侨的避难家园、文氏家族于岗厦700年的族谱…...这些真实的过往鲜为人知。
对于村民来说,历史的认同与否定甚至成为一种博弈策略,渴望拆迁机会的村民或称他们没有历史,而在赔迁的谈判中,历史——尤其是革命历史的存在——则又可能成为一个获取利益的筹码。
如果以“人”的城市化作为城市化过程的关键,自四个案例的对比中也可看出,在从村到城的过程中,村民们首先都面对“失地农民”的身份,而“一夜暴富”的差异则源于城市发展的资源不均。当人们用某种不平衡心态评价城中村的“暴发户”个案时,还应该看到基于中国城乡二元体制,“三农”作为国家工业原始积累的资源供给方,受到极大压迫。
无论是城市边缘发展困难的的新羌,还是位于城市中心因区位优势受到资本青睐的岗厦,都是城乡关系失衡的两种极端表象。在今天的历史语境下,如何建立城乡互补的市场关系,寻求生产方式与社会方式的有机结合,而不是由大资本操控的霸权与垄断的市场,是“城中村”的探讨应有的归结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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