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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图︱萧红给萧军的信:若是我一个人,怎敢渡过这样的大海!

萧军编注
2015-07-27 18:01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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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红书简》(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6月版)是中国现代著名作家萧红寄给萧军的书简等汇编,以原信影印和排印注释的形式呈现。大部分是萧红于一九三六至一九三七年间,由日本东京寄回上海和青岛给萧军的,也有几封是回国后由北京寄到上海的。编注者将书信按时间排序,加以适当注释,是对其与萧红相识、相处六年间一段过往心态和历史往事的追忆,本次出版书信原件全彩影印呈现,兼具现代文学史料辑存和欣赏价值。

澎湃新闻经授权刊发该书中部分书简。

第一封信

由船上寄—上海

(1936年7月18日发)

君先生:

海上的颜色已经变成黑蓝了,我站在船尾,我望着海,我想:这若是我一个人,我怎敢渡过这样的大海!

这是黄昏以后我才给你写信,舱底的空气并不好,所以船开没有多久,我时时就好像要呕吐,虽然吃了多量的胃粉。

现在船停在长崎了,我打算下去玩玩。昨天的信并没写完就停下了。

到东京再写信吧!

祝好!

七月十八日

注释

这是她去日本在船上写来上海的第一封信。

一九三六年我们住在上海。由于她的身体和精神全很不好,黄源兄提议,她可到日本去住一个时期。上海距日本的路程不算太远,生活费用比上海也贵不了多少;那里环境比较安静,既可以休养,又可以专心读书、写作;同时也可以学学日文。由于日本的出版事业比较发达,如果日文能学通了,读一些世界文学作品就方便得多了。黄源兄的夫人华女士就正在日本专攻日文,还不到一年,已经能够翻译一些短文章了。何况有华夫人在那里,各方面全能够照顾她……

经过反复研究商量,最后我们决定了:她去日本,我去青岛,暂时以一年为期,那时再到上海来聚合。

也由于这时《八月的乡村》和《生死场》书店给结下了一笔代卖的书价来,数目约三、二百元,我们各自带了一部分。她因为出国就多带一些,我则少带一点。

具体上船的日期和时间无从记忆了,从她发信的日期来推断,可能是在七月十六、七日之间。

我们自一九三二年间同居以后,分别得这样远,预期得这样久,还是第一次,彼此的心情全很沉重这是可以理解的!

过去由于贫穷,两个人总是睡在一张小床铺上的,这对于彼此充分休息全受干扰,特别是对于容易失眠的她。到了上海,有一次竟借到一张小床,她很勇敢地自愿到那张小床上去住,我也同意……

我们所住的是一间不算太大的二层前楼,我的床安置在东北角,她的安置在西南角,临睡时还彼此道了“晚安”!

正当我朦朦胧胧将要入睡时,忽然听到一阵抽泣的声音,这使我惊醒了,急忙扭开了灯,奔到她的床边去。我以为她发生了什么急症了,把手按到她的前额上,焦急地问着: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她没回答我,竟把脸侧转过去了,同时有两股泪水从那双圆睁睁的大眼睛里滚落到枕头上来。

她的头部并没热度,我又扯过她的一只手来想寻找脉搏,她竟把手抽了回去……

“去睡你的吧!我什么病也没有!”

“那为什么要哭?”

她竟格格地憨笑起来了,接着说:

“我睡不着!不习惯!电灯一闭,觉得我们离得太遥远了!”眼泪又浮上了她的眼睛。

我明白了,就用指骨节在她的前额上剥啄了一下说:

“拉倒吧!别逞‘英雄’了,还是回来睡吧!……”

如今她竟一个人离开祖国和亲人,孤零零地飘荡在那无边无际的海洋上远去异国,正如《李陵答苏武书》中所说:“远托异国,昔人所悲,望风怀想,能不依依!”这心情我们彼此虽是相同的,但对于离去者将更要凄惘和哀伤!所谓:“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一九七八年八月二十六日于海北楼

第十六封信

东京—青岛

(1936年9月14日发,9月21日到)

均:

你的照片像个小偷。你的信也是两封一齐到。(七日九日两封)

你开口就说我混账东西,好,你真不佩服我?十天写了五十七页稿纸。

你既然不再北去,那也很好,一个人本来也没有更多的趣味。牛奶我没有吃,力弗肝也没有买,因为不知道外国名字,又不知道卖西洋药的药房,这里对于西洋货排斥得很,不容易买到。肚子痛打止痛针也是不行,一句话不会说,并且这里的医生要钱很多。我想买一瓶凡拉蒙预备着下次肚痛,但不知到哪里去买?想问问是无人可问的。

秋天的衣裳,没有买,这里的天气还一点用不着。

我临走时说要给你买一件皮外套的,回上海后,你就要替我买给你自己。四十元左右。我的一些零碎的收入,不要(把)它们寄来,直接你去取好了。

心情又闹坏了,不然这两天就要开始新的。但,停住了。睡觉也不好起来,想来想去。他妈的,再来麻烦,我可就不受了。

我给萧乾的文章,黄也一并交给黎了,你将来见到萧时,说一声对不住。

祝好。

荣子

九月十四日

关于信封,你就一连串写下来好了,不必加点号。

注释

我不知道为她寄去的哪一张照片,竟使她看出来像个“小偷”了?也许就是那张穿白色西装眼睛显得特大的。

回上海后,我确是按照她的意见,用去了四十五元钱为自己买了一件棕红色牛皮做面的抵膝棉、夹两用的漂亮大衣。这可能就是用的在《作家》上发表的《家族以外的人》那短篇小说的稿费。

这件大衣我平时是不大穿的,只有要出去租房子时才穿起来,特别是租用俄国人家庭公寓时,必须穿着得像个有钱的“绅士”样子,才能够租下来。因为上海是个以衣装判断你的身份的社会,特别是那些开设公寓的俄国人,他们是看衣装,看钱财……而不论人的,这就更有必要了。

这件大衣确是很气派、也很“摩登”的,我再演员似的装出几分阔气来,买卖就容易成立了。否则的话,即使有房间,他或她把你全身打量一下,就会冷冷地摇摇头,摆摆手,连话也不屑回答一句,就把你拒绝出去。因为我曾经被拒绝过几次,吸取了经验教训,于是只好改变了方式和方法。当我装扮得像个“绅士”似的时候再去租房子,我还要有必要、无必要地说几句半调子洋文——俄文或英文。这目的是要使对方明白,我不独有钱,而且是有高等文化修养的绅士——那时期能说洋文的就代表是高级知识阶级,这就是那时期作为上海洋场社会的一种可怜和可悲的现实……

这件大衣我也穿了若干年,到后来越穿越感到狭小得难于动作了,为了“物尽其用”,我就把它郑重地送给了一位身材较瘦小的女同志,并说明了它的来源,她把它珍惜地收藏起来了,我似乎从来也没看她穿用过它……

由于她向我夸耀在十天以内写了多少页稿纸,要我对她称赞,并应该表示“佩服”,为了给她以“回击”,就称她为“混账东西”!

原来我是打算由青岛转去北京的——我还没去过北京——不知为什么又不想去了。后来得知一位朋友由哈尔滨到了天津,他希望我能到天津见一次,我到了天津顺便也到了北京。原打算在北京住一个星期,但住了一夜,我就回天津了。原因是,尽管上海很嘈杂、忙乱,但是它的生活气息是浓厚的、紧张的……富于斗争味道的;而那时北京的人,北京的气氛,显得太静了,静得要使人活不下去的样子了。我在前门外一家叫“同和公寓”住了一夜,周围寂静得我感到似乎在坟墓中住了一夜,因此第二天我就逃走了。由上海要来北京之前,承蒙一位久住过北京的人,给我介绍了北京的情况,并称赞了北京如何安静,如何优雅,如何美丽,如何迷人,如何使人怀念……等等。这“同和公寓”也就是他介绍给我的,说这是北京最好的公寓等……坦率地说,他所说的这些北京优点我全没感觉到,而且印象很不好,可见那时期我是多么庸俗、浅薄、不知趣!……

由于日本“刑事”的麻烦,心情又坏了,又想回国了。

萧乾是当时《大公报》上海版文艺版的编辑,萧红可能答应给他写文章,文章寄给了黄源兄,黄源把它也一并给了《中流》编辑黎烈文。因此要我代她向萧乾道歉。

一九七八年九月五日于海北楼

第三十八封信

北京—上海

(1937年5月3日发,5月6日即复)

军:

昨天看的电影《茶花女》,还好。今天到东安市场吃完饭回来,睡了一觉。现在是下午六点,在我未开笔写这信的之前,是在读《海上述林》,很好,读得很有趣味。

但心情又和在日本差不多,虽然有两个熟人,也还是差不多。

我一定应该工作的,工作起来,就一切充实了。

你不要喝酒了,听人说,酒能够伤肝,若有了肝病,那是不好治的。就(是)所谓肝气病。

北平虽然吃得好,但一个人吃起来不是滋味。于是也就马马虎虎了。

我想你应该有信来了,不见你的信,好像总有一件事,我希望快来信!

珂好!

奇好!

你也好!

荣子

五月三日

通讯:北平东城北池子头条七号李家转。

注释

《茶花女》是根据法国小说家小仲马同名小说改编的。

《海上述林》是瞿秋白的遗作,由鲁迅先生承担校印而出版的。

一九七八年九月十八日于海北楼

萧军给萧红书信
第一封信

上海—北京

(1937年5月2日发)

吟:

前后两信均收到了。你把弄堂的号码写错了,那是二五六,而你却写了二五七。虽然错了也收到。

今晨鹿地夫妇来过,为了我们校正文章。那篇文章我已写好,约有六千字的样子,昨夜他翻好四分之三的样子,明晨我到他们那里去(他们已搬到环龙路来)再校一次,就可以寄出了。其中关于女作者方面,我只提到您和白朗。

秀珂很好,他每天到我这里来一次,坐的工夫也不小,他对什么全感到很浓重的兴趣,这现象很好。江西,我已经不想要他去了,将来他也许仍留上海或去北平。奇来过一次,你的第一封信她已看过了。今天在电车上碰到了她、明,还有老太太,她们一同去兆丰公园了,因为老太太(过)几天要去汉口。

三十日的晚饭是吃在虹他们家里,有老唐、金、白薇(她最近也要来北平治病了,问你的地址,我说我还不知道)。吃的春饼。在我进门的时候,虹紧紧握了我的手,大约这就是表示和解!直到十二时,我才归来。

踏着和福履路并行的北面那条路,我唱着走回来。天微落着雨。

昨夜,我是唱着归来,

—孤独地踏着小雨的大街。

一遍,一遍,又一遍……

全是那一个曲调:

“我心残缺……”

我是要哭的!……

可是夜深了,怕惊扰了别人,

所以还是唱着归来:

“我心残缺!……”

我不怨爱过我的人儿薄幸,

却自怨自己的痴情!

吟,这是我作的诗,你只当“诗”看好了,不要生气,也不要动情。

在送你归来的夜间,途中和珂还吃了一点排骨面。回来在日记册上我写了下面几句话:

“这是夜间的一时十分。

她走了!送她回来,我看着那空旷的床,我要哭,但是没有泪,我知道,世界上只有她才是真正爱我的人。但是她走了!……”

吟,你接到这封信,不要惦记我,此时我已经安宁多了。不过,过去这几天是艰难地忍受过来了!于今我已经懂得了接受痛苦,处理它,消灭它,……酒不再喝了(胃有点不好,鼻子烧破了)。在我的小床边虽然排着一列小酒瓶,其中两个瓶里还有酒,但是我已不再动它们。我为什么要毁灭我自己呢?我用这一点对抗那酒的诱惑!

吟,我这有过去两次恋爱——一个少女,一个少妇——她们给我的创痛,亲手毁灭了我呀!我真有点战栗着将来……关于黄,我已经不想闻问他们了,只是去过一封信,教他把经手的事务赶快结清。大约过些时日,他们会有信来。

偶尔我也吸一两支香烟。

周处既找不到,就不必找了。既然有洁吾,他总会帮助你一切的,这使我更安心些。好好安心创作吧,不要焦急。我必须按着我预定的时日离开上海的。因为我一走,珂更显着孤单了。你走后的第二天早晨,就有一个日本女世界语同志来寻你,还有一个男人(由日本新回来的,东北人),系由乐写来的介绍信,地址是我们楼下姓段的说的。现在知道我地址的人,大约不少了,但是也由它去吧。

《日本评论》(五月号)载有关于我的一段文章,你可以到日本书局翻看翻看(小田岳夫作)。

花盆你走后是每天浇水的,可是最近忘了两天,它就憔悴了,今天我又浇了它,现在是放在门边的小柜上晒太阳。小屋是没什么好想的,不过,人一离开,就觉得什么全珍贵了。

我有时也到鹿地处坐坐,许那里也去坐坐,也看看电影。再过两天,我将计划工作了。

夏天我们还是到青岛过去。

有工夫也给奇和珂写点信,省得他们失望。

今天是星期日,好容易雨不落了,出来太阳。

你要想知道的全写出来了。这封信原拟用航空寄出,因为今天星期,还是平寄吧。

祝你

获得点新的快乐!

你的小狗熊

五月二日

注释

由上海寄北京给萧红的信,我手边还存有四封,附在这里的目的,是可以对照她寄来的信所提的问题是些什么?我是怎样回答的。

这期间我正住在法租界吕班路二百五十六弄。

“鹿地”夫妇是日本作家鹿地亘和他的妻子池田幸子。鹿地这时正介绍我给日本杂志《文艺》写一篇稿,介绍中国文艺界一些情况。

“虹”是罗烽,我们在哈尔滨时期的朋友。到上海后因有些见解分歧,一度曾陷于“断交”的境地,这次和另外一些朋友共同在他家吃晚饭,这意味着“和解”。“老太太”是罗烽的母亲。

“老唐”名唐豪,字范生,当时的职业是律师,我的一位朋友。(已故去)

“金”系金人,哈尔滨时期的朋友,这时在上海从事俄文翻译工作。(已故去)

“白薇”,女作家。

“乐”系“枭家暄”,当时上海“世界语者协会”负责人。(已故去)

《日本评论》写我的什么文章,记不得了。

“许”是许广平先生。(已故去)

当时一般从事左翼文化工作者,他们的住址是不公开的,以防国民党特务跟踪……

一九七八年九月二十日于海北楼

萧红与母亲(1916年于呼兰)

黄源、萧军与萧红于上海(1936年)

萧军与萧红于上海最后的合影(1937年夏,照片有残缺)

萧红书简

作者: 萧军编注

出版社: 上海人民出版社

出版年: 2015-6-20

页数: 262

定价: 78.00元

装帧: 精装

丛书: 脉望丛书·人物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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