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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对于作品的离题发挥都是有意义的

奥尔加·托卡尔丘克
2021-07-14 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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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奥尔加·托卡尔丘克 (Olga Tokarczuk),2018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波兰作家。《玩偶与珍珠》是她的一本分析波兰作家普鲁斯的长篇小说《玩偶》的书。《玩偶》是19世纪著名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品,被誉为波兰的《红楼梦》,而《珍珠颂》则是由波兰诗人米沃什译为波兰文的一个童话,关于一位王子到民间寻宝而忘记自我的故事。从《玩偶》与《珍珠颂》出发,托卡尔丘克向我们呈现了一堂文学大师的阅读课。探寻了虚荣、爱情、异己性、魔术师、炼金术等诸多主题。托卡尔丘克希望通过她的阅读图谱带领我们思考:我们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文学的本质是什么?成为一个人意味着什么?如何在错觉和流浪中找到真正的自我?本文为该书的《作者是谁?》一篇,由澎湃新闻经浙江文艺出版社授权发布,现标题为编者所拟。

奥尔加·托卡尔丘克 (Olga Tokarczuk)

根据很多人的经验,一本我们喜爱的书,作者对它往往感到失望,这是因为这本书的内涵比作者写得更加丰富。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怎么会这样。也许不能把一部作品和一个活着的人加以比较,作品既不是作者,也不是读者。我以为,只能把那些用文字书写出来,或者用画面展示出来,并且已经形成了系统的故事情节加以比较,这些都是我们已经看见或者发现了的东西。那么作者知不知道他做了什么?

一本书也可能比它的作者显得更加“自觉”,这里的意思是说它所展现的“世界”比作者的“我”更大。

这些情况的出现都让人要问:这个作者是谁?

一本书可以给读者开辟一个没有争议的地带,请他们到这里来聚会。文学创作并不是一种让读者和作者沟通的普通的尝试。如果是这样,如果有这样的信息沟通,那就不会出现任何一种文学。

人们想要对一些单独的世界有深刻的认识,和它们有非常好的互相沟通,有了这种沟通,就能达到一个更高的认识水平。这也是一个秘密交流的过程,作者和读者都创造了作品的故事情节,他们的创造没有重复,也完全不一样。作者创造不了一个只有“我”而没有其他的零头碎片这样合乎标准的作品,因为读者在阅读作品的过程中会有自己的经验和体会。

我们读一部长篇小说,就好像来到了另外一个生活环境。我们在那里受苦,也有爱;会感到害怕和失望,也会生病和康复。另一方面,我们要看到一个最美好的世界,我们也意识到了,并且和我们看到的这个世界有个约定,但我们对它的感受并不是最主要的,在某种意义上说,也不是真实的。读者要审视一个作品描写的那个世界,就要和它保持一定的距离,很好地把握它。以自己设定的节奏去阅读那个作品,把握它的许多画面,发挥想象,这是一种积极的态度,是行得通的。在一部长篇小说中,可以见到这么一些人物,他们在作品中并不重要,把他们展现出来,是要读者对他们表示认同,这样可以消除读者的恐惧心理,如果怕有危险,就不表示态度。我们在这里看到了我们在生活中没有看到过的一些事情的发生,看到了一个人被杀害而又复活,变成了动物和什么别的东西,我们也曾和诸神交谈。这里既有许多次的死亡,也有各种各样的爱和执着的追求,一些人要尽可能把自己封闭起来,或者摆脱一切束缚,让自己走出去,不知道什么是时间,离开地球,去发现宇宙。

一本书可以证明,整个现实都在人的心中,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认为这样,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通过作者和读者所创造的图像的交换,可以创造一个新的类型的现实。格里高尔·萨姆沙的图像在我看来,并没有不如卡夫卡的图像那么现实,沃库尔斯基的存在和普鲁斯一样,是无可怀疑的。也可能作品人物的存在还显得“更加”突出,因为人们通过对作品一次又一次地阅读,也同样会许多次地体验到他们的生活状况。读者每次把书打开,都能见到一个活生生的格里高尔·萨姆沙,这个原来写在纸上的毫无生气的人物形象,在读者的眼中,就成了一朵绽放的鲜花,他在读者的面前演了一出戏,永远留在读者的记忆中,不再回到原来作品的纸面上去了。如果我们认为,沃库尔斯基这个人物每时每刻在我们的想象中都是这同一个人物(这完全是可能的,因为《玩偶》是中学生必读的书),那么我们的这种想象也就说明了他是一个出奇显著的存在。

今天我们知道,这部长篇小说就是一个心理存在的事实,它也是我们心理状况的一种表现。我在这里说的“我们”并不是抽象地指什么人类,而是指那些读过这本书的人,他们形成了一个并不很大的集体,他们的心思被作品中的文学描写所触动,对作品有了一些初步的认识,和那个看到了格里高尔·萨姆沙变成了一个甲虫和安娜·卡列宁娜不幸的爱情的读者的感受完全不一样。

一部长篇小说写的是一个心理变化的过程,它并不是某一个人的心理变化的过程。这个变化的过程出现在一条边界线上,那里有一个读者和作者共有的世界,有旅店和饭馆,不时也有旅客在那里居住,用很深刻的语言进行交流,因为他们接触到的一些事物是用普通的话语难以表达的。长篇小说总是要反映某种转变,因此,它作为这种并不太多的艺术形式中的一种,就能够反映一个发展或者退化的过程,一个人是如何“产生”和“消除”了他的心理变化,而别的艺术形式却只能反映这种状态的存在。

善于阅读和在阅读中有体会也是一种心理状态的表现,但是有一种说法,有变态心理和精神病的人是不能阅读的。

长篇小说有很多地方都像做梦一样,其中的人物我们可以说都是以小说的主要人物的另一种可能有的形式出现的,反映了这个主要人物一部分的心理状态(格式塔心理学认为做梦就是治病)。这就是说,长篇小说和做梦一样,只有一个人物,他在做梦,这个人物就是作者自己,是作者的投射。

有趣的是,作者有什么样的投射?

人们以为这是一种心理常态的表现,是不变的,他们看到的这个自己的“我”都是一样,是他们都有的。有时候,还有一种看法认为,这个“我”的不变是最理所当然的,他就是我们的同一性形成的基础。但这只是一种错觉,一种假设。如果说这个“我”是不固定的,是多种多样和形而上学的,说他具有人所不知的能量,是一个上层的主体,那只是一种假设,是虚幻的。如果说人是一个有多种功能的工具,那可以说他就像一把很复杂的折刀。这也说明了人是多变的,也善于变化,从而形成他创造的泉源。长篇小说的作者们都知道运用这种“开放的形式”。是不是应当这么说,小说作家都是不一样的,他们都在不断地创造,要用他塑造的许多形象,来充实他其他的作品。

所谓“上层的主体”是什么这很难说清楚,因为就是作者本人也不知道。我觉得,这种主体可以用“观察家”这个词来说明,他比小说的作者知道得更多,他既有作者的远见卓识,又超出了作者的认识范围,他比那个作者单独的“我”能够更好地掌握时间,对原因和后果的产生的认识也更深刻,在某些方面来说,他也知道未来是什么,因为他知道那个过程最终要达到的目的。

这个观察家的思想产生于他对文学作品在心理上的感受,它的产生高于作者的“我”意识到和没有意识到的心理感受,因为它像荣格秘密地说的那样,也是我们大家的感受。一个人的个性可以在心理上,而不能在科学上去对它进行说明,因此这个问题总是在文学的学科中,而不是在经验的学科中去进行研究。这就是“所有的都在我们这里”,也就是一个人在心理上对这个世界的感受,这种感受是一种对世界全息摄影式的反映,说不明白,也不可信。自我的存在是一个整体的种子,说明它能看得更高,比我们对自己的生平和对世界的了解更加丰富。

“以观察家的视角来进行写作”就是相信这种内部自然的律动,能够使我们了解一些“偶然”出现的东西,不需要特别有意识地到历史的叙说中去寻找。如果我们有人在研究一个问题,虽然集中了注意力,但不知道这种内部自然的律动,那他只能看到一个平庸凡俗的外部世界。对于这个外部世界的了解,我们只有去找一本被尘土覆盖了的旧书,在那里找在别的地方没有说过的话,或者偶然发现一个关键性的问题,或者就像做梦一样,看到一些杂乱的景象混在一起,很不清晰,可现在却又显现出了新的光彩。这样看来,就好像我们并不是面对现实,而是和它在一起,和它肩并肩地一起工作。

有梦就说明了观察家的存在,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这种梦——以梦作为比喻是可以理解的——说明一个人总会有一种印象,就是还有一个人在他的身边。这个观察家就是梦见了我们中的“我”的那个人,这个“我”是他创造的,是一个最典型的自然产物,并不是真正代表了我们的意志的“我”。这个“我”的故事和我们没有关系,它是在另一个地方产生的。这个观察家是一个守护天使,而不是别的。他善于发现和保持那些人们一无所知的领域的联系。因为他和这个作者的“我”正好相反,他把这个作者的“我”也放在自己的心中。

只有这个观察家能够看到那个作者的“我”创作的全过程(作者的“我”是贯穿于这个过程中的),也只有他对整个作品都有了解,了解它的构思和创作计划,它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他并不是要“强行”让作品保持原状,因为以后每一个对于作品的离题发挥都是很有意义的,观察家超越了小说故事发生时间的限度,也超越了小说产生的时间的限度。

这样一个观察家是不可捉摸的,作家有时候并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作家乐于把作品完全看成是自己的,他很自豪地在它上面签了名,有时候还对它表示惊奇,可实际上,作者只是这个观察家的一个有感觉的和好用的工具,他运用的语言、他所描写的具体的事件都要由观察家来审定。但过去认为神灵、天才和缪斯都具有一种神奇和秘密的创造的力量。

但是一个观察家的兴趣仍然是单方面的,他只对作品的某个方面,也就是最后发生的事感兴趣。

《玩偶与珍珠》,[波兰] 奥尔加·托卡尔丘克著,张振辉译,浙江文艺出版社·KEY-可以文化2021年6月。

    责任编辑:方晓燕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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