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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之流|福州河沟温润往事
我生长的福州,是一座“城中到处小河沟”的南方城市。从小随着父亲宦游徙居,长大后买房易房,鹑居鷇食,住过的地方大多临水,最末离末忘的,却是“远树晴烟一望收”的琼水畔,与“菡萏香中缓缓歌”的银湘浦。之所以总是能逐水而居,恰是福州“城在水中”,七溜八溜,溜不开纵横河网。
远树晴烟一望收
我的童年在人民委员会宿舍度过。印象里开门见水,水潆如带。那水是琼河的水,潺潺流淌,流过高桥,注入东西河,在胡家村处向南萦回,形成一口大池塘,塘水澹澹,又一直流到下郑洋,中间有一条仅容两人擦肩的土路。
人委宿舍。
我的家就在土路的西头,一座两层两围的四合院,住的都是人委的干部。院前一棵虬枝蟠曲的无花果树,爬上树枝,可以看到有人在岸边浣衣洗菜,有人在塘里摸鱼捞虾。
那时的水还很清澈,不但有鱼虾,还有池螺,捞上来后,养在盆里几天,洗净后,用钳子剪断尾部,倒入煮好的酒糟中翻炒,待螺口的小片片掉了后,就可以起锅装盘。
那时物资匮乏,抓一颗池螺,放入口中,轻轻一嘬,鲜嫩而无土味的螺肉连带酒糟一起吮入嘴中,舌鲜味爽。现在想来,仍是口舌生津如饮醇醪。
一家人在人委宿舍。
人委宿舍有几号楼,我至今都不太清楚,只记得自己住的是8号楼,发小许兵住的是11号楼。每座楼都是两层,每层楼道中间都是长长的走廊。走廊两侧开着无数个门,门前整整齐齐码着一撂撂蜂窝煤,每道门后又是一个个小家庭。那时还没开始计划生育,每家都有两三个孩子,大人忙于工作,孩子则抱团娱乐,一起看《少林寺》,一起听单田芳的评书,一起玩《封神榜》的小卡片,还一起看世界杯预选赛,气国家队踢不过香港队。
周末早上,我总是第一个起床,踩着吱吱作响的木地板过道,拿着根小木棍,挨家挨户敲打窗上的铁栅栏,把一个个小懒虫从被窝里揪起来。不一会,灰蒙蒙的五一广场一角,便响起孩子们的大呼小叫。球是橡胶的,破了就缝一块自行车内胎,门是低矮的灌木,宽度只有正常球门的一半。在这里,输赢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无处释放的活力和伴着尘土漫天飞扬的青春。
轻机厂旧地图。
轻机厂前。
人委宿舍对面是福州市轻工机械修配厂(大人称它为轻机厂),生产的是轻机床。不知为何,我的脑海里每每出现一排排汽车轮胎,至今仍无法释怀。起因是1976年4月的一个夜晚,一场百年不遇的雹灾从天而降,风雨交加中,天空反常地明亮,大如卵石的冰雹铺天盖地劈头盖脸,簌簌地砸在宿舍的屋顶上,砸在院子的花盆上,噼里啪啦,丁零当啷,一时间鸡飞狗跳,人声鼎沸。当年幼小的我哪懂得雹灾的伤害,听到窗玻璃被砸得乒乓作响,不但不怕,还伸出手想到窗外接一两粒冰雹玩,却听得一声巨响,对面轻机厂临街的一排瓦房轰然倒塌,相伴的是左近人等阵阵尖叫。第二天天亮时,我望向窗外,除了一地狼籍之外,轻机厂倒塌的瓦房里露出了一排排汽车轮胎,那画面深深镌刻在我的脑海,以致我一直以为轻机厂的生产与汽车有关。
说起与汽车有关的工厂,我又想起人委宿舍通往下郑乡必经的福州市客车厂。客车厂位于浦尾,是建委下属集体企业,福州第一家专门装配城市公共汽车的工厂。其前身是福州木器试验厂和台江区第五家俱合作社合并而成的机动车厢厂。1976年那场突如其来的雹灾后改为现名。我以前在台江第三中心小学念书,常要走一条名叫粉干道的小巷。巷的一头连着粉干道桥,那是旧时福州粉干的装卸小码头,另一头通往市府路,市府路南侧就是客车厂。
记得厂区门口非常宽阔,常年堆放几块厚重的钢板。我那时顽劣,好好的路不走,总喜欢踩着钢板晃晃悠悠。厂区门边开了个窗口,对外销售冰棍,一根三分钱。我当时生活还蛮“富裕”,家里请着保姆(一家人称她为“阿姨”),身上不时揣着零花钱。记得有一回,炉仔的一个同学到我家玩,我还花五分钱买了两根冰棍,两人一边吃一边从钢板上蹦过,欢声笑语伴着知了叽叽喳喳,飘过粉干道,飘过柴栏厝,渐行渐远。
胡家村旧影。
与人委宿舍一水之隔的是胡家村。那时的胡家村还没有现在的新村群落,只有低矮的柴栏厝,及灰蒙蒙的青砖木板楼,循着塘边土路往东走,可通往由水部门外大街和琼东路拓宽取直而成的五一中路。在临近五一中路的拐角处,有一棵意态凌云的大榕树,树旁住着几户吴姓人家,还有一座水部红庙。
奇怪的是,胡家村不姓胡,而姓何。据说祖上是莆田来的,靠卤水豆腐发家致富,渐衍成族。另外还有刘姓几户、吴姓几户。印象里,他们的孩子上的是琼东河畔水部蛤埕的琼水小学,自然不如我们院里孩子上的台三小来得重点。由此,一衣带水的两拨孩子,总是互相看不顺眼。记得有一次,我们在院门口踢球,两三个胡家村的孩子骑着自行车从院前经过,一脚把我们的球踢到老远,还踢碎了一扇不记得谁家的玻璃。又有一次,我穿着白衬衫蓝裤子,胸口一上一下别着两面台三小的校徽,雄纠纠气昂昂从胡家村村口大榕树下走过,树上忽然跳下两个孩子,二话不说,抢走了我一面校徽,让我难受了好几天。
水部红庙旧址。
水部红庙现状。
大榕树下的水部红庙,因着鑫园大厦的建设,已搬到南仙茶摊边的永新新村。腊月十九,我又来到红庙,庙里正在筅堂,有用鸡毛掸拂角落的灰尘,有用抹布清洁门窗、案桌,过不了几天,信众就要开始登记拜斗、禳太岁,以求新的一年消灾解厄,祛凶化吉。
庙的始建年代不详。乡闾有传,清咸丰年间,古田人林健、潘钦在福州经商,因生意亏本,落泊返乡,行经水部积和境胡家村地界时,遇夜雨瓢泼,焦急间见一小庙,忙入内避雨,正饥寒交迫间,二人但见幛幔中有一神巾袍刀仗,威风凛凛,正是忠义神武灵佑仁勇威显关圣大帝,遂下跪求祈,保佑能平安返家,并郑重承诺,若能否极泰来,必有重酬。翌年再来福州,果然大发其财,乃信守诺言,重修庙宇重塑金身,后人见新庙红墙焕彩、璜饰精美,称其“红庙”,今庙中尚有一炉,两侧有款:“咸丰丙辰年孟冬吉立”、“古邑信官林健、潘钦叩”,中间三个大字:“三圣庙”,盖因庙中供奉关公、关平、周仓三圣而名。据乡老回忆,自民国以来,红庙常常开展祭典、闽剧、评话、伬唱等民间社火和民俗活动,引来四方信众,连疍民也贪恋那开场的三通紧锣密鼓、谢幕时的热闹喜庆,由河道划小舟前来看戏。
胡家村东侧有一条河仔,上承东西河之水,下接浦尾,弯弯曲曲,如龙须一样,河畔遍植龙眼、荔枝,春季开花时,黄花串串,幽香阵阵,引得蜂游蝶舞,春意盎然,待到端午过后,阿蛴叫,荔枝红,秋风起,龙眼黄,沉甸甸的果实挂满枝头,红的黄的交相倒映水中,忽而,有鸟雀掠过清波,漾起水光潋滟,啾鸣声里,传来它的浅吟低唱:“荔枝红紫已交加,龙眼新来又著花”。
太平村。
在我的记忆里,这河仔是安祥的,是温润的,一年四季都那么从容。在它的颈弯处,有个二三十户人家的小村落,名叫太平村,乡民胡姓为主,杂以吴、刘、赵诸姓。据说该村原为胡家村,民国时登记地名将两村弄反,于是,胡家村成了太平村,太平村成了胡家村,相延至今。不过,太平村确实太平,太平到我几乎忘了它的存在,忘了这里发生的一段跌宕起伏的爱情故事。
话说清光绪年间,名儒吴益成在水部宝珠寺课读,放牛娃胡瑞长常在门外聆听,得吴女慧婉赏识,二人心心相印,订下终身。谁曾想当地恶霸张开祥垂涎美色,欲强抢慧婉,并籍故打死胡父胡母。为免夜长梦多,胡瑞长与慧婉在祖母叶氏主持下于百日里成亲。事后,张开祥为出恶气,于胡家放火,慧婉背负叶氏夺路逃命,张开祥见事败,到闽县衙恶人先告状,说慧婉欲“焚姑灭口”,慧婉被收监入罪,乡民不忿,在火埕立“吴慧婉负姑脱火处”石碑,挑起公愤,吴益成也请出卸职归田的铁面御史江春霖,抽丝剥茧查得真相,张开祥打入死囚,吴慧婉无罪释放。有诗赞曰:“烈焰飞腾救祖母,民女更胜古英豪。”解放初,红旗剧团的代表剧目《负姑脱火》即取材于此,观音亭、土地庙、三块石、古榕树皆出现在台幕中,勾勒出一幅江南水乡的宁静幽远。
粉干道现状。
我是在阀门厂幼儿园上的托儿班,平时阿姨带我去上学,一般走粉干道桥,过东西河后,经五一广场一路向北,到今天香格里拉大酒店附近,就到了幼儿园。那时五一广场没有绿地,观礼台也没有奔马,记忆里只有汉白玉毛主席巨幅塑像,及体育馆两边四幅大人们称之为“马、恩、列、斯”的巨构画像。小时候去五一广场踢球,走的是这条路。1976年周总理逝世时,我随阿姨到五一广场悼念,走的也是这条路,那天的心情是沉甸甸的。虽然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但那天地同悲的肃穆忧伤,历历在目的黑纱、白花,总让我有一种瞬间长大的感觉。因为,我不再是那跟着大人背后的小屁孩,而是像个大人似地,跟他们做着同样的一件事。
一家人在五一广场。
除了上幼儿园,我也常去五一广场玩耍。当时轻机厂边上有一堵围墙,围墙临着池塘,有一条狭窄仅容一人独行的土塍,可通往东西河上的一座木桥。过了木桥就是现在的福建大剧院。为了抄近路,阿姨也会带我走这条土塍,在我六岁那年,意外发生了,因为土崩,我失足掉进池塘里,手足无措的我在水里拼命挣扎,人几番浮沉,水不知灌了多少,恍惚看见阿姨也跳进水里,伸手想来拉我,却总是够不着。这时,救命声惊动了围墙里的一个青年。他架起木梯,翻墙跳入水中,将我和阿姨救了上来,之后从容离开。时至今日,我都记不起救我的人长得啥样,印在我脑海的,只是回家后那一杯沁入心脾的生姜水,和缘河而居的邻里间不期而至的温暖。
菡萏香中缓缓歌
上了初中,我就搬到银湘浦边的玉树五间排,现在汇多利广场对面,当时还没有广达路,屋前是大大小小的池塘,池塘边圈养着鸡鸭,发出熏天的臭气,沿河的吊脚楼上,每到深夜,总有人从楼上往下放水,叮叮咚咚,在池面上漾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民国时玉树五间排。
玉树五间排现状。
五间排李家前是一片较大的池塘,塘边有条永远泥泞的池堘,可以通往池塘对岸的福州八中,我的初三就在这里度过。福州八中的前身是美国基督教美部会(美国公理会海外传教差会)于清咸丰四年(1854年)创办的福州私立文山女子中学,这是一所小型的女子寄宿学校,创办人是四年前来到福州的传教士卢公明和他的第一任妻子索菲娅,夫妻俩在自己寓居两年的银湘浦铺保福山住所楼下先后办了两所很小的寄宿学校。一所招男生,是在弼履仁夫妇办的“保福山学堂”(相当于小学)基础上续办的圣经斋,称“福音精舍”,学制三年(相当于中学),咸丰八年(1858年)更名为“格致书院”,同治三年(1864年)迁入于山北麓后改称“榕城格致书院”,后发展为福州五中;一所招女生,称“保福山女学堂”(相当于小学),光绪二十四年(1894年)增设“保福山女书院”(相当于中学),学制八年(小学加中学),民国四年(1915年)改名为“文山女子中学”,其初中部今为福州八中,小学部今为台三小。男女两所寄宿学校的创办时间仅隔一年,在创办女校的同时,男校已暂时停办。
保福山女学堂最初的学生仅有两人,办学费用不过23美元。一来是当时的中国社会并无女子上学读书的风气,卢公明的日记写道:“在附近街区只有很少的一些人,愿意让自己家的女孩子到我们的住所来接受基督教的教育”;二来当地聘请不到教女生的教师,男校停办后,“原本雇佣的男子学校的老师开始在女子学校授课了”,另外,办学费用也捉襟见肘,花去了差会支付给卢公明的很大部分工资,幸好,他的太太索菲娅颇为能干,女校的日常管理都由她负责,艰难地将女校创立起来。
抗战期间,文山女中迁往永泰、邵武,抗日胜利后迁回原址。解放后,政府接办文山女中,与福州私立开智中学、福州私立榕工中学一起组建成立福州八中。我是1986年转学进的福州八中,只读了一年。念书期间,后操场是我的最爱,课间或放学之余,我都会在这里踢球,有时考完试也不急着回家,别人在温书,我们非踢进一个球不算完。
后操场不大,东边临着五间排李家前的池塘,西边是条叫福山后路的小道,过福山后路,过一道小门,就进入福州八中的校区与前操场。保福山便藏身其间,一如城里称为“三山藏”的冶山、罗山、闽山一般,深藏不露,似无还有。山坡上有一座标志性的建筑“文山楼”,那是抗战前夕华人女校长孙淑贞用美国人的捐款建的红砖大楼,楼内阶梯式的三层楼礼堂,在我念书时是音乐教室。“万里长城永不倒,千里黄河水滔滔”的歌声至今仍萦绕在耳畔。
文山楼。图片来自福州老建筑百科。
过了文山楼,从保福山西麓下山,便到了八中的前门。前门开在八一七中路上,放眼望去,正对面是铺前顶救主堂,这座由美部会传教士杨顺创建于清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卢公明修建于清咸丰七年(1857年)的基督教堂,此时还被福州无线电元件八厂所占,要过几年才被教会收回。
一家人在工人文化宫前留影。
福安会馆。图片来自福州老建筑百科。
可惜的是,2005年,因八一七中路拓宽,教堂被拆毁,迁往横街巷。教堂左侧是由横山与独山开拓出来的工人文化宫,门口是清水门墙的福安会馆,当时是第六印刷厂,我长大后还在里面实习。教堂右边则是人武部,高高的吉祥山烽火台矗立在山头。这座民国二十五年(1936年)建的救火会瞭望台,原有专人值守,发现火情,拉响警报,在没有电话的年代,是极先进的报警方式。直至解放初期,还作为防空前哨,119开通前,一直用作观察火警、攀高训练使用。
烽火台。
我在八中读书时,烽火台还可以上下,记得边上有一家“依幼鱼丸”,店面不大,却客流不断,长条桌嵌在墙上,食客面壁而坐,等着老板端上青花瓷碗,只见碗里热气氤氲,汤汁上漂着葱花、香油,五粒小个的鱼丸在碗里上下起伏,别看个小,用材却是老板现剁的全真鲨鱼肉。倒一点醋在汤里,色、香、味俱全,兼且店里只做半天生意,卖完即止,竞引得无数人慕名来食。
铺前顶东门坊。
铺前顶西门坊。
出八中前门,向东行不多远,有条下坡的小路,路间有一跨街门坊,直书“横峰铺”,横额“铺前顶”,同样的门坊在铺前顶另一头也有一座,通往河口。横峰铺即横山铺,据《榕城考古略》记载:“横山铺旧在郡南十里,明嘉靖间移今所,有吉祥寺”,可见里铺形成于明代,而横山因有吉祥寺,才有了吉祥山的别称。民国十七年(1928年)前,横山乃是福州城南第一案山,如今的通衢大道(即八一七中路)尚未凿成,入城的人须从秋龙巷入“横峰铺”西门坊,由铺前顶出河口嘴,或折东通河口里;出城的人正相反,须从河口嘴入“横峰铺”东门坊,由铺前顶出横街,通往台江。民国十七年后,为开辟南北通行的马路,凿横山而过,从此,由北而南,可以一路直行,通达万寿桥、中亭街。
我在八中念书时,好几个同学都住在铺前顶,印象里巷陌纵横,人烟稠密,一条合掌街弯弯曲曲,热闹非凡,两侧分布着刘井下、大西涧、旗杆弄、扇弄、盆鱼弄、铸锣巷、官岭弄、齐峰里等巷弄,柴栏厝一般在合掌街上,巷弄里则分布着不少的大宅,有张、刘、黄、甘、蒋、郭诸姓,宅与宅之间有边门相通,犯了事的人往巷子里一躲,警察都望巷兴叹。民国时福州总商会第一任总理张秋舫的故居就在巷里,体量庞大,木雕精美,末进还有座书斋,魁星踢斗的雕刻寄托着张家人希望通过科举入仕、光耀门庭的愿景。
在铺前顶的中段,大西涧附近,有一条狭窄的小弄,当地人称为“番仔弄”。原来,清咸丰八年(1858年),随着越来越多小商人和手工业者将子女送到福音精舍就读,美部会派出摩嘉立担任学校主理,他遵照美部会的意见,取“格物致知”之义,将校名改名“格致书院”。翌年,新主理吴思明在保福山盖起一座三层木构小楼作为校舍,楼前地平整为学生活动小操场,场口竖立杉木大门框作校门,上书“格致书院”四个油漆大字,校门口修条石板小路,蜿蜒而下,通往铺前顶、河口嘴,校四周还建有砖砌围墙。平时,学生上学和放学,从大门进出,住校的外籍教牧人员,则从后门一条小弄出入,这一条小弄,亦可通往保福山女书院的边门,因当地人称这些外籍先生为“番仔”、“番仔婆”,久而久之,这条小弄便被叫作“番仔弄”,民国初年李厚基治闽期间,省会警察厅第三警察署在编订门牌号时,钉上“番仔弄”的牌子,引起外籍人员向警方交涉,署长吴葆芬率全体警员,沿街鸣炮到学校向外籍人员道歉,并将地名改为“宦岭弄”,今又改为“官岭弄”。
由官岭弄向南,是保福山边的福山后路,过药王庙、下南弄,便到了古南台十景之一“银湘荷香”的银湘浦。
银湘浦修路碑。
银湘浦旧称银镶浦,有说因“浦上荷花白色,如银镶满浦”而名,亦有说缘于一段度人的传说。据《闽都别记》记载:“先说福清石竹山之仙人林汝光,原籍福州越王山,在石竹山修炼,骑虎上升,好度凡人”,见“(浙江宁波三清观)斋工余心发待他好”,遂“带去为徒”,至福州,“盘费空无一文”,乃“邀(心发)去看金银”,至“南门外数里”,见“池浦之堤岸皆是白银,光映波澄,皎然一色,心发异甚,问:何地方?汝光曰:地名银镶浦”,余心发寻思,有钱够用,何须求仙,乃央汝光赐银,汝光择一斗大银块,断下一角,递予心发,曰:“只好把这小块带回去,要用时,剪下一小半,隔夜仍能还原。”余心发回浙后,屡试屡灵,乃生贪念,复返福州,“寻至银镶浦”,见“岸皆石非银”,只有缺一角之斗石尚存,“遂取出原敲之银,向那块石头粘之,正合原痕”,只见“那块银亦变作石,合缝如故,擘之不下”,这便是“道徒易试,银镶变石”的故事了,正是“无意遇着光灿烂,有心寻取寂荒凉”,谓人贪心不足,弄巧成拙。
银湘保福境。
银镶浦已更名银湘浦。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尚有池塘十数口。《台江区志》记载:“四面鱼塘,风景宜人,塘内荷花清香扑鼻,明代时作为银湘荷香”。我当时还在念书,有个同学住在银湘浦旁的兴化埕,我常去他家玩,爱倚在走马楼二层的美人靠上,看那阳光慢慢洒落下来,铺满池面,风吹过,荷香微度,银珠滚动,岸边松竹投映水中,光影斑驳颇具诗意。有时晚上去,当月亮升起来时,池面上象铺了一层水银,波光粼粼,塘如白银。清代名宦梁上国《江田梁氏诗存》有咏:“览胜城南已遍过,还来银铺玩新荷。停桡且待轻风送,菡萏香中缓缓歌。”
花鸟市场,图片来自网络
银湘浦边原有个花鸟市场,也是我和同学常去逛的地方。记得在一间专卖蜂窝煤的店旁边,有一老依姆在自家后院蓄了口大水池,养殖“盆鱼”贴补家用,我曾向她买过鱼苗,一毛钱可以舀一小碗,大约十只左右,带回家养在玻璃缸里。缸不大,四角嵌着角铁架子,油灰抹边,平时到臭水沟里勺些红虫来喂。可惜折腾半天,并没能养活,后来搬了几次家,连鱼缸也不知所踪。其实这一带在历史上,已是售卖各种金鱼居家盆养的集市,甚至还有专营鱼钩的鱼钩弄,可以通往安民崎。清文人郭柏苍《闽产异录》有记:“盆鱼即金鱼,福州南台银湘浦业此者数十家,俗以蓄于盆中,故呼盆鱼。”
药王巷。
如今的银湘浦早已填为平地,取而代之的是双丰大厦与鑫达富第小区。三月下旬,小雨纤纤风细细,我从广达路拐入药王巷,寻找保福山麓供奉孙思邈的药王庙。巷子东西走向,不长,人流却大,仅有的几座两层高的柴栏厝,都已贴上某征收工程处的封条。尽管拆迁在即,居民生活却不受影响,房前摆着几张桌椅,有下棋的,有围观的,有泡茶的,有坐在“老地方面馆”与“古航肠粉王”前等待吃食的,路上行人匆匆,一静一动,温润了时光。
跟菠萝包里没有菠萝,老婆饼里没有老婆一样,药王巷里也没有药王庙,仅有的两座庙堂都与药王无关。巷东是银湘浦后路五位仙姑总堂,巷西为银湘罗总庙。后路指的是福山后路,五位仙姑却不知供谁,只知有一位是朱仙姑,九月十六神诞。罗总庙又称保福境寿社,供泗维真人罗大仙师、独山武显侯、慈航、郑白师大人、黄家将大人,据碑刻记载,清光绪年间,乡闾不甚太平,时疫不断,乡老林细宝牵头,由山边总管庙请来独山武显侯总管,镇邪除魔,保乡佑民,迄今仍香火茂盛。
崎顶旗店。
罗总庙边有三家纱帽店,旧为戏具盔帽绣品店,现改做孩儿俤、塔骨、戏衣、灯笼、锦旗,其中有家写着“崎顶旗店”的,原是对面的怡丰布市搬来,问了店主才知,崎顶即安民崎。《榕城考古略》记载:“安民崎,微有冈阜,郡城初案也,东有武胜庙,神陈姓,名无考。”有谚曰“安民崎顶卖估衣”,民国十八年,为修马路,铲去安民崎,拆去武胜庙,解放后这条马路成了八一七中路,估衣铺也迁到学军路,一直到九十年代我工作后,仍见有人在学军路卖旧衣服,后学军路拓宽,旧衣市场才被取缔。
走过铺前顶的大榕树,再看不到曾经的财神庙。“横峰铺”门坊前癞头姆一碗三毛的炸酱面已成过往,四周是群升国际的崇楼闳宇。往前,就是“(南宋)绍兴甲寅时,凡百货舟载此入焉”的河口嘴,河口嘴已没了河。向北经扇弄达泥塑土仈仔的发源地洋头口,也是我目前的栖居地,茶亭河从小区旁蜿蜒流过,羊蹄甲落英缤纷,那是我初中毕业时种下的,当时花开的不多,现在却浪漫了全城。有时我想,这应该就是我人生最后的一处居所了,伴水而居,枕水而眠,水,真的是能让我心灵停歇的地方。
(作者穆睦系福州市民、福州老建筑百科志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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