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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什么老师有寒暑假?凭什么你们加班有工资?”

2021-07-13 07:45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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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李厚辰 看理想

哪方人数更多,哪方获得更大权力的支持,便会以此质问他人“凭什么”,干涉他人生活,进而罗织罪名,带给他人更大的恐惧和不安。

当然对于这些打着“凭什么”旗号、“不患寡而患不均”的人,恐怕最大的幼稚是认为自己永远可以处于“势众”的一方,而精确地将那条恐惧的线划在自己的身前,永远不会将自己卷入其中。

最近,一系列动向引发了大家的关注:“教师拟取消寒暑假?校外培训叫停”(后被报道为试点展开自愿报名中小学生暑期托管服务),“取消公务员津贴奖金”(后被报道为《杜绝违规发放工资津贴补贴》的实行),“学区房最严新政”(后被报道为西城区实施“多校划片”的试点),还有在讨论了近一个月后,字节跳动终于宣布正式取消“996”的制度。

在这些信息和讨论背后,是网络上到处充斥着的“凭什么”言论:“学区房凭什么就可以上好学校?”,“老师凭什么有寒暑假?”,“行政人员凭什么拿绩效和补贴?”,“互联网企业凭什么可以赚那么多钱”和“校外培训赚了那么多钱了,凭什么不可以被限制?”

我们已经被“凭什么”彻底围困,从对互联网公司、企业家剥削的讨伐,到对流量明星、网络红人占据流量的怨言,到对社会底层、边缘人士获得关注的质疑,一直蔓延到最大范围的各种职业。

我们不断地拷问着这两个问题:你凭什么得到这么多?德不配位;你凭什么哭惨,你还没有我(或者别人)惨。

这样的拷问不仅没有给我们一个更公平的环境,只会让纷争愈发强烈。让人想起孟子对梁惠王说的那句话:“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

不过,这篇文章绝不谈“各安其命”,不谈奉献,不谈道德高调,只谈我们如何能够以更综观的方式探讨并实现“公正”。

文 | 李厚辰

01.

再谈“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

上面的一切“凭什么”,都几乎在围绕一个问题,就是“钱”。基于金钱的公正问题,是今天的核心,而整个社会有一种越来越将基于金钱的“平均主义”当作共识的风气,正是这股风气,让我们很想发问“你凭什么钱比我多?(或者是,你凭什么收入性价比比我高)”。

这样的发问,从聚焦于企业家和明星这样的明显高收入人群,直到大规模面向身边其他职业。

谈到孔孟,这种朴素的“平均主义”思想,大多人都能够引用“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这句话,仿佛这句话中隐含了来自大传统中的“平均主义”根基,但这句话并不只是这个意思,理解这句话也需要结合其背景和上下文。

当然,绝大多数我们讨论和引用“论语”的方式,都是具有误导性的。

而辨析这句话恰恰还不是要掉书袋,而是要打开对于“平均即合理”之外的另一种想象。这句话的“贫”当然指财富的匮乏,如此来说,该如何理解前一句的“寡”呢?

按照我们日常的理解,“寡”依然指财富匮乏,因此前一句是说:不担心财富贫乏,而担心分配不均。这明显是错误的,前一句的“寡”并不是指财富的问题。

朱子在《四书章句集注·论语集注》中,对这句话有清晰的注解,他说:“寡谓民少,贫谓财乏,均谓各得其分,安谓上下相安”。

在这里,“寡”指土地与人民较少,“均”指君臣民各安其分。“而不均”则出处《季氏将伐颛臾》中的鲁国大夫季康子,他把持朝政,素与鲁君矛盾深厚,而季氏将要讨伐颛臾,也是因为害怕鲁王仗颛臾之势反对他。

季氏讨伐颛臾当然是依靠借口,《论语》原文中说得很明白:“冉有曰‘今夫颛臾,固而近于费。今不取,后世必为子孙忧’,孔子曰:‘求!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孔子在这里明确地指责冉有,君子厌恶那种隐藏自己真实想法,却要编造借口的人。

季氏讨伐颛臾,是为了保持僭越于鲁君之上的地位。因此“不患寡而患不均”一点都没有一种财产平均主义的意谓,不过对其更深的探究,我们将在后面进一步讨论,我们先来处理“不患贫而患不安”的问题。

当然,我们并不强调“安贫乐道”,也绝不会主张任何一种我们应该接受贫困的想法,孔颜之乐在现代社会并不现实,其实孔子自己也说“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

孔子只是说,如果在“贫”与“不仁”之间二选一的话,他宁愿选择贫困。不过这首先需要假设财富与品德的获取已经高度对立,这一点恐怕可以获得今天人的普遍认可,这也是他们对“为富不仁”者充满怨恨的根源。

不过我想,“不患贫而患不安”的关键,不在贫,而在安。

02.

不安者患于贫

我们讨论“安”,是来自当下强烈的“财富平均主义”和其上产生的激烈社会倾轧,也许当“安”回到我们之中,我们将可以离开这个“凭什么”的拷问游戏。

在上面提到的各种怨气和互相的质问,并不来源于社会上真正“贫困”的人群,乐于在网络上拷问他人“凭什么”的,要么仍然是学生,要么是初入社会的年轻人,要么是居于城市中核心的泛白领阶层,他们对金钱的焦虑和拷问,往往不来自最真正惨烈的贫困。

不过这不是说他们“无病呻吟”的意思,而是“有病呻吟”,因为论语有云:“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仁者安仁,知者利仁。”

不安的人,不仅不可以长久处于贫困,还不可以长久处于安乐中。

当然今天不是门中国古典传统课,我并非要深入《论语》的儒家义理,而是要摆脱“财富平均主义”和其中的“贫穷”面相,获得一种综观,今天有极大冲动拷问他人“凭什么”的人,并非是凄惨的决然贫困者,而可以被看作一种“不安者”。

不安者可以有财富的焦虑,也可以在生活中有充分的快乐,他们也绝不是唯唯诺诺的。

我再引用一次《论语》,因为从这句话中,最典型地反映出“不安者”的状态:子曰:“君子泰而不骄,小人骄而不泰”,也就是说,其实今天拷问着“凭什么”的人,并非是站在低位,唯唯诺诺悲愤地提问,反而是以一种“矜己傲物”的姿态,骄慢地发问的。

《论语》对我们认识到这种“不安者”的辨析到此为止,我无意再进入通过“仁”而“泰然处之”的路径上去,我愿意更说一点我们都能实际经历的东西。

我们为什么憎恨“日薪208万”的明星们?因为面对他们,绝大多数人都保持着一种“高傲”,大概因为我们认为有些明星无才无德,却能日进斗金,不过这种仇恨中比较奇怪的一点是,我们绝大多数人都不是演艺明星,并不依靠和他们竞争来牟利。

也就是说,很难认为因为明星的日进斗金,因此“我的收入就被他们侵占了”,我们的不安不来自于实际的经验,而来自一种对社会规则抽象的理解。明星们普遍的“日薪208万”,在于他们的名声和所代表的流量,在被社会真金白银地承认。

我们默认支付给明星如此高昂薪酬的人,其实对他们“无才无德”的特点心知肚明,因此也认为:社会只承认流量,却对“才德”问题丝毫不关心。

随后这个逻辑就可以延续下去,我们接着问“小鲜肉凭什么今天可以名利双收”,这是拷问的延续,演艺明星能够如此,全仰仗他们攫取了“流量”,而他们能够如此攫取流量,全因为背后有一群“脑残粉”,他们非理性地占据着公共流量资源。

我们和他们虽然行业完全不同,但是在“公共流量资源”这个问题上,却是实实在在的竞争者。也正是因为此,现在各路人等在微博发言,都会谨慎地表示“抱歉占用公共资源”。

在这里,社会承认流量而不承认才德的“文化问题”,就成为了实际流量争夺的“制度问题”,而在这种流量制度下,自觉品德高尚、而不屑钻营的普通人,永远都是不能得利的一方。

在这里可以稍微停一下,我们可以停下来想想,我们今天将多少问题理解为“占据舆论高地”问题,或“争取舆论主动权”问题。

我们面对“善钻营者”的不安,是我们总把生活经验问题,当作“舆论问题”的一个后续,但我们的生活真的是一个可以归因于“舆论争夺”的问题吗?

《浪潮》

正如我们面对的很多其他抽象问题,我们的生活真的是一个可以归因于“资本家与员工”斗争的问题吗?我们的生活真的是一个可以归因于“性别斗争”的问题吗?我们这里要强调的不是斗争,而是“承认”。

因为具体一事一议的利害争夺,总是各有不同,但“承认”问题却是一个抽象理解的问题。

社会总是承认钻营者,社会总是承认有产者,社会总是承认高学历者,社会总是承认皮囊美好的人。甚至有一篇文章说,因为外向的人塑造了社会交往的规范,所以社会总是承认外向者而不是内向者,凭什么总是外向者在社会上得利?

在这种理解下,被区分为“内向”的人,怎么能不深深陷入一种“高傲的不安”呢?

钻营不过是道德低劣,有产不过善于抢夺,高学历不过吃尽地域红利,好皮囊则是肤浅和欺骗,外向者缺乏深度,谈平权公益的人背后都有更大的阴谋,而不安者反对一切的原因,则都可以用“既得利益”四字以概。

这如何不让人深深的高傲,又深深的不安,以至于要大声发问疾呼“凭什么他们可以得到承认?”进而我们该严肃地考虑,为什么不可以损害他们的利益呢?一种财富在他们与我们之间的平均有什么不对?

03.

不安经验与患寡

如果说问出“凭什么”是出于我们的不安,而这个询问本身则大大加剧着我们的不安,因为这些询问等待的不是回答和解释,而是实际的干涉。

不怪在网上真正挑拨矛盾的人会说“他们的哀嚎,是我们凯旋的战歌”。这话有人在网暴时直率地私信我:“怕了吧,就是要让你恐惧,让你惶惶不可终日。”

发问本身会带来真实的伤害,这是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独特经验,这毫无疑问让不安大大加剧,在这种不安之下,因为怨恨、报复等各种的原因,我们对其他人群“凭什么”的发问愈发增加,成为了一种全新的游戏。

这已经不是“如何获得承认”的游戏了,这成为了如何不要在对方的发问中被摧毁的游戏。在这样的氛围下,财富差异变得更加难以接受,日常的娱乐变得越来越无法抚慰我们的需要,怨恨与争斗之心变得无以复加。

正是这样的游戏,养育了属于我们时代的季氏。

在上一篇文章的评论中,有人提到一种可能性,说能读到看理想文章的人,都不是真正带来问题的人,而带来问题的人则不会阅读看理想的文章。

我觉得这个未免太乐观,或是这其中共享了一种“不安者”共有的傲气。这种傲气,与那些“网络季氏”所宣扬的,并无多大的不同。这里面就是对“多数”与“少数”的计算和担忧。

在“患贫”与“不安”中,我们开始“患寡”,以汇集成为巨大公共人格的方式,集结成为不同的身份,以取得“承认”,并为了这个承认而互相竞争。

哪方人数更多,哪方获得更大权力的支持,并以此作为质问他人“凭什么”,干涉他人生活的基础,进而罗织罪名,带给他人更大的恐惧和不安。这些都是真的,不是一种想象。

当然对于这些“不患寡而患不均”的僭越者,恐怕最大的幼稚就是认为自己永远可以处于“势众”的一方,而精确地将那条恐惧的线划在自己的身前,永远不会将自己卷入其中。

这也是在说我们自己,我们竟然认为我们可以大声质问“凭什么明星可以赚这么多钱”,“凭什么资本家可以赚钱”,而认为我们的生活可以免于他人的“质问”。

《狗镇》

在这个互相质问对方“合理性”的游戏里面,没有人的生活是禁得起拷问的,,要证明一种“不配”实在是太容易了。

04.

从获得“安”开始

从上面这种“凭什么”的质问所散发出的浓浓忧虑中,你会不会有点奇怪,觉得我实在是杞人忧天,这种事情至于如此担忧吗?

如果一个人真能这样想,我反倒觉得这是好事。字节跳动宣布于8月1日起取消大小周加班制度,也代表该公司制度性“996”的消失。

不过我们又看到,很多字节跳动员工并不支持大小周的取消,因为他们加班确实会发放双倍工资,很多员工一个月多加班两个周日,可以拿到近万元的加班收入,这是一种真金白银的收益,可见996的复杂。

从这里来看,我们最开始对996的讨伐,是否也是一种多虑呢?当然全国肯定存在既强迫员工加班,又无法按照法定要求给予足额报偿的公司。那在这个时候,我们显然有三个选择:

1.凭什么字节跳动有加班工资?我们没有,你们也不该有。

2.凭什么字节跳动有加班工资,还可以加班;我们加班也没有加班工资,所以最好大家都禁止加班。

3.凭什么我们加班没有加班工资?是不是我所在的公司可以遵守劳动法会好一些。

哪一个是最值得问的问题?我们是否应该构成一个这样的优化:希望赚钱的人可以从加班中获得额外收入,而希望维持自己生活节奏的人也有权利说“不”,从而形成一种“上下相安”的状态?

而“凭什么你们不和我们一样惨,凭什么你们可以得到这些”,则总是将问题推向一个鱼死网破的较差选择中,这个选择看似“平均”了,因为得利者被惩罚和剥夺,实际上我们自己的处境也并无改变。

“我们的生活凭什么不可以优化呢?”,在这个视角上,我们不会关注遥远而抽象的竞争,因为即使所有明星都被我们斗倒了,我们的生活也不会获得优化。

我们也不再会关注伤害他人带来的“公正感”,因为他人不管如何获得惩罚,都没有对我们的处境给予优化,让我们更加安心。

安心更在于不纠缠于被“锁死”的视野和概念——内卷竞争、丛林社会,意识到“被承认”不等于必然的高学历、高流量、高薪、高消费,不在于占领舆论,打赢互联网彼此罗织罪名的战争。

我也一点没有想要进入“内心”的世界,获得遗世独立的安宁。

最匮乏的人,才会相信大原则的抽象胜败和一劳永逸的激进对决,或将生活困于大局大势对个体的“决定”,相信自己作为“时代尘埃”的无力。

这些谈起来就让人不安,让人恨不得去拥抱个什么巨大群体,脱离“寡”的处境。

安心,是在充分认识到社会的统计学“真理”的前提下,即:高学历当然有助于世俗意义的成功,高收入当然会让生活更安逸;互联网罗织罪名的游戏当然是真的,当然会对个体和群体造成很大影响;当然有结构性的好运,让一部分人的生活比其他人性价比高;逼迫自己的孩子更努力读书,当然有助于他去更好的学校。

就是在认识到所有这些“统计学”真理的前提下,永远意识到,一个个体的选择和生活都可能是统计的“outliers(野点)”(即为统计学上的偏离值)。

对个体来说,当然可以在无高学历情况下,拥有在社会中获得他人承认的可能;当然可以在自己遭受困苦时,得到真实的安慰和帮助。做自媒体的人,当然也可以不必追求超高流量,即便遭遇“互联网质问和罪名”,很多事情依然有办法以别的方式延续。

这些不是理论可能,也不是极小概率的好运,这些,恰恰是脱离互联网“景观”后很多人真实生活着的形式。

不管是针对一个中长期的生活追求,还是一个短期的生活处境,我们永远有机会为自己和身边的人取得实际的优化。这并不易如反掌,却是获得生活之“安”的开始,并有机会逃离患贫患寡的大型“凭什么”质问游戏。

尾声.

这不是互联网 vs 真实生活

我以上讲的,不是“少上网”和“真生活”的对立。就像做自媒体也不一定就要做到流量爆棚,一个小而精的媒体也可以很有价值。我们今天很多生活的优化,例如人与人的安慰和帮助,依靠互联网也会取得更多可能。

这甚至不是唱衰互联网,只是想展示两种生活:

一种是看什么都不对,并认为我们“彼此质问,彼此伤害”无可避免,我们已经必然地陷入了这个质问的游戏。

另一种是停止对他人的质问,而转向从自己的生活中脱离“不安者”的境地,取得对自己和他人的优化。

《十二怒汉》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我们还要不断与互相伤害的文化对抗。不过方式恐怕也不是以相同的方式为对方罗织罪名,欲求对他们毁灭,因而带来这种互害的消失。

这是我们对“均”的坚守,并不欲求僭越以实现对任何人的毁灭,不过这是另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了。

毕竟夫子在“寡均贫安”的分辨后说:“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今由与求也,相夫子,远人不服而不能来也,邦分崩离析而不能守也;而谋动干戈于邦内。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

尽快停止彼此质问吧,从我们每个人开始。

*本文原名《我们应该立即停止质问“凭什么他们可以……”》,声明:文章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不代表看理想平台立场,欢迎提供不同意见的讨论。

文章头图来自《LEGAL HIGH》,编辑:苏小七、驼驼。

原标题:《“凭什么老师有寒暑假?凭什么你们加班有工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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