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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鸟:山东选调大学生村官生活实录
现在,在基层单位经常能见到这样一类人,他们既不是公务员,也不是事业编制人员,而是大学生村官。
大学生村官的发源地是徐州市丰县。1995年,“雏鹰工程”人才培育计划在丰县实施,到2008年,经中央同意,中组部等有关部门部署开展选聘高校毕业生到农村任职工作,全国大学生村官工作由此展开。经过7年的发展,中央和各个地方形成了一系列相对完整的保障机制。选聘大学生村官的目的之一是培养年轻干部,加强农村党组织建设。
事实上,年轻干部到基层培养锻炼的传统由来已久,典型的还有选调生政策。选调生作为后备干部,是各级党委组织部门从高等院校选调的品学兼优的毕业生。该政策始于上世纪60年代,通过基层锻炼考验,选调生在熟悉基层的同时增长才干,推动了基层工作的开展。
山东省选调生工作和大学生村官工作开展较早。选调生工作从1980年起,大学生村官工作从2004年起,2008年中央统一部署后,截至2014年,全省选聘1.5万多人,在岗4100多人,有8000多人通过考选进入各级机关事业单位。
但是,在大学生村官和选调生工作推进过程中,出现了这样一个现象:村官忙“考”,选调生忙“调”,基层留不住人。
为解决这一难题,从2013年起,山东省把大学生村官和选调生考录工作“合二为一”,以选调生标准招录大学生村官,到村任职两年,两年后考核合格的录用为选调生。考核不合格的,解除选调合同。
但是问题真的解决了吗?
“跟想象不一样”
24岁的蒋夏就是众多选调村官中的一员。一开始,有人问起工作的时候,蒋夏很高兴地说自己是“选调村官”。这时,对方一般会说“哦,村官啊”,蒋夏总是耐心的跟人解释,告诉别人“大学生村官”和“选调村官”之间的区别,只是,在大家眼里,大学生村官和选调村官别无二致,时间长了,别人再问起工作时,蒋夏的回答变成了“村官”或者“公务员”。“选调村官”这一新生事物到底是什么,体制内的人也说不清楚,有时候连“选调村官”们自己也会迷糊。
“工作跟想象的不一样”是大多数选调村官的感受。基层的工作内容和节奏让刚刚走出校门的大学生们多少有些不适应。
“工作清闲,工作节奏慢”是蒋夏对基层工作最初的认识,这与她自己现象中的工作场景相去甚远。在蒋夏的概念里,在工作时间,大家的注意力都应该高度集中,认真、高效率地完成各项工作任务,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让她不适应的还有水土,“水喝起来又咸又涩,饭菜口味重”。
被分在党政办公室工作的王丽和张宁都表示工作时间紧、压力大。他们需要负责打扫办公室卫生、收发文件、写政策性材料以及一些杂七杂八的事儿,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不是身体上的劳累,而是心累。在目前的工作岗位上已经工作了快一年,细细回想起来,他们却一点都记不起有什么值得记住或者让自己骄傲的事——琐事耗费了他们大部分的精力。
“朝九晚五的工作模式对于从事基层工作的人来说是不存在的,我们做的多,但理解我们的少。”在管区工作的王文博经常一整天耗在村里,没有固定的双休日。管区是乡镇为更好的管理乡村设立的“管理单位”,几个村分成一个管区,乡镇上安排专门的工作人员管理管区工作。环卫一体化、征收社会抚养费、征收养老保险费用、为村里的党员开党员会等工作,王文博都参与其中。
谈起经常加班的原因,王文博认为是村民的空余时间与自己的工作时间不对应造成的。白天村民要忙自己的事,这样一来,很多需要村民了解参与的工作都只能放在晚上进行。比如开村里的党员会议,经常开到晚上九点十点。夏天还好,要是冬天,“真的很受罪”。不仅如此,晚上开会时常会引发个别村民的不满,自己也很委屈的王文博不得不放下自己的情绪,极力安抚村民。
许畅被分到了宣传和纪委两个部门。在基层,年轻人相对少一些,加上基层事务繁多,“一专多能”的现象司空见惯。许畅觉得事多并不是坏事,反而能真正锻炼自己。在宣传和纪委工作快两年了,她觉得自己的文字功底提高了不少。不过因为与村民直接打交道机会较少,她坦言自己在同村民打交道方面还不够成熟。
都在基层工作,但他们对现在的状态感受却大有不同。对于目前的工作和自己的工作情况,他们觉得“还行”,却远没有达到满意。
接受现实
罗煜认为自己对农村环境和工作都适应的不错,但遗憾的是工作之后,自己一直没有“被”定位准确——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忙乡镇上的工作,没有将“选调村官”的作用真正发挥出来。省里的初衷应该是好的,可以利用选调村官来充实基层干部队伍,为村里增加新鲜的血液,可真的到了基层,就会发现,今天中国的农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群初出茅庐的后生对农村的形式、现状几乎一无所知,让他们带领农民发家致富几乎是天方夜谭。而选调村官们自己既不甘心于只在乡镇做一个“实习生”,面对现实情况却又无能为力。
其实,各类媒体经常报道一些大学生村官的优秀事迹,这些优秀事迹中的大学生村官们意气风发、斗志昂扬,与我们平时见到的大学生村官截然不同。在面对这些事迹的时候,这群实打实的选调村官态度不一。
李修洁说自己会羡慕,会问“人家怎么干的红红火火,我怎么施展不开呢”?同时,还会想“这不会是虚的吧”。
罗煜嘻嘻哈哈的说自己也想上报纸。看到优秀事迹后,会去网上搜索相关报道,看看自己能从他们身上学习到什么。
“不关心这个,事实上,我对大学生村官的任何优秀事迹都没什么印象。”周平一脸诚恳。
在工作上,理想与现实之间存在差距,差距也一样体现在个人生活上。
属于自己的空余时间相对较少,是他们共同的感受。与空余时间少相比,最令他们苦恼的是入乡随俗式的荒废。
不甘如此的蒋夏打算利用业余时间考研。然而,学习的过程比下定决心要艰难的多,环境给人带来的影响有时候远远超过个人的想象。在一个所有人都想守住的地方选择“离开”既不被看好也不被理解。但是蒋夏觉得,考上研究生接受更高层次的教育势必会增加自己的见识,那时候,即便是在相同的岗位,自己能够做的事才会更多,自己的个人价值才会得到更大的体现。
在基层,尤其是事业单位,专注于个人能力发展的人并不多,他们关注的更多是实实在在的生活。对大部分同事而言,个人发展无异于是“加官涨薪”的代名词,这让蒋夏难以接受。价值观的不同给她带来一些困扰,同时,也带给她一些勇气和鼓励。
同样在基层工作快一年的李修洁觉得自己正渐渐失去前进的目标,交际圈子越来越窄,身边没有朋友,视野也越来越小,她觉得自己无处安放的热血慢慢退却,“开始接受现实”。
而回想一年或两年前,他们选择职业的时候大多心怀赤诚。
为何而来
同样是选调村官,同样是毕业时的选择,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回答。当初选择这个“职业”,他们中不少人是为“事业”而来。
1992年出生的李修洁深信中国的发展关键在农村。她投身选调村官队伍,一方面是响应政策号召,另一方面是抱着锻炼自己、发挥自己才能的目的。
在这个岗位上工作了11个月的罗煜在择业前的考虑则更全面一些。罗煜理想的工作在体制内,“基层工作经历会为以后的人生加分”,他认为现在山东的选调村官改革非常符合中央政策,改的很好,基层确实需要人才,而刚出校门的大学生们放低身段、投身基层,会有一个成功人生的几率也很大。
还有一个月就工作满两年的许畅认为“农村处于社会的最基层,是个大舞台,能真正锻炼人”,“这份工作稳定,有保障, 对于女孩子来说,比较合适”。
但有的,则没有那么清晰的规划。
已经工作两年的“大学生村官”王文博在2014年参加了山东省选调村官考试并成功考取。他说,自己当时对这份工作的认识并不十分清晰,只是想找份安定的工作。跟以前的村官相比,现在的选调村官有编制,是他选择这份工作最主要的原因。村官相当于临时工,干个两三年,迟早需要自己另谋出路;选调村官则不同,虽然头两年的工作处境跟村官极其类似,但是两年服务期满后,经考核合格的录用为选调生,有正式编制。
跟王文博情况相仿的张宁在第二次面对含有“村官”二字的工作时,他坦言自己当时想考的并不是这个。在考取这份工作的前后,张宁还考过其它的工作。但是,却因为一些客观原因失去选择的机会,比如,因为选调村官的培训时间跟省考面试时间冲突,为求一稳,张宁选择了已经到手的选调村官。
事实上,有相当一部分选调村官在谈起现在的身份时,会半开玩笑地用“上当了”形容。二十多年来,作为“后备干部”的代名词,选调生一直是山东地区升迁的捷径。《瞭望》新闻周刊统计,山东省选调生工作始自1980年,到2012年,共选调26批1.3万余人,有770多人担任处级以上职务,有8900多人在县级以上机关工作。
政策的巨大优势在官本位思想根深蒂固的山东,其诱惑力可想而知。然而选调村官们的尴尬之处在于,大多数人以“选调生”为初衷前来,考上以后却只能落得“村官”的身份。山东省委组织部在合并两者时,规定村官们两年以后自动转正,解除了他们的后顾之忧,认为这样就能让村官们安心扎根基层。但是,报考选调村官的资格(党员、学生干部)同之前选调生并无差别,他们大部分人依然把自己当成选调生,“而不是什么村官”。原本政策上的巨大优势变得晦明晦暗,巨大的心理落差成为很多人上岗之后郁郁寡欢的直接原因。
何去何从
“选调村官”改革后,第一批考录的人员,目前工作还差一个月满两年。在这不到两年的时间里,除去2014年签过一份补充合约,规定“任职期内不准考取其它事业单位,如果要考,需辞掉现在的工作”外,他们没有得到更多关于选调村官何去何从的信息。
政策不够明确成为诸多“选调村官”困惑的根源,“等一等政策”成为解决这一难题的“共同之道”。今后的不确定性让他们面对“未来”两个字的时候,略显迷茫。
在单位同事眼中,他们是一群“候鸟”,随时会有飞走的可能。之前的村官没有编制,大部分村官都选择在任期内另谋出路,以防合同到期后措手不及,村官岗位只是他们面对以后的一个缓冲。所以面对同样年轻的选调村官,同事们的态度依然没有任何改变,觉得他们只是暂时工作在这里,一旦有合适的机会,他们就会选择离开。可扪心自问 ,他们自己也不确定会不会一直在这个岗位上干下去。
面对以后,有的人选择直接面对。许畅觉得在工作中要主动参与,多承担一些事务,这样,就能更快的成长。“谁也没说以后就一定要在一个地方做一辈子,这段时间可以作为缓冲,更好的认识自己,找到未来工作的方向”。
罗煜觉得既然选择了,就要无怨无悔,尤其是在两年服务期内,一定要尽心尽力的做好。在基层工作,可以对农村有一个全面的了解,这不失为一个好的收获。
有的人选择观望。“基本没有什么打算,走一步看一步,选调村官的政策一直在变,也不知道今年明年会变成什么样,既然现在不能再考,那就安心在这里工作着”。面对以后,王文博的回答诚实却也隐隐透出一丝无奈。
有的人已经在盘算迁徙的路线。“有机会还是往上考,遴选也好,省考选调生岗位也罢”。张宁觉得自己会继续往前走。
家在外地的周平认为,“领导觉得我总会回去,所以安排的工作相对简单。我个人对于继续留下来也确实没有什么计划,想自己创业,但是资金问题难以解决,所以,现阶段最实际的做法就是合同到期后考回去”。
还有个别人则是身不由己。这是“政策地方化”的牺牲品。按照规定,选调村官们领取的薪水应该是由省里统一发放的“生活补贴”,但实际情况则“因地而异”,跟当地工资水平直接挂钩。由于某县资金周转困难,一名村官已经五个月没有领到工资了。在消息严密封锁的情况下,她同当地成百上千的公务人员一样无计可施,面对窘迫的生活,她不得不考虑离开。
但是,有勇气离开选调村官队伍的,依旧少之又少。徐伟祺的忧虑则是,他不知道自己离开以后可以干什么,“没有一技之长”,他耸耸肩,“我们之中离开的人有,但是据我所知,都是跑到别的地方做公务员。以我现阶段的能力,在山东范围内能找到的任何工作,从理论上讲发展空间都不及这个”。
他表示,自己犹豫不决的最大原因是,“我现在的一些情绪,究竟是现在这个行业的特性导致的,还是社会的共性决定的?”
在工作生活上,这群年轻的选调村官面临着相同或不同的问题。虽然,每天在基层单位工作着,但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明天究竟在哪里。
两份答案
工作一年多以来,我也会为单位写一些稿件,但基本都是工作汇报式的,给一些材料,根据主题需要摘抄、组合,几乎没有任何采访,对一些不太明白的工作,领导解释的也不是很清楚,他们一般给出的建议是“上网搜模板”。
为了写这篇文章,我采访了自己认识的11位选调村官,采访初期,他们对这次“访问”都持有自己不同的态度。
绝大多数是支持我写这篇稿件的,想让更多人能够看到我们真正的工作生活状态,虽然,不少媒体都报道过“大学生村官”这个群体,但在我们眼中,那不是真正的我们。
也有劝我放弃的,他们说,上边都知道我们是什么样的,写再多、写再实都没有用。我说,我知道,但我还是要写。
在这中间,发生了一件很好玩儿的事情,一个工作经验相对丰富的选调村官,把我想问的每一个问题都给出了两个截然不同的答案,其中一个是他的真实想法,一个是好听的漂亮话。他告诉我,你需要哪一个就用哪一个。我跟他说,我当然要真实的。
以下节选两个他“双份回答”的例子:
第一个问题:选择选调村官这份工作的初衷是什么?
回答一:选村官目的很简单,12年目的是先找个工作随时考走,14年想考的是选调生,从来没想再考村官。
回答二:我选择村官是因为我对农村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从小生活在农村,见证了农村的贫穷与这些年的发展,农村人才流失,带领老乡发家致富是我的心愿也是我的抱负,发挥自己的专长和年轻脑子活有想法的优势将理论与实践联系起来,让自己的青春做点有意义的事,让青春无悔让人生无憾。
第二个问题:任职之后,与自己之前想的是否有不同?如果有,面对不同自己是怎么做的?
回答一:参加工作之后的感受跟想象的不一样,但之前也听说过基层的工作,没太大的希望和抱负。
回答二:刚来到农村肯定心里有不适应、有落差,但是自己年轻要学着去适应去接受并且去改变,刚开始村里人不认识我,我很沮丧。但是我坚持每天微笑着去跟见到的每一个村民打招呼,大爷长大妈短的叫着,村里人慢慢接受了我,后来见到我就拉着我要去他们家里吃饭,自己被接受心里可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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