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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白谦慎讲民国前辈圈:王弘之、张充和、翁万戈、王方宇

澎湃新闻记者 徐笛 发自杭州
2015-07-12 10:19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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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谦慎入职浙大文化遗产研究院。 高剑平 澎湃资料

赴美29年后,白谦慎回国了。6月29日,他正式入职浙大文化遗产研究院。

在全球艺术史领域,白谦慎是中国读者最为熟悉的艺术史学者之一。由哈佛大学出版的《傅山的世界》早已获得中西学界的高度评价。目前,他正在研究晚清名宦吴大澂,通过这一个案研究,他试图还原晚清士大夫群体的业余文化生活。

1986年10月,白谦慎离开北京大学研究生院,踏上了前往罗格斯大学攻读比较政治博士学位之路。4年后,他转学至耶鲁大学攻读艺术史,师从国际著名艺术史学者班宗华教授,1996年获博士学位。短暂地任职西密歇根大学后,他转至波士顿大学艺术史系,在那里执教18年。

20多年来,因由浓厚的故乡情结,他与国内的老师和同道始终保持着密切联系。1988年冬,在国内和港台书法界具有广泛影响的沧浪书社成立。白谦慎便是发起会员之一。

在他留学期间,国内和海外的艺术交流还很少,他不断撰文,向国内介绍美国华人书画社团和人物,其中就包括张充和、王方宇、傅申等。台湾刚刚解严,他也通过台湾留美学生把大陆出版的书法杂志带到台湾,并利用罗格斯大学东亚图书馆的资料,向大陆介绍台湾的书法家。1989年,他在美国促成了沧浪书社赴台展览,这是大陆书法社团最早在台湾的书法篆刻展览,得到了台湾同道的普遍好评。1990年,他和友人在罗格斯大学举办了第一个当代中国书法篆刻展。

人生走过了一个甲子,白谦慎告诉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回国本是计划中的安排,“早就和朋友说退休了要回中国,那是故土啊。”

两年前,浙江大学的友人诚邀加盟,他谢绝了。前年冬,南方某大学邀他出任艺术学院院长,思考再三,不喜欢处理人事关系的他放弃了这个机会。2014年夏天,浙江大学再次发出邀请,他被浙大的诚意所感动,于是说服了同样在美国大学任教的太太,落叶归根。

本以为终结了在美中两地奔波、左支右绌的局面,刚归国的白谦慎却发觉邀约接踵而至。这不,7月8日一早,他又接到了上海老邻居陈丹燕的来电,转达朋友邀他做讲座的信息。“中国是人情社会,应酬多。我总是能推就推,不过老朋友出面,就不便推辞了。”他笑着说。

因缘际会,与诸多民国后人颇具渊源

陈丹燕是白谦慎少年时的邻居。白谦慎在沪上研习书法时,正值文革后期。在革命的年代却有机会接近传统文化,使陈丹燕甚是好奇。30多年后,当陈丹燕带着女儿到波士顿选择大学时,问起早年学书法的事,白谦慎告诉她,自己的5位老师中有4位来自民国世家,分别是出身常熟望族的萧铁、孙中山外孙王弘之、西泠印社创社会员金承诰之子金元章、章炳麟侄孙、申报主笔章保世之子章汝奭。

而到了美国,又由于书法的“牵线”,白谦慎在“合肥四姐妹”中的小妹张充和与八大山人的权威王方宇的推荐下进入耶鲁大学艺术史系。上学期间,他在老师班宗华教授的带领下,到海内外首屈一指的收藏大家王季迁家中观画,并经常拜访翁同龢的五世孙翁万戈先生以及清政府驻英大使刘瑞芬的后人刘先女士。

经过风霜战乱,看过国运起落,近距离的点滴相处中,白谦慎切身感受到这些前辈的气度非凡和处变不惊。

他说,老人们沿袭了中国古代菁英文化的传统:书画是最主要的艺术爱好。“我能跟这些前辈聊天,是一种缘分,也是一种契合。在他们身上可以看到,民国文人在艺术生活上其实和晚清是衔接起来的。这些前辈正逐渐凋零,他们的价值已无法替代。”

“书法改变了我的一生。”写得一手典雅小楷的白谦慎没想到,对笔墨的热爱不仅为他学习中国古代文化打开了一条通道,而且,书法独特的艺术魅力也为他带来成为诸位前辈的学生或忘年交的可贵机缘。

漫步在7月的浙大校园,濛濛细雨中,白谦慎将自己与这些民国前辈的交往回忆娓娓道来。

1937年孙中山外孙王弘之与家人合影。

与王弘之:相识六年,道破“我的外公是孙中山”

“文革”后期的1973年,在革命年代的白谦慎恰恰受到了“旧文化”书法的启蒙。调皮爱玩的少年一下收住放心,专注于一个古老却又洋溢着现代生命力的艺术。

中学毕业后,白谦慎并没有直接去工作,而是上了中专,在上海财贸学校金融班学习。学校里有写字的风气,语文老师王弘之对他的影响格外大。在传统文化学习不受鼓励的年岁里,对于愿意写字的年轻人,长者总是格外关爱。

王弘之家在上海延安路陕西路交界处的明德里——临街的石库门。离白谦慎家骑自行车只需10分钟,所以他常去向老师请教。老师家中的布置和寻常人家并无二致。这里成了学校之外的第二课堂。“老师对我很好,平常聊天,给我讲很多民国的故事和历史。”

拿来回家练的字,老师就评点一下:“点画弱了一点”、“结构不够自然”、“这个有点俗”……在老师的点拨下,白谦慎慢慢领悟了雅俗的分别。

原先,白谦慎只知道王弘之的父亲是王伯秋,同盟会早期会员,毕业于哈佛大学,曾任国民政府立法委员。中专毕业后,白谦慎分配到中国人民银行静安区办事处工作,依然常去老师家。几年后,文革结束,部分抄家物品归还,所以“能看到‘文革’受冲击后,老师家里留下的一些东西。”

王弘之有时会向学生提起父亲。从老师口中白谦慎得知,因为父亲和叔叔王仲钧的原因,王弘之少年时跟书法名家曾农髯、符铸都有过交往。王伯秋过生日,徐悲鸿会作画祝寿;每年的大年初一,王仲钧的好友梅兰芳都会到王家拜年。但是,王老师从来没有提起过他的母亲是谁。

1979年暑假,已在北京大学国政系读书的白谦慎回上海探亲,当他去看望王老师时,老师告诉他,母亲去世了,而他的母亲就是孙中山的次女孙婉。因为孙中山的反对,王伯秋和孙婉被迫离异,王老师在童年就再也没有见到母亲。就在这一年王老师办好赴港证准备和分别50多年的母亲在香港相聚时,过于激动的老母亲却因心脏病突发去世了。王弘之告诉白谦慎这一悲剧时,他们的师生关系已有6年。

2006年,王弘之在一次医疗事故中不幸逝世。此后,白谦慎回国探亲做研究,总是抽空去看望师母李云霞。2012年,师母离世,王老师的大儿子王志雄在那年致白谦慎的电子信中写道:“尽管父母亲都已仙逝了,你还是如我兄弟,到上海不要忘了到我家坐坐。”次年暑假回上海,白谦慎专门到福寿园公墓,在老师和师母的墓前献花。

从18岁接触书法到23岁赴京上大学,五年的光阴使白谦慎终身受益。“老师们的学养都相当好,爱好古典诗词。我一个不太懂事的小孩也因此浸染其中,对中国文化和艺术产生了感情和感觉。那感觉是慢慢燂(沪语,读音如“笃”,用小火慢慢煮)出来的。”

在没有功利性的学习环境中,5位老师在不同层面给予白谦慎不同的养分:“萧铁老师是我的启蒙老师,没有他,我可能不会走上书法之路。王老师启发了我对历史文化的兴趣。邓显威老师和我同在一个银行工作,可以随时向他请教。金元章老师的面比较广,他还会刻印、刻扇骨、墨拓、画画。因为是家境优渥的世家子弟,在民国时赞助过不少艺术家,所以在上海艺术界的人脉甚广。由于50年代就退休了,文革没有受到冲击,家中还有一些收藏,所以我能在他那里看到一些原作。章汝奭老师的小楷最令我折服,我早期的小楷完全是模仿他的。”

上海的5年学书经历也让白谦慎对上海的文化底蕴有了更深的理解和认识——那真是藏龙卧虎之地,有才华而又不求闻达的老先生“覅太多!”而在白谦慎的老师中,除了章汝奭老师有书名外,其他老师都不算有名。见到浮在书坛面上的名家,不少是徒有虚名,从此,白谦慎不再为虚名和头衔所惑,更看重一个人的实力,“名气有什么用,拍马屁的人多一点而已!”

张充和

与张充和:人生转折之际的再造之恩

改革开放以后,最早向国内介绍张充和书法的,白谦慎大概算一个。1990年,他就曾写了篇短文,而这篇短文后还有一段轶事。

一次,白谦慎到张充和家,张先生拿给他看有人寄来的这篇文章的复印件。上面标注划出了两个地方:在“以优异的成绩考上北大”这句旁边标着一个问号;另一处是个地名的错字。21岁这年,张充和以语文满分、数学零分的成绩被北大破格录取。这个问号的涵义令人莞尔。

张充和告诉白谦慎,这是卞之琳看到这篇文章后寄给她的。

“我说,你认识卞之琳啊?她说,认识。我随口问,那他给你写过诗没有?她就说了一句,无题都是写给我的。我一下就明白了。”从此,白谦慎再也没有问过她和卞之琳的关系。跟张充和交往,白谦慎给自己定下了一个“规矩”,“除了艺术方面的事,不主动询问她的过去。”

张充和曾在耶鲁大学美术学院执教24年,认识白谦慎时,她已退休4年。白谦慎是张充和唯一一个亲自推荐到耶鲁读博士的学生。而在白谦慎被耶鲁正式录取之前,他俩只见过两面。“她看过我的字和印章。她可能觉得我有些基础,也比较可以信任吧。”

退休后,张充和每个星期三下午都会到耶鲁美术馆的亚洲部当义工,两人也常见面。白谦慎毕业后,更多通过电话来保持联系。“她和我通信很少,我找了一下子,20多年也就5、6封。她用毛笔写的就一张明信片,其他都是钢笔写的。”

2010年,老人97岁了,家里的一些书画需要处理。她把这件事交付给白谦慎。除了子女保留的外,一些转让给私人,一些转让给博物馆,一些拍卖,具有重要文献价值和最有代表性的作品则捐给博物馆,“主要捐给了西雅图美术馆。前馆长密密·盖茨(Mimi Gates)是比尔·盖茨的继母,她本人是耶鲁大学的中国艺术史博士,曾任耶鲁大学美术馆当东方部主任、馆长,是张充和的学生。她们私人感情很好,这次追思会也可能由她主持。”

前后花了一两年奔走联系,白谦慎在老人意识清醒的状态下完成这项工作。

美国时间6月17日,张充和在美国康州的家中去世。当澎湃新闻问起如何评价张充和的一生时,白谦慎沉思了一会,引用了50多年来追随张充和研究昆曲的陈安娜女士的话语——“充和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的人。”意即她很少受到尘世习俗的影响。

白谦慎回忆,张充和性格开朗,爱美,喜穿旗袍。“她一生爱好是天然。对自己追求的艺术很执着,发自内心的热爱推动着她克服各种困难在海外传播书法和昆曲。”此外,她又是一个很有生活情趣的人,房后的花园里种着竹子和葫芦,阳台上摆设着她从各处收集来的形状各异的奇石。

“她的厨艺不错。认识她这么些年,在她家只吃过两三次她做的饭。年纪大了以后,她不再做饭,去看她时,照顾她的小吴就会去饭店里买饭来吃。她会做一种鸡蛋,外表接近皮蛋,口感很好。你也能发现她经常用些有意思的小器具。她有一个鸭子形状的器皿,刚做好的肉汤倒进去,再从鸭子的嘴巴里倒出来,肉汤里的油就全撇掉了。她虽是大家闺秀,但是动手能力挺强,刚到美国时,为了推广昆曲,很多道具都是她因地制宜,自己做的。”

由于少时独特的文化教育和经历,张充和在国内交往的多是当时知识界的重要人物,如北大的老师钱穆、马衡、同事朱自清等等。“她讲到胡适、闻一多、章士钊等人都清淡平常,那是她生活的一部分”,白谦慎说。到了美国,张充和所交往者,也多为学者,其中就有哈佛大学的杨联陞、普林斯顿的余英时、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的陈世骧、威斯康辛州立大学的周策纵等。张充和的丈夫傅汉思也是研究中国古典文学的著名汉学家。与学界精英的关系,也使她能够长期在美国的重要学府演出和介绍昆曲。

张充和去世后,白谦慎重阅了与张充和的通信以及自己1989-1991年的日记,打算撰文回顾与张充和最初交往的一些片段,以表纪念。“她对我有再造之恩,但我觉得实实在在地写一篇纪念文章就够了。她推荐我去耶鲁,是希望我能够成为一个好的学者。写好我的书,这样她最欣慰。”

翁万戈与摄影师斯坦纳在博物馆(约1950)

与翁万戈:翁家的东西不能到日本

与张充和一样,旅美社会活动家翁万戈在推广中国传统文化方面不遗余力。翁先生的高祖翁同龢为晚清名宦、两代帝师,也是有清一代最重要的书法家之一。白谦慎认为,翁万戈有着更为自觉地在西方“维护中国传统文化尊严”的强烈意识。

1940年代初,中国国际地位不高,华人在美备受歧视。1950年代后,世界进入冷战时期,美国社会也依然充满着对中国的敌意和误解。数十年来,曾任美国中国电影公司总裁的翁万戈坚持向西方介绍中华文化之美,亲自参与拍摄和独立制作了不少教育片和纪录片,介绍中国的乡土民情和文化艺术。

1948年,翁万戈在家乡常熟拍摄了一部黑白短片,记录故乡的山水、人情、风物、习俗,珍贵的镜头如实保存了当时的生态风貌。“他是旅美华人中利用摄影纪录中国历史文化和社会生活的先驱。”为了向西方介绍中国艺术中最为精美的部分,身为摄影家的翁先生走访了全世界各大博物馆,拍摄中国艺术珍品。白谦慎对澎湃新闻说,在老人家中的地下室,收有逾10万张直接可以制版的反转片。

白谦慎带学生观摩翁万戈先生收藏(2004年)

“人们都说我是收藏家,其实我只藏不收,因为我保存的是先人留下的藏品。对于这些藏品我尽了自己的责任,就是认真地研究、整理、出版它们。”在90岁寿辰时,翁万戈曾如是发言。

“常熟翁氏收藏传到翁万戈先生手中已是第六代了,这在中国收藏史上是极为罕见的。而到了翁老这一代,基本上结束了。”白谦慎感慨万分。“除去个人和家庭的考虑之外,很多民国的老前辈在文化上是有着大格局的。翁先生在这方面格外突出。他在西方积极传播中华文化,也一直在整理家藏翁氏文献,近年来重新校点出版了《翁同龢日记》和他父亲的旅欧日记。他利用先人留下的收藏来研究和传播中国文化,无愧于祖先的遗赠。”

今年5月18日,白谦慎带着学生驱车3小时拜访97岁的翁老。居住在新罕布什尔州山中的老人精神矍铄,仍在闭户著书。习惯了美国的生活方式,翁先生92岁时还自己开车、倒垃圾,十分独立。现今遵照医生的嘱咐,不再开车,但勤奋著述如故。

翁万戈告诉白谦慎,在整理高祖翁同龢的日记时,常能感受到亲历甲午战争的先人在遭逢内忧外患时的苦闷心情。七·七事变后,日本发动侵华战争,上海沦陷,正在交大读书的翁先生被迫中断学业,赴美留学,在以工程学著称的普渡大学完成了自己的学业。因此,在转让常熟翁氏所藏善本书和古书画时,翁万戈有一个原则——翁家的东西不能到日本。

1965年,王方宇在台北故宫

与王方宇:花了两天在上百张古迹上盖印

王方宇是翁万戈的好友,与张充和也相熟。自从1950年代从张大千手中得到一批八大山人的作品后,他就一直用心地收藏八大山人的书画。

“和张充和、翁万戈先生出生官宦世家不同,王方宇先生家在北京做生意,因此他很有经营头脑。刚来美国时,他还收善本书,卖给图书馆和个人。”上世纪90年代,王方宇先生购入了三件八大山人的书画作品:一件是浅绛山水,画得很精,两件是小字册页,皆是八大山人最初使用“八大山人”名号时的作品,具有重要的研究价值。

王方宇先生

在白谦慎印象中,王方宇随和、幽默,一口地道的北京话。虽在美生活了大半辈子,初冬季节穿的是中国的对襟丝棉袄。刚到美国时,白谦慎就得到了王方宇在美成功的重要经验:办事要认真勤奋,要懂得忍耐。

1997,王方宇突然去世,其子王少方面对巨额遗产税,决定捐给美国弗利尔美术馆大批书画,其中包括所有八大山人的书法和王方宇生前划定好的一批核心绘画藏品。

捐赠前,白谦慎收到一张王少方买的机票,请他飞到新泽西,在所捐书画上钤上王方宇和夫人沈慧的印章。“你猜我盖了几天?上百张古迹,整整两天!这使我又一次近距离地观赏到好多好多八大山人的画。”白谦慎上一次观赏大批八大山人的书画珍品是在16年前,那时耶鲁大学美术馆举办了由王方宇和班宗华教授联合策划的“荷园主人——八大山人生平与艺术展”。

白谦慎认为,“王方宇先生为收藏家们树立了一个标杆,亦即利用收藏来促进研究,利用研究来促进收藏。一个八大山人最重要的收藏家同时也成为这位艺术家最重要的研究者,这是非常不容易的一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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