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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进步主义能让美国重回黄金时代吗?
在笔者的《萧条谢幕之后,特朗普风潮会卷土重来吗》一文中,曾有这样一段话:政治和历史学界很多学者倾向于认为2015年以来的美国政治运行模式非常像镀金时代(Gilded Age)曾发生过的那段往事。镀金时代,处于美国历史中的南北战争时期和进步时代之间,时间上大概是从1870年代到1900年。普遍认为这个时代的代表特征就是南北战争之后的充满贪婪和政治腐败的美国政府。”关于这种比拟,笔者近日读到一部新出作品,提供了别样的思路取向,谨此与大家略作分享。
这部书就是哈佛大学普特南教授(Robert D. Putnam)等人所著《上升趋势:一个世纪前美国人是如何走到一起来的,以及我们如何才能再次做到这一点》(The Upswing: How America Came Together a Century Ago and How We Can Do It Again, Simon & Schuster出版社2020年10月出版)。普特南曾著有《使民主运转起来》、《独自打保龄》、《我们的孩子》等名作,而本书则是他最新的一部作品。
此书作者分析相关数据后指出,从镀金时代到当代美国,125年间大致呈现一个山型曲线,作为山脚的镀金时代和当代美国都是强调个体当先(I),而作为山顶的20世纪中期美国则强调“我们”(We)的价值。作者指出,山顶时期的20世纪中叶之美国贫富阶层之间的差距相对来讲为最小,对于贫者阶层的社会扶助项目投入则最大,政治极化现象相对而言为最轻,民众之间彼此最为团结。作者认为自20世纪中叶到现如今的美国,在这些关键指数方面一直都是在走下坡路。此书使用经济不平等性、政治党派极化互斗、社会资本走向、文化上的自恋性等四大框架进行分析,都发现20世纪中叶可说是美国的黄金时代,而处于两头的19世纪末20世纪初,和21世纪前期,则是明显的衰落期低谷,充斥着激烈的党派恶斗、深远的经济与社会性不平等及各种各样的失范现象。
在此书作者们看来,美国进步主义时代(大致是1890-1920年间)所倡导的所谓社群主义导向(communitarian) 可能是将美国带离镀金时代之沉沦而振翅跃起的关键力量。广义而言,中国知识分子所熟知的胡适的老师杜威教授也属于此一社群主义导向潮流之一翼。所谓进步主义的核心号召,即遏制金权政治,反对以交换商品或服务的方式来得到政治支持,希望通过持续不断的进步而达到更广泛的平等,不同党派间的合作、人民大众间的联结与互助互利。同时,进步主义运动亦有趋向民间草根阶层的性质,许多改革措施的最初发动来源不在精英云集的华盛顿或常春藤名校,而是兴起于一些普通平凡的美国小镇上[1] 。在此书作者们看来,1960年代美国兴起的一系列社会运动,包括校园暴力、民权运动、都市暴动、反对越战示威、刺杀政治人物等,最终促发了下滑轨迹的开启。六十年代释放出的是自私精神、以自我为中心的自赏以及整个社会的趋于原子化个体现象,人人都变得自以为依靠,为了追求自我利益实现而不择手段。1940-50年代那个以层累渐进式的进步主义和社群主义为显著标识的美国黄金时代,也逐渐随之崩蚀,最终完全褪色消散。
此书作者对于进步主义的描述颇显玫瑰色,充满溢美之辞。他们将进步主义定义为一种道德上的重新醒觉(a moral awakening)。他们认为在二十世纪初叶,美国进步主义接续于民粹主义的兴盛之后而发生,主要的竞争对手是当时的社会主义思潮,而只有强调缓进与稳步改革(slow and steady reforms)的进步主义得以与所谓“美国价值”实现接轨。当时的进步主义者们懂得政治上妥协的重要性,他们既强调社群主义理念,强调保护弱势群体和较为衡平的经济发展,同时又保护私有财产与个体自由,只在既有体系内寻求变革。即使这种归纳并不全错,但无疑也是过度地渲染了二十世纪初美国进步主义实际扮演的角色和发生的效力。
当然,此书作者确有充分注意到二十世纪初的美国进步主义运动乃是一场白人中产阶层所主导的运动,不少运动的主要领导者充斥着种族隔离与白人至上的偏见,因此,此书作者强调二十一世纪的新进步主义运动应注重平等与包容(equality and inclusion),并争取要在这些原则上不打折扣。看起来书中在这方面所做的大量论述与铺陈似乎主要是因为作者意识到了自己立论中所暗含的保守主义取向和理路,因此希望能在大的结论上做一些限制和区隔,使他们不要被读者视若仅仅是为保守主义理念张目而已。
从严格的社会科学角度来讲,此书作者承认他们对于整个现象的因果关系逻辑并没能完全搞清楚,哪些是因,哪些是果,并不完全清晰[2]。作者们所致力于反映出的主要乃是一种较为宏大的历史叙事场景。书中讲的较多的是政治理念和社会思潮上应发生的变化,但即使这些变化真如作者所期待的那样发生,是否就能有效改进当前美国政治严峻的极化对立现象,改变美国日益显著的“金权统治”格局[3],很大程度仍是未知之数。另外,我们都知道,所谓进步主义,在当代美国政治光谱中无非只是民主党内“中间偏左”派系(Center-left factions)中之一翼,其是否真能主导整个民主党都尚存极大疑问,更遑论在政治极化现象十分尖锐的当代美国是否能为广大社会公众所广泛接受。
另外,此书作者明显没有注意到进步主义在美国政治史上投射的若干其他阴暗面。比如,二十世纪初的美国进步主义者们并不反对帝国主义的进路,甚至往往支持帝国主义势力的扩张,或至少在此类问题上保持默认的态度。因此,就算进步主义对于美国内部的发展是较为积极正面的,但进步主义却未必会对别的国家产生任何助益,甚至还可能带来灾祸[4]。也有评论者一针见血地指出,当今的美国社会并没有一种清晰且强大的基于平等原则和社群主义理路的进步主义上扬势力存在,更不必说工薪阶层的白人与进步主义力量(主要是白人知识分子和各少数族裔)之间存在一系列难以调和的矛盾[5]。
针对这样的一部研究自然可以追问,历史终究是轮回的,还是一去不复返了呢?
注释:
[1] 参阅https://lareviewofbooks.org/article/a-new-progressive-era-a-conversation-with-robert-putnam-and-shaylyn-romney-garrett/
[2] 关于此点,可参阅https://www.harvardmagazine.com/2020/11/montage-yearning-for-upswing
[3] 参阅李海默:接受《第一财经日报》专访,刊于《特朗普的推特及其8730万粉丝》, 《第一财经日报》,2020-12-11, A11 版 及 《不断翻炒热点话题是特朗普的推特“技术”》, 《第一财经日报》,2020-12-11,A11 版; 亦可参阅李海默:《“金权政治范式的民粹主义”:美国共和党的当代统治策略》,刊于澎湃新闻 思想市场,2020-09-04
[4] 参阅William E. Leuchtenburg, Progressivism and Imperialism: The Progressive Movement and American Foreign Policy, 1898–1916, Journal of American History, Volume 39, Issue 3, December 1952, Pages 483–504
[5] 关于此点,参阅https://www.brookings.edu/opinions/is-another-progressive-era-com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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