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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之流|九龙江最后的船民
自2015年厦门港沙坡尾避风坞整顿清退渔船开始,我似乎被卷入某种莫名的羁绊。依稀记得执法队来喷漆收船那天,我们与避风坞里最后一位还住在船底的老人——黄朝乞,一同吃了他在船堵里的最后一餐。他找出行船的指南针、红格顶的白瓷观音像,连带饭后的啤酒瓶,虽然他已经没法讨海很久了,但关于船上一切,染帆、放绲、走船的针路熟捻于心,伴随着他那句“再见,byebye”,这些只有在海上才用得到的物件,扎进了避风坞的淤泥里。
厦门港渔民的口音多少会带点龙海腔,他们多数是九龙江船民的后裔。明代月港的逐步崛起,让他们顺着江流往九龙江的入海口播迁,追逐着鱼群与商船,往拥有更深邃航道与优质避风湾澳的岛屿迁徙。因而也产生了在水路航道上相呼应的信仰与习俗。
清初《福建海岸全图》 九龙江出海口
2017年,在好友的推荐下,我们拜在漳州九龙江南门溪进发宫三坛学习哪吒鼓。那是一种流传于九龙江流域以及其出海口地区的民间宗教唱诵仪式,击鼓而歌咒,其赞颂里蕴涵着丰富的闽南民间信仰英雄史诗。一路学习下来才发现,这些相对复杂而多变的鼓调、庞杂的咒语,以及丰富的仪式细节,就完整细致地保留在这么一个识字率并不高的群体里。说起九龙江的船底人,同厦门港的讨海人一样,他们总是最被陆地人看不起的一群人。常年在水上漂泊的他们,被岸上视为盲流,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难以获得平等的受教育权利。因为行船过港常要借过人家的地界,不得不低头,吞忍,就成了这个群体特殊的性格。
1880年所拍摄的漳州东新桥旁的水居社连家船 Charles William Wason 摄
漫长的九龙江贯穿着漳州平原,直入大海,宽阔的河道与丰富的物产,给了船民们容身之所与讨生活的手段。由船民宗族聚居衍生出水上社区,古称为水居社。社群里有两个职业发展方向,要么跑船运,要么以捕鱼为生。在旧时船社里,因为道路不便,跑水运的群体相对拥有话语权,生活更富足些,但也要受岸上的钳制与水匪的骚扰。船民们的身家系于一船,在岸上并无立锥之地。既要在未卜的浪涌上谋生,也要在岸上人的猜忌防备中讨生活。种种不确定性,使得他们需要通过信仰方式取得面对未来生活的精神支撑,因而也形成了丰富的民间信仰系统与形式。其中体现得最为明显的是进发宫的“三坛”。
“三坛”,相传起源于古时神魔未定的混沌时期,其中杂糅了原始的巫法,唐末进入福建并已民间化的佛教瑜伽法,还有宋时传入福建的道教雷法。不同于可以游方收费的道士、和尚这类职业宗教仪式专家,“三坛”只从属于社区,按传统惯例,须得不讲代价地为社群居民进行帮助。在资讯与医药不发达的时期,三坛的存在起到了一定的心理安慰与资讯交换的作用,不乏有能够开草药方的赤脚医生坐镇其中为前来问事的居民提供帮助,也会通过吟诵咒语请神祈福,通过放兵安营等仪式设立守护社区的结界。
进发宫船庙与三坛哪吒令尺鼓 进发宫 供图
进发宫三坛历史上几位重要的先生多是来自船社里的运输船群体。虽然船民的庙宇只能存在于狭小的船舱里,但因常年在各码头间穿梭,不想让船社配置落后于陆地的社群,他们把三坛引入了船社里。其中最为船底人所自豪的一位三坛先生叫郑合法,他是清末民国时的人物。郑合法的船常跑九龙江入海口到泉州内山的航线,他的船是南门溪水居社里最大的。旧时船社里的渔民群体较为贫苦,他与水匪约定不得骚扰渔民,要截的话就冲着他们运输船去。乃至抗战时期,为防止日本军舰进入漳州,他把自己跑运输的大船沉到了江口。再到后来,随着道路运输愈发发达,船社里的运输船逐渐式微,乃至他们有的上了岸改行跑起陆运。但以捕鱼为生的渔民群体依旧留在江上。
教我们哪吒鼓的老法长郑爱食是船社渔民群体的后代,进发宫就由他们的家族世代守护。2010年开始,漳州启动“连家船”拆迁上岸工作,在他们的争取下,留住了庙船与位于江滨公园的烧灰巷码头,原本的渔业生产船与部分连家船转移到了上游金峰渔业码头。
正在编法索的爱食伯,法索是闽越蛇崇拜的重要遗存,为木刻蛇头麻绳身
不过,在挺长的一段时间里,主政者觉得这些连家船不应出现在重新规划好的城市公园景观里,甚至把他们视为河岸整治的污染源。以至于爱食的弟弟——老郑常感慨:“船底人自古以来就是被看不起的,也很难摆脱被赶来赶去的命运。”他常希望有人能替船底说说话,也想抓住每一次能给船底带来改变的机会。但除了努力去跑一跑以外,也不乏有拳头去打石狮的无力感。习咒之余,与老郑坐在船上泡茶,船底人有时觉得自己嘴笨张不开口,他们表现热情的方式就是不断地递烟,以至于从船底回家会装着满裤兜的烟。而他们就像九龙江的江水一样,在两岸城市夜景的映射下,静静地流淌,泛着微弱的光。
2018年王醮期间聚集到进发宫庙船的五篷船 刘家豪 摄
进发宫每年最大的节庆就是农历九月十三的“送王船”。因为水无常势,天气亦变化多端,对命系一船的船底人来说,风平浪静,劳作平安,好好度过一年是他们最大的期盼。于是,船社就立下每年的三月初三从外海请来“平安王”坐镇,再于九月十三以王船遣送“平安王”的习俗。这也符合民间节俗里“春祈秋报”的传统。醮事一般从九月初十开始,原本的庙船,在九月初八便与借调而来的大船合并,形成了水上的神圣空间,直至九月十三,在上游来的靖城道士与三坛的法鼓声中,扎得艳丽华彩的王船游江半匝后于江中化吉,借着焰光游向天河直抵仙乡。
请神上船,白布象征上船的跳板 刘家豪 摄
节庆是抒发船底人情绪的重要出口。我常跟船底的师兄们开玩笑说“吃酒也是进发宫三坛的重要一课”,但奈何与酒无缘的我,总是到这节课时就旷课了。或许也因性格中的隐忍与克制,船底师父与师兄们的酒品都很好,对鱼的选择也特别有品位,江上网捕的鲫鱼经过简单恰当地烹饪,一筷子便能夹起一口九龙江的味道。酒到兴致,一向内向的老郑,还能够唱出几句简单的船歌。
王船在水与火的交界中远去 刘家豪 摄
坐在夏日的江风中,想起庙船的何去何从,连家船的何去何从。十年以后,如果遇到台风大水,还有没有年轻人懂得守护这艘船?这个他们当年一砖一石垒砌起来的旧码头,能不能成为一个避风挡浪的船坞,让这艘承载着船社文化的船能够一直停泊下去?……这些念头就如同九龙江不绝的江水,在我们脑袋里晃来晃去。而这些苦恼,好似也是只属于我们这帮固执的庸人,我们所拥有的这段时光,在历史的车轮面前,不过尘埃尔。但即便终要流向大海,我们也会记得,我们是属于九龙江的一朵浪花。
后来才后知后觉,自己经历的从九龙江的入海口开始直抵南门溪的一系列变化,从厦港的退渔到龙海海澄豆巷传统造船厂的清退再到漳州九龙江南门溪进发宫活动空间的挤压,背后实质上是水上船民文化式微的连锁反应,乃至对原本闽越文化的水上基因的选择性遗忘。“上岸”这个词,成了衡量船民进入城市生活的标志。
刘家豪 摄
当大海与江河的颂歌响起的时候,是否也能关爱下现今依旧在江上的船底人。
(作者陈花现系厦门市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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