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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雾乡逢春岭

2021-07-08 17:50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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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故乡逢春岭春色美,夏色也热烈,而美与热烈来自于山高谷深的自然之灵气,以及一个个村庄的勤劳与纯朴。其实,她展现的风光与其他地方的春夏大致相仿,我认为不够特别。秋冬的景象却是另一番独特之气象了,她的独特来自于雾,雾得毛雨瑟瑟,雾得丰润浓密。逢春岭的天气似乎以雾为主,既然是一种自然现象,那肯定是上帝安排的,人们只好对雾以无限的包容和认同,没有人因雾而嫌弃自己的衣胞之地。

也许你也会用绝美之词描绘出你和别人家乡的美景,或春或冬、或夏或秋,谁不说自己的家乡好?光从美的角度而言,许多地方都有各自的美,有水美、山美、花美、树美或建筑美……这似乎算不上一个地方的特别。一个地方的特别在于它与其他地方的大不同,不管是人文或自然,一定要独特的,比如昆明春城,四季如春;西安以秦砖汉瓦等古迹闻名;西藏以雪山雄世;重庆是中国的雾都;伦敦是世界的雾都等等。我的家乡逢春岭的特别不在于春色的美与夏色的热烈,而在于秋冬的雾,知名度虽不能与重庆、伦敦相比,却有她特别之处。特别于两方面,一方面是时间来得久,跨度长达四个月之久,中间偶有或晴或雨的明亮日子;另一方面是可见度极低,最低时仅是四米左右,四米之外别人就看不清你是谁了。两者综合起来就是雾得绵长、雾得丰润、雾得浓密。所以啊,外地人一踏进逢春岭,生活一段时日,若遇上雾天,一雾就是十几天或上百天,他们会埋怨逢春岭太难在了,不好受。无法习惯大雾的天气,感觉难见天日,难见远近的山色,出入不方便,生活和工作都受到限制,心情受到压抑。就会强烈地想起自己的家乡,想起家乡那片明朗的天空。而本地人只会说“这久雾太大了”或“雾了好久,不见太阳差不多一个月了”之类的话,但说说就过了,若是外地人,不喜欢就可以抬脚走人,本地人怎么走呢?

我没有走过伦敦的雾天,不知那里雾的状况,重庆的雾未必有逢春岭的大、浓和久,只不过与一座城市的历史文化相联而闻名罢了。逢春岭小得很,躺在大深山里的一个小乡镇,她没有名声远扬的历史文化,连出了家稿吾土司也只有极少人知道。所以只有她的雾特别,逢春岭的雾,飘浮在半山腰,浮在海拔一千米至一千五百米之间的山谷里,也就是说,海拔一千米以下和一千五百米以上是明亮或晴朗的,而本乡的绝大部分人口恰好生活在雾飘浮的地段上。如果你从山底往半山腰上爬,抬头就会看见一层厚重的云雾遮盖你的上空,雾腾腾,黑压压,仿佛影片里不可想象的魔幻气象。你若在山冈上俯瞰,你看到的是浓密的乳白色云海,云海填满了所有山谷,遮盖了绝大部分的村庄。

云海的美在于早晨,尤其是太阳刚从山顶冒出来那片刻,红色的光射在洁白的云海上,形成无限幻景,仿如天宫中神仙们出没的地方;或者一棵落光了叶的孤树,托着硕大鸟巢伸出云海的浪滔;零散而冒着炊烟的村庄静静地躺在半山腰上。尽管这样,在有些人的眼中是美不起来的,他们认为那是在别的地方看到时才会产生审美闲情,一旦想起自己在那里生活,就不会以欣赏的心态去看待,缺少了诗意。有时你真的不想回到云海里去,但只能是想想而已,那里是你的衣胞之地,你的亲人在那里,除此你不能去其他地方。既然不能去其他地方,天生就要适应雾中的生存环境,这是你必须接受的现实。其实人类都有这种适应性,否则会自我毁灭,冷的、热的、平的、陡的地方都有人生存,“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说的也是这个道理。

雾乡里有雾村,也就有雾民,他们怎么生活呢?雾里的日子,事实上和其他季节的日子总要一样地延续,照样得生产劳动,该干什么得干什么,照常生活。比如挖田地,养牛养马,生儿育女,样样得正常进行。家乡的人们都知道八月十五过后就要进入一年的多雾日子,严重的直到春节才完,因此人要有坚强的心理去面对多雾的日子。所以一个个村寨照样正常运转日常生活,虽然无法从远处看见雾中的实况,村里村外都有人在干活,有牛马在奔跑,不会因雾停止活动。年少时,我们去读书、支鸟,放牛、砍柴、挖地,一样不能少,和晴天同样为生活忙碌。披着蓑衣的老人肩扛锄头,前面走着一头牛,突然出现在你面前,牛毛上挂满水滴,老人的头发和眉毛一样被小水珠缀满。当然你的头发和眉毛跟老人一样,雾会赐予每个人同样的模样,雾中的一切都被雾打湿,村里村外的小路变得稀巴烂泥,你得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雾大到哪种程度呢?离你不远的地方有讲话声,你却不知道她是李妈还是王婶,只有真走到面对面才能认准是谁。雾天打鸟是不现实的事,看不到你春夏看到的飞飞落落的小鸟们,有时你在田埂上行走,突然在你脚边“吱”或“扑愣”一声飞走时,方才知道鸟原来在你的脚边。

雾天最怕的事就是看牛,秋收后,田野的粮食已归仓,牛群可以任意地游动,圈里的牛一头接一头地被赶到寨子外的田地里,一放就是数月,但得不时去找找看看,在哪里吃草和睡觉。不能让它们走得太远,否则会丢失。去找找看看,当地人叫做“看牛”,这是哈尼语直译过来的叫法。看牛最怕有雾,看不见牛在哪里,但你得到处走走,从一块地到另一块地,从一块田到另一块田,从河的这头到河的那头,从这个田棚到那个田棚。冬天,牛还会睡在大树、竹林、石崖下等一些避风雨而温暖的地方,你都得走到每个地方找找。第一天找不到,第二天得继续找,直到见到牛为止。有时很无奈,牛就在离你不到二、三十米远的地方躺着,你就是看不见它,偏偏走到另一地方去找,找了一天还找不到,回家还要挨父母批评。第二天,包着晌午饭再找,找不到,第三天叫个伴去分两路找,第四天,动用能动用的亲戚朋友分几路去找。如果再找不到牛,大家就会心急如焚,集体商量对策,最后有一个办法可以做——去占卜师那里求助。村里的占卜师可以为你家打卦测算,有时只给你一个大体的方向牛在东边还是西边,有时他直接告诉你牛就在哪一块地里,你按他的方向或地点去找就见到牛了。有时奇迹出现,果真找到了牛!回来告诉占卜师找到牛的好消息,他表面上不在乎,心里却十分得意,自豪地说:“我一算就晓得。”有时候,占卜师的算卦是不准确的,应该说大多时候是不准确的。但占卜师的意义不可忽视,人在没有出路或办法的时候,找个心理上的安慰会踏实得多。其实很多时候,找不到牛的原因就是雾太大。

冬天,雾越来越大,生活会遇到更大的麻烦,路会更加泥泞,寒气加重,这是一年中最难熬的时候。太多的人聚拢在火塘边度日子,人会变得有些慵懒,但不等于人们不去劳动,不去做生意,埋怨也没任何意义,只有照常面对现实。就说赶街吧,我说的是年少时的赶街,来自四方远近村寨的人流汇集到小镇上狭小的街道里,散发出水果糖味、煤油味和其它诸多怪味的街道形成新奇的人间世界。穿着蓑衣的、披着塑料布的、裹着毛巾的、戴着笠帽的、穿着烂凉鞋的、提火盆的、披烂被单的,等等,不计其数的人流构成乡村冬天的集市景象。小小街道,人拥挤得水泄不通,脚下几乎是流动的脏泥,所有人的裤脚变成泥裤,但不会影响人们的交易,鼻子冻得通红,嘴唇冷得发紫,也要完成赶街这件事务。即便是一位抱着一只母鸡冷得发抖的老人,他也要把鸡卖出去换来一点家用的油盐。有雾的街天,没有通信设备的年代,找个亲戚捎个口信也是极难的事,所以你得东游西逛,不得不想你的亲戚今天会不会来赶街,会不会在他那个寨子的人常集中的地方,找不到了你还得在下一个街天再去找。那个时代,街天的汤锅狗肉、牛肉、马肉、羊肉令无数没钱的人淌口水,奇怪的是,吃汤锅肉是件不太光彩的事,食客躲躲闪闪,因为汤锅肉与死牛烂马之事相关。很多时候,确实跟死牛烂马有关,冬天冻死和滚坡死的,舍不得在家里吃,叫上几个亲戚背着大铁锅和肉到街上,在街口或街尾支起锅,煮成汤锅肉卖。所以,好几口酒的,口袋里略有几文钱的人就戴着篾帽低头坐在汤锅肉边,故意让人看不清。雾天就好了,不必担心谁会看见谁在吃汤锅肉,穿着赶马鞋(一种粗制的塑料凉鞋)的脚伸进烂泥里,捏一碗包谷酒,悄悄享受香气袭人的汤锅肉。然后,等酒上头,带着满足感边打嗝边歪歪偏偏地顺泥路走回家。

今天,时代已变,人们的生存环境已然有了大的改变,那条稀巴烂泥的狭小街道已一去不复,路面已硬化,已有相对规范的集市。雾里找人也不再困难,每个人都有部手机,人与人之间可随时联络。当年的汤锅肉也不见了,人们不再为几嘴肉咽口水。但雾还会覆盖山间,只要季节到,它会如期光临,没有人阻挡得了。其实长期多雾,有利于农作物的生长,它能保持土地湿润,保证谷物的丰收。人们完全没必要回避它的存在,雾中的生命形式和动植物的生长规律,依然持续不变,八月十五后的月雀还会在雾中飞来;牛马还要在雾中跑到宽广的田野;来自遥远地方的汉人背着炸玉米花的机器如期来到村子,到时,村里的男女老少围着欣赏胡子拉渣满脸黑灰的“能人”展现他那稀奇的绝活;人们的一切生存活动还得在雾里进行。

哦,家乡的雾还有另一种特点。偶有夜晚,尤其是冬夜,雾突然之间往下降落,落到寨子下边,接近梯田,形成薄薄的一层,最后退到河谷消逝。久违的星星和月亮在晴空里闪烁,人的心情会加倍的舒畅起来,天地突然间宽广了不少。这时,你可以长长地呼口气,伸伸懒腰,抬头仰望星空,让心情随视线飞往远方,对门山的灯火和鸡鸣狗叫都为你而存在。可不要高兴得太早,晴空不一定能长久,等天快亮的时候,雾又慢慢浮上来,到早上八九点钟,淹过大部分的村庄,直到雾把一切包裹起来。夜晚,要是刮大风,浓雾会散开,如果是暖风,好日子即将到来了。可要记住,那段时间里,天气变幻无常,不到两天,雾随时都有可能从河谷上空浮上来。这种奇怪的天气现象,直到现在没人能说得清楚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有那么大的雾从半山腰上生出来。

曾经,我有过深刻的体会,放寒假回家,在雾里呆了近两个月,日子确实有些难熬,和同学闲逛公路时,突然感觉到不知哪里飘来一股暖风轻拂过脸颊,暧到心底里去。这一气息使我明白春天马上就要来临,心情就不由自主地舒畅开来。直至今日,那种寒冬后突来的温暖感觉在脑中犹在。等待一秋一冬后迎来的欣喜是幸福的,你会想象出美好的生活图景来,还有一些令人奋进的梦想。你要相信,无数生命的奇迹将发生。冬去春来,野樱花已经准备在山头爆开红点,桃花、李花、菜花也将纷纷登上春天的舞台,所有被雾包裹的生命和事物都将在春天里得到解放。在期望中等待,不过多日,云雾果真被暖风融解,慢慢往山谷降落,缩小、稀疏,彻底消失。最后露出清晰熟悉的大山世界,村庄、小河、树林、梯田和山丘彼此照应,你会看到寨子边树林里的五眼果树上,去年没落尽的果子终于被疾风吹落了,鸟群的声音突然欢快起来,一座座山脉慢慢苏醒。牛马开始欢腾豪叫,喜鹊飞到高高的树梢上唱歌,远近的山村冒着青烟,公狗母狗们的叫声此起彼落。雾,暂时告别了一座座山村。事实上,早春的气息已经漫过整个山谷了,大自然将呈现全新的气象和生命的精彩,人们将以热爱生命的方式投入到亲近土地的繁忙中去。

吾土吾乡,血之脉,情之根,雾是生命里的雾,雾是宝,是上苍赐予家乡逢春岭的礼物。多少年来,雾乡依旧,却离我忽近忽远,回乡匆匆,似乎只属一种短暂的体验。我可以不像家兄和乡亲们那样在密雾里劳作生活,而牵连我年少时的记忆使我想起无数难以忘却的日子,以及很多沉重而温馨的点点滴滴。在我回望过去的时光与审视当下的生存之际,内心难免产生莫名的隐痛和欣喜。我承认,那些曾经在雾中的生活图景,就是我的童年、少年时期艰难却又幸福的生活历程。

原标题:《我的雾乡逢春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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