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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丁玲孤独、骄傲、反抗,但很多人低看了丁玲

澎湃新闻记者 许荻晔 发自北京
2015-07-07 11:45
来源:澎湃新闻
文化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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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向东、王增如夫妇合著的53万字《丁玲传》近期出版,该书还原了丁玲从出生到病逝的82年人生。

王增如是丁玲最后一任秘书,夫妇二人多年致力于丁玲研究,曾出版《丁玲年谱长编》、《丁陈反党集团冤案始末》等著作。王增如参与采集、整理了许多丁玲的第一手史料。

7月4日,“丁玲与二十世纪中国革命——《丁玲传》出版座谈会”在清华大学召开。澎湃新闻对该书作者李向东、王增如夫妇进行了专访

丁玲是研究20世纪中国文学、文化、知识分子与革命的重要案例。丁玲原名蒋冰之,1904年出生于湖南常德一个大家庭。父亲早逝,母亲为进步女性,与陶斯咏、向警予同学,独立抚养丁玲姐弟。丁玲从小受现代教育,与瞿秋白夫人王剑虹是同学。

1927年,丁玲在《小说月报》发表《梦珂》,开始了她的文学之路,次年的《莎菲女士的日记》轰动文坛。这一时期的丁玲常被视为莎菲:她与后来的左联五烈士之一的胡也频同住,但心里爱慕着共产党员冯雪峰,同为北漂的湖南老乡沈从文还常去她家蹭饭。

丁玲最后选择了胡也频,但1931年1月,在他们的儿子出生三个月时,胡也频被捕牺牲。之后,丁玲开始负责左联刊物《北斗》并入党。

1933年春,丁玲在上海公共租界被国民党特务逮捕,被羁押在南京长达三年。后中组部调查认为,此事因丁玲当时的伴侣冯达“供出了丁玲的房子”而起,而在被软禁的三年里,丁玲与冯达继续同居并生下一女,这与后来国民党每月给丁玲一百元生活费、以及丁玲为求脱身写过一张“回家养母,不参加社会活动”的条子,均被视为她的变节污点,在此后历次政治运动中反复重提。

1936年,丁玲投奔延安。毛泽东为她赠诗“昨天文小姐,今日武将军”,亦其他有手书诗词相赠。丁玲那时热恋的是小她13岁的、后来成为她丈夫的陈明。整风之前,丁玲最重要的三部作品是小说《我在霞村的日子》、《在医院中》和杂文《三八节有感》,在文学史论述中,这些文本常被作为革命话语出现的裂隙来观察。而在一些传言中,《三八节有感》正是引起文艺座谈会讲话的两篇文章之一。

整风中,丁玲因为南京问题和《三八节有感》被审查。到1944年2月,毛泽东承认审干过火,误伤同志。1944年,丁玲作品重见报端,但写作风格大变,开始描写先进人物与解放区。1948年,丁玲写成反映土改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这是她最重要的长篇小说,在1952年获斯大林奖。

新中国成立后,丁玲任《文艺报》主编、中央文学研究所所长、宣传部文艺处长等。但1955年,她被定为反党集团,1957年定为右派分子。1958年,丁玲到北大荒劳动。1970年开始在秦城监狱关了5年。

直到1984年丁玲才得以恢复名誉。晚年她创办了《中国》杂志,希望与她之前主编的报章一样,讲真话、展开争论、畅所欲言。1986年丁玲病逝。

李向东总结,丁玲身上最主要的特点就是孤独、骄傲、反抗,“这成为她对革命飞蛾扑火的原动力,却也包含着革命所不容的个人主义内质。它们贯穿丁玲一生,是她大起大落境遇的内在原因。”

【对话】

我之前没读过丁玲作品,但我有闻必录

澎湃新闻:王老师是丁玲的最后一任秘书,当时是怎么被委任的?

王增如:文革复出之后,丁玲有个愿望是回到自己原来去过的地方,一是延安,二是桑干河,三是北大荒。她在北大荒待过12年,用她自己的话说,1981年是回北大荒探亲的。当时我在黑龙江农场总局的党委宣传部工作,丁玲要回来,总局很重视,本来应该是由《北大荒杂志》接待,但因为他们没有女同志,临时把我从宣传部调过去接待。

当时一起待了20多天,(去了)她待过的三个农场和以前参观过的一些农场,也上我家去过。我是北京知青,但当时家安在了佳木斯。丁老问我:“你还想不想回北京?”我说不想,因为那时候北京的物质生活还不如农场呢。而且我的工作是黑龙江省直单位,我爱人是佳木斯广播电台的,在一个小城市也都比较稳定,我觉得挺好了。丁老也没说什么。

丁老回去之后,我也没跟她联系。1982年,我回北京生孩子,突然接到了我爱人的一封信,他说农场总局领导找他谈话:丁玲给农场写了一封信,要调我当秘书,但只能调我一个。领导问他同不同意。他说同意。现在说起来像神话一样,就陪她走了20天,之后没联系,借调也没跟我说,直接走组织渠道。后来好多人编故事,说我在文革中保护了丁玲,其实我到1981年才见到她。

澎湃新闻:会不会是因为你说愿意在黑龙江,这种想法也比较符合她的性格?

王增如:来了以后她跟我说:“有好多同志自荐来当秘书,也有好多老同志推荐人来,也给安排了大学生,我为什么选你知道吗?”我说不知道。她说有三点。“第一点是你在北大荒待了14年,比我还多待两年,有锻炼。第二个你不是文艺圈子里的人,我不想再找文艺圈子的人了。第三个你不想当作家,我这的事很琐碎,要给读者回信啊,接待啊,想当作家的人干不了,你倒可以踏踏实实干这些事。”

澎湃新闻:给丁玲当秘书压力大吗?

王增如:每天压力都很大。其实当时我只知道丁玲是个大作家,没读过她的作品,我是下乡知青,也没本科学历,压力确实挺大的。但我听话,我第一天去当秘书,张凤珠(丁玲之前的秘书)跟我说,你的工作就是有闻必录。所以我记日记、笔记,丁老跟人谈话的时候拿个本子在旁边记,包括录音,现在留下的东西,好多人看了觉得珍贵。

澎湃新闻:在北大荒接待她的时候有记录吗?

王增如:第一天我写了个日记,就是说我这么一个小青年去接待一个大作家挺忐忑的。那天是1981年7月17日,但在佳木斯火车站,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忐忑忽然间就没了。原来我想大作家得什么样子,结果就跟我们农场的一个普通老太太差不多,穿着朴素。但比普通老太太有知识分子那种劲头,说话很有水平。我们谈接待安排,她说千万不要说接待,就是探亲。

本来有一天安排“落实政策”,“文革”抄家,丁玲在农场的好多东西包括存折都抄没了,打算跟她谈怎么归还,她说:“坚决不能安排这个,我就是来探亲了。”到了她待过的地方,人家都叫她老丁,她也能把人名叫出来。而且她穿着相当专业,下农场时穿了双高帮农田鞋,我反而穿了双皮凉鞋。

晚年丁玲

丁玲说“没有人能够写我”

澎湃新闻:冯达(丁玲第二任丈夫)曾说最合适写丁玲传记的是他和丁玲的女儿,但反而是你们完成了这部传记。

王增如:丁老曾经说:“没有人能够写我。”我印象特别深,所以根本就没动过写《丁玲传》的念头。我本子上还记了,那是1983年4月11日下午,十月文艺出版社的编辑来找丁老,找她推荐一个能写《丁玲传》的人,她说没有人。她说什么左联回忆录,真正有关系的人都没写文章,都是只有几天关系的人在大写特写。

现在我会觉得,我在丁老身边那些年对她的认识还没有现在深。当时我做记录员,忠于职守,但很多东西都没有思考。反而现在回过头去看当时的记录感触比较多,都理解了。

我有一阵子比较灰心,有些人把丁老说得特别可怕,我认为不是,但我人微言轻。1999年,王中忱说最近张光年有一个日记,提到丁玲给邓小平写周扬的诬告信,问我有这事吗。我说哪有的事,这事我清楚。那是作协一个简报,跟丁玲根本没关系。开完支部会,整理简报,给作协机关并转邓小平。

有一天中央办公厅来电话,丁老去香山了,我在家接的电话。电话说丁玲给邓小平写了封信,我说没有啊。对方说当然也不是丁玲一个人,上面还有谁谁谁,其中也有我。他说邓办需要我们把简报整理一下。我就给曾克打电话,曾克说谁也甭找了,咱俩去。我们就奔中南海。去的时候人家已经拿打字机把简报打出来了,让我们按观点整理,整理完他们再上报。

实际上这是作家支部这群老人借学习《邓选》,给作协提意见。我印象是舒群说了周扬分房子和政协委员的事情,丁玲根本就没提周扬。不知为什么张光年要说丁玲诬告,我觉得是他们小看丁玲了。王中忱就建议我把这过程写出来。我上作协去找简报,机要员说老作家提意见造成矛盾,简报给烧了。还好曾克那边有作家支部记录,我就把事情原原本本写下来。很多搞丁玲研究的看到了,就鼓励我把我所知道的写出来。2000年我爱人退休后,我俩就一块做这个事情。

澎湃新闻:书里很多独家材料,主要来源是什么?

李向东:好多专家都说这书材料多、材料新。主要是两大来源,一个是讲话录音,一个是写给丁玲的书信。1979年丁玲发表《在严寒的日子里》,12万字,1200块稿费,千字10元,当时可能是最高标准了。用这笔稿费买了一个很大的三洋录音机,1979年开始,丁玲跟别人讲话就有录音了。这都是非常珍贵、非常权威的一手材料,过去没有被很好地整理、利用,这次我们把录音都听了、整理了,写进书里。

王增如:2004年前后有个事,巴金写给别人的书信被人拍卖,新闻炒得特别厉害。陈明(丁玲丈夫)很紧张,把我找去,问你们单位有没有碎纸机,赶紧把我那儿堆着的一包一包的信全给碎了,免得以后被炒作。他因为没时间整理,也怕里面有隐私,觉得还是碎了安全。我当时随手看了几封,其中有一封毛笔字写得挺好的,就说还是先拿回来看看。

结果回来一查,发现那封信是冯雪峰写的,用的笔名。这很重要,大家都知道丁玲给雪峰写情书,不知道雪峰也是有信的,里面感情也非常深沉,觉得还好保存下来了。后来陈明把这些材料捐给了现代文学馆。

还有一封胡锦涛写给丁玲的信,当时丁玲参加会议跟胡锦涛坐一块,胡锦涛说希望你给青年人写点东西,丁玲给他寄了书,他给丁玲写了信,这封信是政治性最强的。

丁玲与胡也频1926年6月在北平的合影
李向东:陈明给了我们很大支持和帮助,一些资料、线索应该在哪里查是他告诉我们的。一开始陈明因为政治上的起起伏伏,很谨慎,很多东西不轻易往外拿,对我们算信任的,但对我们能不能搞这个也很怀疑。后来我们出了两本关于丁玲的书,他认为我们有这个能力,就把丁玲的日记、残稿都拿出来让我们用。他也是希望有人整理出来、供大家研究。

澎湃新闻:两次送审有什么修改吗?

李向东:不是很多。贺敬之讲中组部文件下来后的情况删了部分,另外丁玲跟妇联第一次出国开会的部分删了一点。有一个问题在书里想谈但是没谈,就是中共内部的一些高级女干部不是很喜欢丁玲,一是她的《三八节有感》得罪人,二是有的人以为她是莎菲那样的人,有些误解;三就是因为丁玲被国民党抓去之后又放出来了,她们对丁玲始终怀疑,因为她们自己或亲人坐过牢、受过刑,甚至有些失去生命,但丁玲怎么一没收监二没受刑,还给你发钱。

丁玲(左)与丈夫陈明和女儿

“老太太不是那种人”

澎湃新闻:为什么毛泽东对丁玲的看法变化这么大?之前一直很信任她,觉得是一个有缺点但天真的人,而1957年以后就认为她是个反革命?

王增如:我只能说个人看法。有一个原因是,解放后丁玲不像在延安那样能方便地去见毛主席了。1951年毛主席在颐和园云松巢见过她一次,后来她在香山见了一次毛主席。回来就感慨,说现在可不像在延安的时候想见就见。这是一个客观的因素,见面机会少,当面交流少,就给一些人造成了机会,1955年到1957年他们送上去的丁玲材料,毛主席忙,哪会一个一个去甄别,只能相信组织报上来的材料。所以后期对丁玲的印象,和他们那些人往上报的材料是很有关系的。

澎湃新闻:那和周扬呢?原先在延安时看着关系不错,后期怎么突然就不可调和了?

李向东:丁玲和周扬矛盾也说好多年了,我们这次在书里站在周扬的角度上看,他也不完全是出于恶意。丁玲是作家,讲很多话,有什么就发泄;但周扬是官员,深藏不露,好多事跟谁也不说,所以要分析他、理解他。

周扬当年不让《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发表,可能有好几个原因:第一觉得丁玲作为领导干部不干工作老搞创作,第二怕他树起来的赵树理风头被夺,第三可能是对内容有些意见,比如对黑妮的描写。但当时土改在进行,这个反映土改的作品如果发表,对整个文化工作是很有好处的。他不让出版就显得很狭隘。

文革以后连中组部彻底给丁玲平反,周扬还不同意。而且他自己不说,让贺敬之说。贺敬之说中组部的文件我不能不同意,周扬马上说,贺敬之你想不想干了。本来周扬很喜欢贺敬之,当自己接班人,但就这个事情后马上就把贺敬之打入另册。

解放前在上海不怕(文艺宗派、观点之别),你写文章骂我,我也写文章骂你,大家是平等的。但后来不同了,有人掌权有人不掌权,宗派有了权,性质就变了。有权的人就用权压制丁玲的文艺观点,包括人事上、待遇上。

1938年的丁玲
王增如:周扬、林默涵他们都是1975年就复出了,1978年林默涵还写文章把丁玲定性为“黑线”。为什么容不下她呢?还是宗派残余思想。

他们老说老太太怎么厉害怎么坏,老太太真不是那种人。丁老以前写《风雨十二年》,我帮她抄的,里面有一篇写到刘白羽怎么对她苛刻。后来书出来,这篇没了。她真挺大度的。1984年刘白羽来登门道歉。7月份,我记得特别清楚,丁老说买点什么,等会刘白羽来。那天刘白羽穿白纺绸的半袖,高高的个子,一表人才,一进来拿一把扇子给丁玲作揖:“我是来请罪的。”丁玲马上说:“什么都别说。”这我是能作证的。

后来一次会上,林默涵也跟丁玲道歉,他说“党纠正了错误,也纠正了我的错误”。丁玲马上说,都过去了。丁玲晚年住协和医院,林默涵还来看她,说半天话。老太太自己也感慨,说以前打她的是他们,现在来看她的也是他们。林默涵走了,她就跟我说,其实都没有什么。

老太太其实内外有别。别看她什么都敢说,但是在外国人面前从不说坏话。另外,北大荒那时候有个群众见面会,一个人说周扬把你给打下来,让你在北大荒受苦这么多年,她马上站起来纠正:“不是周扬打的,是我自愿来的。”她也没说假话,当时是可以留在北京的。

对作协的一肚子气发在沈从文身上

澎湃新闻:为什么丁玲刚复出就向沈从文发难?

李向东:丁玲说的很多话要联系大背景、她的处境和心情,她为什么生气,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生气。

1979年作协对丁玲平反有一个问题,就是1933年丁玲被国民党逮捕后到底有没有变节。1956年调查说有,丁玲不接受;1979年作协复查还说有,丁玲还不接受。本来平反要给她恢复党籍、行政级别和工资,但因为她不接受这条,其他也就都拖着不给恢复。丁玲心里是很生气的:延安你整我整错了,反右你整我整错了,现在我对这一条不接受,其他问题就都不解决了?丁玲当时写了三封信,没有得到一封回复。你说当时她多生气啊。

这时候有海外学者跟丁玲说,沈从文的《记丁玲》在海外是研究她的第一手资料。她就不高兴,沈从文对她的理解有很多她不认可的地方。尤其是沈从文在里面还写到冯达。丁玲一直是避讳谈冯达的。对丁玲的历史结论,罪状之一就是被捕后继续和“叛徒”冯达同居、生了一个孩子。所以她认为沈从文的书对她的平反有不好的作用,当时她一肚子气,就写了一篇《也频与革命》(批评沈从文)。

王增如:其实我认为她有点后悔(这么对沈从文)。因为后来有一个人写了一个专门批判沈从文的长文,丁玲说沈从文这辈子受了不少苦,坚决不让发,后来就没发。

李向东:就像发脾气之后冷静下来。

王增如:老太太是有这个毛病,想对你发火,但是可能碍于面子,就不冲你,冲别人。有的时候特别莫名其妙。有人改编《莎菲女士的日记》她本来不满意,又有一个人妄加评论,她特别有意见,但跟这人不熟,正好我当时说了什么话,跟这俩都没关系,她就冲我来了。老太太有时候发脾气不是真是为这件事,是因为别的事有火气。

澎湃新闻:丁玲在私下谈过冯达吗?

王增如:只跟周芬娜谈过。周芬娜写《丁玲与中共文学》,丁玲看了觉得好多不实,周芬娜就提出要到北京来见丁玲。丁玲对她把跟冯达的整个过程都讲了,指出她书里哪些不实,周还说回台湾要改。但她不但没有改,去年还出来乱说一气。

那次我听她详详细细讲,平时不讲,而且拒绝别人写她这段历史,好多人采访她都说你们写不了,这段只能我自己写。她晚年的时候,邓颖超也让她写回忆录,她就赶紧把南京三年和北大荒十二年写出来了。现在我也理解了,这段历史确实只有她能说。

澎湃新闻:为什么?

李向东:你读《魍魉世界》,会感到冯达第一不是特务,第二不是叛徒。因为叛徒总要出卖谁,但丁玲说在她看到的范围内没有人因为冯达被捕,包括她自己都是因为在约定的时间没有出门才被抓到,而冯达看到她的时候非常吃惊。在被捕之前,冯达就提醒过好像有特务盯上了这房子。但丁玲不能说得很明确,因为冯达是叛徒已经被盖棺论定了,她不能违背中央文件,就只能婉转地说,在她看到的范围内没有人被出卖。

王增如:但丁玲对冯达后来给国民党做翻译是不满的,觉得他太软弱。

“眼光不要就盯着京西宾馆的红地毯”

澎湃新闻:为什么说丁玲在文坛最感激叶圣陶,在党内最感激任弼时?

王增如:丁玲能走作家这条道路,是叶圣陶在一大堆来稿中发现的,先发了《梦珂》头条,然后就是成名作《莎菲女士的日记》,后来还帮她联系出书。丁玲觉得叶圣陶品德高尚,晚年她也一直执弟子礼,每年都去给叶圣陶过生日,把他当终身的老师。叶圣陶确实也是,从来没有说过批判丁玲的话。

任弼时对丁玲也很好。有一年出过一个任弼时的邮票,丁玲看到了就给我讲了一路,说任弼时人品好,坚守原配妻子,这些情感都是很高尚的。当时好多人觉得丁玲性解放,其实根本不是。包括遇罗锦说要学习莎菲,丁玲说这根本不对,专门找她来家里讲:我们那年代的解放是有独立人格,不是随便发生关系,她和胡也频一开始同居那么多年没有性关系。她说我们那叫解放,你们这叫乱搞。

澎湃新闻:书里好像没怎么写丁玲和萧红的交往。

李向东:她们俩的接触就在西安短短的一段,而且是两类人,追求、信仰不一样。

王增如:她们确实交流不多,但是丁玲挺欣赏萧红的,这个我听她说过,因为她和骆宾基谈过,骆宾基对萧红特别熟悉。

李向东:丁玲对萧红身上一些东西也是不喜欢的。丁玲1981年对葛浩文说,端木蕻良早上不起床,像个公子哥似的,人家都出去了,他才起床。那时候大家伙都是军人,很有纪律,很有生气,她对散散漫漫、不参加革命工作的人不会太喜欢,而萧红那段时间跟端木蕻良在一起。

澎湃新闻:我看丁玲批评沈从文时说:“你对革命的理解太庸俗太市侩,我不想跟你讨论革命”。她怎么界定革命?

王增如:无私、无我。丁玲真的是无私,1950年代号召作家不拿工资、靠稿费生活,响应的人很多,真的这么做的就两个人,丁玲是其中一个。

还有就是群众观点,她是知道群众疾苦的,是要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的。

澎湃新闻:丁玲本来可以留在北京,但自己选择去了北大荒改造自己,书里用一个加引号的赎罪,她觉得自己的罪是什么呢?

王增如:加引号是因为她始终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不反党,不是右派。

李向东:错是可能是太骄傲了、太红了。那个年代人要求很高,现在可能觉得骄傲没什么,那时候觉得骄傲是错,发脾气也是错,背后讲领导也是错,严格检查起来还是觉得自己有错。她觉得如果你说我有错,那我从零开始,甚至从负数开始,再干出成就来,重新得到党的认可。

澎湃新闻:有一种打不倒的感觉啊。

王增如:四次作代会(1984年)串联说“把丁大妈拉下马”,那时候的环境我都觉得我都要窒息了。我特别沮丧,扶着她走,丁老对我说:“你眼光不要就盯着京西宾馆的红地毯,世界大着呢,比起1957年人家(周扬)跟我说以后再没人管你叫同志了,这不比那时候好多了。”

但那时好多人从此疏远她,原本很熟的朋友也不来往了。有次她说,你看来我们家的人少了,大概这几年我太红了。其实在作协以外的地方,人家都对她特别好。我说你别在作协待着了,去政协吧。她说你就是幼稚。

她喜欢热闹,讲话人越多讲的越好,但又愿意静静写东西,双重性格。就不愿意当官,后来有谣言说她争当作协主席,她自己都说这谣言太滑稽了,她在解放初就要辞去一切行政职务。而且她特别喜欢年轻人,愿意跟年轻人交流,但是好象年轻人不太喜欢她。

澎湃新闻:她有这个感觉吗?意识到1980年代的年轻人慢慢不喜欢她了吗?

王增如:1984年,丁玲请了几个年轻作家来家,想让老作家和青年人交流,有史铁生、邓刚和唐栋,还特地让她的女婿去接史铁生。那天我们见李纳,她还说,丁玲想跟青年交流,但人家带着警惕性来的,根本不说话,光见我们几个老天真在一边说。但丁玲挺理解他们的,因为知道自己没有权,他们要出国啊,要级别啊,还是得有些个掌握实权的(关系)。

但有的时候我都不是很理解,比如张贤亮,丁老对他评价那么高,他给丁玲的信也写得很恭敬,但是大气候下,他对丁玲很不公正。丁老当时办《中国》杂志,她在四次作代会报告的时候就想顺便约一约作家稿子,先到贾平凹那屋,贾平凹很谦虚。再去张贤亮那屋,张贤亮那时候很红了,屋子里人满满当当,丁老跟他约稿,站着,他坐着,斜着眼睛说:我没时间。傲慢无礼到这种地步。

澎湃新闻:她怎么评价伤痕文学、朦胧诗以及当时其他的文艺风潮呢?

李向东:她喜欢昂扬的,振奋的,鼓士气的东西,不喜欢消沉的,低沉的,让人悲伤的东西。她写《风雪人间》,把好多被整的事都删掉了。包括《牛棚小品》,她跟陈明可能今后再也见不着了,但她还是写陈明在井台上打水,向她招手像送别即将远行的友人。一点悲悲切切的离别气氛都没有。她最不喜欢到了延安就忧伤、看不起这样看不起那样的人,她觉得来了就要干事,就要上进,就要自强。

王增如:她对自强自立、不分性别都喜欢。现在年轻人说创业、创新,其实丁玲当年就提倡这个,当时有一个青年搞好多发明创造,有次上家来,老太太可喜欢了。这人挺瘦,她问你为什么这么瘦,他说我把津贴节约下来搞创新。老太太立刻让我拿出200块钱,说一定要拿去买营养品。我工资40多块钱,丁老副部级,一个月340元,她就拿出200元给别人,她就是这样一个人。

我觉得我看到的丁玲跟很多人说的不是一样的。李纳也说,这书还原了丁玲的真实样貌。
《丁玲传》作者李向东和王增如。澎湃新闻记者 李坤 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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