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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10万群演生存录:我们都是“路人甲”
群众演员又上热搜了。
根据最新数据,横店注册在案的群演累计突破了10万人,
光是今年上半年就服务了超过200个剧组。
关于群演的媒体报道层出不穷,
大多停留在文字描写上。
因此,当一组拍摄群演的照片
在2018年平遥国际摄影大展上展出的时候,
引发了巨大的反响。
第一次有人用纪实摄影的手法记录下这个群体。
2014年 北京 网剧《后宫那些事儿》片场
2015年8月 上海 松江影视城 扮演特务的群演
2018年 宁夏银川 电影《大天蓬》片场
拍下这组照片的摄影师叫孙旻焱,地道北京人。
从2012年开始,他辗转于各个影视剧片场,
包括《战狼2》《心花路放》《白鹿原》……
拍下了剧组群演们魔幻、荒诞的众生相,
也看到了近十年来,中国影视行业的沉浮。
6月份,一条来到北京和孙旻焱见面,
在剧组浪迹十年,他看清了一个道理:
“钱也不是万能的。”
自述 孙旻焱
撰文 鲁雨涵 责编 石鸣
2018年 宁夏银川 扮演小妖的群演在试妆
见到摄影师孙旻焱,是在他同学开的甜品作坊里面。“我家太小了,你们施展不过来。”
作坊的一面墙上贴着几张电影海报,其中有宁浩执导,徐峥、黄渤主演的公路片《心花路放》。孙旻焱指着海报告诉我们,这部电影的剧照就是他拍的,从头跟到尾,“在北京开的机,在大理杀的青,边走边拍。”
《心花路放》片场
《战狼2》吴京工作照
孙旻焱从2012年开始当影视剧的剧照师,接触了近20个大大小小的剧组,从电影、电视剧的时代,一直到网大、网剧的时代。其中不乏《白鹿原》《战狼2》《辣妈正传》这样大家耳熟能详的作品。
作为纪实摄影师,在片场,最吸引孙旻焱的并不是那些明星、导演,而是打杂的工作人员和默默无闻的群众演员。
那时的影视行业还处于上升期,电影票房再创新高,网络视频平台蓄势待发,也刚刚出现了网剧这样的新剧种。蒸蒸日上的影视行业不仅吸引了资本,也养活了一大批群众演员。
2015年 陕西蓝田 电视剧《白鹿原》群众演员候场中
2015年 江苏南京 扮演护士的女孩子在现场休息中
有媒体的报道称那是群演们“最好的时代”。人们纷纷涌到横店等影视基地,期待着一夜暴富、一朝成名。
2016年,横店群演公会正式成立,一年为剧组提供的群演人次达到57万次,每天都有近2000位群众演员活跃在数百个剧组之间。
除了包饭、包接送、规定统一工资以外,每个月公会还会举办前景演员和特约演员的“晋升”面试。如果能通过面试,也就离得到一个正经“角色”更近了一步。
2018年 宁夏石嘴山 扮演花果山小猕猴的群演休息中
2018年 宁夏银川 八戒怒妆候场中
2020年初疫情爆发,剧组停工,横店歇业,影视行业进入了一个漫长的冬天。群演们没有工作,有的转行开始做直播、拍短视频、当网红,有的则选择离开。当时有人预测:横店的演员会减少三分之二。
同时,所有人也清楚地认识到,在剧组内部,群众演员永远位于食物链的底端。
一位群演在媒体采访中提到自己的亲身经历,拍摄一个出殡的场面,负责撒纸钱的群演撒了几次,导演都不满意,副导演直接冲她喊:“你家里没死过人啊?”
2015年9月 山西碛口
扮演黄河渡河人的群众演员向拍摄区眺望
一年过后,影视行业重振旗鼓,群演数量不降反增。就在本周,横店“持证上岗”的群众演员正式超过10万人,常驻群演数量超过8000人,相比2019年还增长了35%。这还不算北京的北影厂、河北高碑店等其他群演聚集地的数据,验证了另一种说法:“这里的钱好赚,永远不缺想入场的新人。”
在剧组的角落里,孙旻焱一直用相机记录着这一切。于是有了《我是路人甲》这组照片。
在他的镜头里,既有群众演员任劳任怨的工作场景,也有他们忙里偷闲、俏皮可爱的一面,还有只能在片场和群演身上才能看到的魔幻画面。
2018年 宁夏银川 场务扛着设备在沙漠中前行
2015年6月 陕西蓝田 群演在拍戏间隙玩跳绳
凭借《我是路人甲》,孙旻焱拿下了2018年平遥国际摄影大展优秀摄影师奖,并入围了2019年“侯登科纪实摄影奖”。但是,作为一个剧照摄影师,他深感自己有点“落后于时代”。
“我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想要些什么样的照片。”今年年初,他进了一个剧组做剧照师。宣传人员希望他把明星拍得好看一点,要求他修图。但他坚决不做后期,于是拍到一半就被“赶走了”。
成为自由摄影师15年,混迹剧组10年,孙旻焱有一个切身的体会:“这个社会就是一个大片场,我们都有可能是路人甲。”
以下是他的自述:
2018年 宁夏银川
电影《大天蓬》拍摄间隙,二师兄为大师兄拍照留念
他们比一些演员更尊重这个职业
片场是一个很魔性的地方。演员的造型,整体的布景,同时又有很多现实的东西不停地进入,造成了一种荒诞感。在拍照的过程中,我会刻意去寻找一些冲突,来增强这种戏剧性。
一些司空见惯的事,一旦到了片场就会变得非常有趣。比如说很现代的人,穿成猪八戒、孙悟空,互相给对方拍照。
2018年 宁夏石嘴山 托塔天王在摄影棚大门外
这边可能是一个穿得一本正经的托塔天王,站在摄影棚外头。
他很卖力地做出了一个和穿着打扮相符的姿势,但他的旁边立着一块牌子:“棚内禁止吸烟,违者罚款200元”。二者非常地不搭调,就让那种戏剧感和荒诞感更加凸显出来。
2014年 北京 画着小丑妆的皇帝靠在红墙上
2014年我进了一部网剧的剧组,那时候的网剧还是非常的天马行空,剧情设定是皇帝被丧尸感染了,所以他也变成了一个丧尸(实际剧情是皇帝化妆后假扮成丧尸,以逃脱丧尸追捕)。
我非常喜欢这张照片,扮演皇帝的那个演员化了一个很夸张的妆,在那么一面红色的宫墙前面。至少在我摁快门的时候,他给我的感觉是非常忧伤的,和他本身的妆容、四周的环境之间的反差打动了我。
还有一部分是跟组演员。他们是剧组的一部分,会跟着剧组一起转场。特别在一些很难受的戏,或者偶尔有一两句台词的角色,就需要跟组演员来完成。
像这场戏跟组演员在台子上吊着,因为绑一次是很麻烦的事情,所以导演都会尽快把带到这些人的镜头拍完,再把他们放下来。他们在上面至少要被吊30分钟,甚至40分钟,换成普通群演就不干了。
2016年 福建长汀 《绝命后卫师》片场
拍摄《绝命后卫师》的时候,跟组演员们要比大队早起很多去化妆,每天化成灰头土脸的,还要被炸,各种各样的考验,但他们也很少有怨言。
跟《大天蓬》的时候,我拍到了一个特殊的跟组演员,我们叫道具控制器。他穿得严严实实的,全身被绿布裹着,拿着一把剑在空中挥舞。最终做后期的时候,他会被完全地抹掉,观众看到的就是那把剑凌空飞舞的场景。
这样的画面在玄幻片里特别多,我们看到的每一个类似特效背后,其实都有这样一个工具人,但是他们连出镜的机会都没有。
2018年 宁夏银川 替身演员在沙漠中起舞
我拍到这张照片是因为,他看到我拿着镜头对准他的时候,他很兴奋,就做了一个芭蕾的动作。
在我接触的这些群众演员中,对影视行业有热爱和理想的人不在少数。记得在拍电视剧《白鹿原》的时候,我看到有一个小演员,自己一个人在拍戏的空隙当中,在台上手舞足蹈。等到他停下来的时候,我问他,我说你在做什么?他说他在排练,揣摩角色。
2015年 陕西蓝田 特约演员自己在排练
他属于特约演员,会出演一些小角色,也就是大家通常说的跑龙套。他在电视剧中的戏份很少,但是在我拍的“路人甲”里算是戏份很重的,大概有几十场戏、一两百句台词。
有一次,我们坐同一辆车回宾馆,他一直在和我聊自己如何理解这个角色,为什么这样选择,造成了什么结果,变成什么样。可能连导演都想不了那么细。他这样的努力对于整部戏来说也许并不重要,但是这种敬业非常打动我。
我每次看到这张照片的时候还是觉得有一点唏嘘,因为他比某些演员更尊重这个职业。
2016年 山东临沂 开机仪式上全组烧香
求佛无用,只能自求多福
刚开始当剧组摄影师的时候,介绍我进剧组的人唯一的嘱咐就是:别的先不管,先保护好自己。后来我发现真的是,非常有序的剧组其实是很少的,只能自求多福。
所有剧组开机前都会烧香求佛,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拜的到底是谁,其实也没什么用。
因为我经历过一部戏,拍摄第一天上午,大家刚烧了香,拜完佛,拿完红包,下午拍摄就出事故了。吊威亚的替身演员被撞到了拍摄现场的亭子上,亭子整个塌了,不止一个人进医院。
2015年6月 陕西 蓝田
群众演员正在为一场即将开拍的大场面戏进行着练习
2015年5月 陕西 蓝田
车辆无法到达的地方,人力牵引拍摄运动镜头
我愿意跟现代戏,因为至少现代戏都在城市,什么东西都方便。要是赶上一些古装戏,得跑到犄角旮旯,找到没有穿帮的地方才能拍。拍摄现场距离停车的地方两三公里的都有,所有的设备都要靠人肩扛手提进去的。
那个环境就很恶劣了,可能临时拿什么塑料布一围就当厕所,也不可能给你大棚子、放桌子什么的,能把饭给送进来就不错了,大家就打了饭蹲在那儿,倒也很应景。用餐也有等级之分,导演、主演吃专餐,其他工作人员和群演吃大锅饭。
2015年8月 上海 松江影视城
候场中,一对情不自禁的情侣
2013年我在横店待了一个夏天,连着好几天40度。主演们就在摄影棚里面,热了还可以坐到导演旁边,有的还要求房车一直跟着。群演就没这个待遇了。
哪怕是摄影棚也都是破破烂烂的。除了拍戏的场地,你看着还算清理得干净,剩下的地方其实就是乱七八糟的一个大仓库。
2015年 山西太谷 四名扮演游击队员的群演
2015年6月 陕西 蓝田
一望无际的麦田中,抢拍麦收的戏份
在拍大场面的时候,群演经常需要比正式演员早到现场,比如早上10点钟开拍,6点群演就要到现场,换衣服换鞋,化妆,弄头发,工作量非常大。
有些群演就是附近的村民,拍摄现场离他家的地很近,所以他穿着剧组的衣服跑回地里干活,拍戏和干活两不误。
我经历过最疯狂的一次是连轴拍摄了26个小时没有休息。所有人只要是有一点点时间、有一点点空隙,在任何一个地方倒头就睡。
2016年 福建长汀 疲惫的群演
2015年6月 陕西 三原
扮演二十年代西安女中学生的群众演员在候场
前面两年拍摄《我是路人甲》都非常地不成功,让我满意的照片很少。后来我想了一下,是因为剧照还是偏向于商业摄影,它对于器材、拍摄手法和最终呈现的画面要求,和纪实摄影是完全不一样。
直到2015年的时候,进了电视剧《白鹿原》的剧组。《白鹿原》当时宣传是“以工匠精神打造一部精品”,拍了7个月,转场10次,动用了几万名群众演员,有的戏就是一场就是上千人,基本上四周几个村的村民全来了。
2015年 电视剧《白鹿原》片场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当时的环境,四周的村落,祠堂的氛围,大家都穿着民国的衣服,带来的这种画面感,我突然发现我想要的照片源源不断地出来。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在拍剧照的同时,就更加大了拍群众演员、工作人员的比重,这样断断续续拍到了2018年。很多时候一些群众演员会专门找我,让我帮他们去拍一些照片,可能也是给他们参与这部戏留一个纪念。
到2019年的时候,影视行业变得不景气了,那阵我也没活干。就在我老师的建议下,把所有关于《路人甲》的照片重新筛选、调整,送去了平遥摄影节,也办了一个展览。
《我是路人甲》展览现场
我也没想到这组照片在摄影节能有这么好的反响,最后也获了奖。每个人看到的东西不一样,普通观众看到觉得太有意思了,还有一些大妈大姐特别兴奋,站在一张巨大的群演群像前面,把自己当成其中的一个人物,然后去合影。
行内人喜欢可能是因为题材的新鲜度,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纪实的题材呈现在大众面前。
2015年10月 山西 榆次
扮演革命军的学生群演已经疲惫不堪
2015年10月 山西 太谷
扮演游击队员的学生群演正在吃午饭
到今天我都觉得,这个专题可能给我自己带来了一些收益,也在某种程度上呈现到了公共空间,但是好像也对整个的行业没有任何的影响,现在“路人甲”的状况可能跟我拍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变。
剧组还是该怎么拍戏怎么拍戏,至于大家究竟会什么时候才会关注到路人甲,那我真的就不知道了。
2015年 山西碛口 副导演在试水深
钱不是万能的
我最早学的是电气自动化专业,其实和摄影是一点边都不沾的。大学毕业之后分到了国企,没做太长时间的技术工作,就被调到了经理办公室去做管理。
2003年的时候公司改革,我的工作闲了下来。当时喜欢摄影也很长时间了,我就去考了北京电影学院图片摄影的专升本班,后面三年的时间就是一边上班,一边上学。
2015年9月 陕西 蓝田
有点无聊的跟组演员做着上吊的姿势
2015年7月 陕西 蓝田
现场化妆给自己在补妆
2018年 宁夏银川 三个群演女孩子领完剧组盒饭
电影学院快毕业的时候,我差不多35岁,在国企已经供职超过10年了。那个时候就面临着一个选择,是继续把摄影当做一个业余爱好,还是放弃掉现在的一切,去做一名全职的摄影师。
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时候可能真的是一时冲动。但是我那时候真的在国企待够了,如果不做出什么改变,可能一辈子就会一直这么按部就班地走下去。
所以那时候什么也没想,就辞职出来,成为一名自由摄影师。
孙旻焱的另一组纪实作品《中心之城》
也入围了侯登科纪实摄影奖
我从2009年开始拍摄北京,一方面是拍摄当时北京最后一块城中村的改建过程,同时我也会做一些扫街的工作。我把扫街照片和荒地照片放在一起,取名叫做《中心之城》,呈现出来的就是我眼中的北京。
我朋友最开始来问我愿不愿意进剧组的时候,其实他是有点小心翼翼的。因为他知道我是拍拍纪实的,肯定是看不起干剧组摄影师的。
但是我当时确实是一点钱也没有了,所以我就说,我去。
2013年 浙江横店 四名扮演出家人的群演和佛像
2015年6月 陕西 蓝田
为保证拍摄效果,剧组找来真的出家人扮演民国时期的僧侣
我当时的部门领导,现在已经升了高官,所以经常有人为我可惜,如果当初没有辞职,现在估计也飞黄腾达了。有同学曾经问过我,像我这样的自由职业者,就算去剧组干剧照师也挣不了几个钱,但是看我也不为钱着急,跟大众太不一样了。
我说我没有结婚,也没孩子,我对生活的要求很简单,只要每天能听我自己喜欢的音乐,看我自己喜欢的电影,看我自己喜欢的书,拍我自己喜欢的照片就够了,这些东西用不了多少钱。
2015年 陕西蓝田 葬礼拍摄现场
2014年 北京 网剧MV拍摄现场
近些年辗转这么多剧组,我看到最明显的改变,是设备和流程的进步。我刚进剧组的时候,可能还会用那种摄像机拍电视剧,现在拍电视剧全是阿莱,跟电影一样的配置。
原来可能只有电影需要用到“光替”,代替演员来占位置,帮助剧组架设灯光和机位。如果演员比较敬业,像《心花路放》的时候,黄渤、徐峥都准备了光替,但是不到两周就都走了,因为没有活干,需要的时候演员自己来做。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这么多年过去,现在连电视剧都要有光替在那站着,演员都已经不去了。
2016年 福建长汀 投入的群众演员和淡定的烟火师
反而是我跟过的一部“草根”电影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导演就是个在横店漂了5年的群演,电影的那些演员都是他那几年交到的“横漂”朋友,没有一个是科班出身。
导演一直想做演员,考了几年艺术院校没考上,就去做了群演。剧组哪里缺人,只要没什么专业要求,他都会去做。就这样摸爬滚打了好几年,最后用了14天,花了7万块钱,拍下来这部电影。
这个剧组的氛围完全不一样,大家没有等级高低之分,凡事互相商量着来,吃饭、休息的时候也在聊本子。特别像大学时做学生作业,很有创作的氛围。
2018年 宁夏石嘴山 扮演天将和天神的群演站在绿幕前
钱砸得越来越多,演员的片酬翻着跟头地往上升,但是技术的进步和艺术最终呈现出来的进步,其实完全是两码事。
这都是在提醒我们,大家已经完全认定“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时候,那钱也不是万能的。
这可能也是为什么我到现在也没有后悔从国企出来,至少我觉得可能我这一辈子也许活了别人两辈子的经历。
多找一些东西让自己的精神世界更加丰富一点,我觉得还是有意义的。
孙旻焱的作品《我是路人甲》和《中心之城》目前正在“时间颗粒——第七届侯登科纪实摄影奖作品展”展出:
时间:2020年12月6日至2021年8月31日
地点:深圳市越众历史影像馆
原标题:《中国10万群演生存录:他们比一些演员更尊重这个职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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