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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真亦幻:一个孤独少年的追梦成仙之旅

方圆
2015-08-26 14:56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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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每个人都做过,无论是夜晚安眠时的遐想还是白日做梦的奇幻,都为我们所习惯。但在古代,梦有时会起到一些特别的作用。南朝道教宗师陶弘景整理过一部日记体的书《周氏冥通记》,书中记录了陶弘景的弟子周子良一年之间梦见仙人引导成仙的经历。

回到一千五百年前的南朝萧梁,天监十五年十月二十七日,茅山,傍晚,年轻的道士周子良服下了九真玉沥丸,就此离开了尘世,达成了他成仙的心愿。

周子良是道教宗师陶弘景的弟子,十二岁开始跟随陶弘景修道,从陶弘景为周子良写的传记来看,周子良一直是陶弘景的得意门生。周子良的突然离世,让陶弘景大为吃惊。在得知周子良生前偷偷烧毁过一百多页稿纸后,陶弘景就仔细寻找残余的记录。最终他在茅山燕口山石洞里找到了一个铁函,里面保存了周子良的部分冥通记录。所谓冥通,就是指感通仙人,周子良的这些冥通记录保留了他梦中所见仙人如何指导他一步步成仙的经历。经过一年的整理,陶弘景编纂出了现在所见的《周氏冥通记》,并附上自己相关注释与平日对周子良的观察。

茅山

父母信奉旧道教,周子良信奉“正道”

关于周子良,我们现在只有从陶弘景给他写的传记中略窥一二。周子良是汝南人,出生在一个士族家庭,一岁时被交给姨母徐宝光抚养,七岁丧父。十二岁时偶然间遇到了陶弘景,并被收为弟子。在传记中,周子良被描述为自幼“立性雅和,家人未尝见其愠色”,看来是个温润平和的人。只是细细阅读《冥通记》,却可以发现周子良在这种温润的背后,有着难以言道的阴郁与孤独。

周子良的家庭生活可能比较困难,陶弘景称之为“晚叶凋留,沦胥以瘁”,不复当年汝南周氏的盛况。周子良母族信奉旧道教天师道,而且在天师道中的地位颇高;父族原先信奉帛家道,后来也信了天师道。父母两方都信奉的是旧道,这与日后周子良信奉的上清派道教并不一样。上清派自诩正道,对帛家道、天师道这种“俗信”颇为排斥。这种家庭传统信仰与后来自身信仰上的矛盾让周子良颇为痛苦。

周子良的监护人是他的姨母徐宝光。徐氏奉天师道非常虔诚,十岁就出了家,虽然在三十五岁时受到梁武帝舍道崇佛的影响,被家族还俗嫁人,不几年生育一子后就携周子良与儿子朱善生避居永嘉,与世俗隔绝,此时周子良年方十岁。徐氏很爱护周子良,但陶弘景说她性格过于严苛,大概不善于与人来往吧。

周子良就生活在这样一个环境中,有着高明的导师,严苛的姨母,年幼的表弟。在跟随陶弘景时,他负责处理外事,算是陶弘景教团中比较重要的人物了。似乎他的人生将这样进行下去,安稳地当他的道士,或许日后还能继承陶弘景的地位。不过在梁武帝天监十四年的夏至,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茅山仙人降临,命运就此改变

天监十四年夏至,周子良在屋中午睡,恍惚间看到一个身穿紫衣,年四十许的男子带着十二名仆从进来。原来此人是茅山保命府府丞赵威伯,乃茅山的仙人。赵威伯跟周子良说,周氏前世有福德,该受正法,今生又有人神之心,虽然还有四十六年的阳寿,但冥界已经决定召他为保命府中的官员,以明年十月为期云云。赵威伯并没有给周子良任何的选择,直接就定下了周子良的命运。周子良并非就这样安服于仙官的筹谋,他曾经战战兢兢地表示过能否不要那么早就离开这个世界,但被严词拒绝了。至此周子良就开始了长达一年的冥通生涯。

在这一年多的时间内,几乎每天周子良都会与神仙感通。在这些感通中,周子良在仙人的指导下学习道法,如仙人洪子涓授周子良伺北斗二隐星之法,又教他《洞房经》;华阳童子教授《太霄隐书》与《玄真内诀》等等。除此之外,周子良还在梦幻中游历仙境。《冥通记》载天监十四年九月十五日,周子良梦游桐柏山“见金庭馆,珠宝焕丽,宫室行列殊多,亦有青黄尽相似”。

三茅祖师

周子良作为没落士族之后,这些梦幻对他还是很有吸引力的。不仅如此,若是细加推敲,周子良的梦幻中也掺杂着少年人的一些青春梦想。天监十四年七月三日夜晚,周子良看见有九个仙女来访,领头的两位分别姓刘和姓陶。

刘夫人因唤诸女曰:“此周生有凌云之秀,将可与共语。”一人应曰:“下仙未敢与高人语。”刘曰:“高下未必可定,伊犹沉滞尘喧,共启悟之耳,何高之有。”此女笑曰:“别当相造,今未容言。”陶曰:“此段易迁中有柳妙基,孙芳华,阮惠香,此三子学有功夫,得度方诸第八朱台中受书,并为仙妃,故今知之。”刘曰:“周生,尔欲之乎。”答曰:“凡虫乌非所敢希。”曰:“尔得希之,所以相告。”陶曰:“夜已深,宜去。”便欲去。诸女曰:“待侬。”因相随而灭。

此段对话颇为暧昧,“将可与共语”、“别当相造”、“待侬”诸语也都富有特别的含义。

如何驱除邪气

在冥通修仙的过程中,周子良经常遇到与现实生活相抵牾的地方。尤其是在有个固执严厉的姨母的情况下。陶弘景在《周氏冥通记》卷二的一条注释中说:

去岁闻其家说,姨母常修服诸符,恒令(周子良)为书。其既始有通感,于书符失时,兼亦不谨。姨母责骂甚苦,乃云:“人家养犬亦须守吠逐鼠,养汝已不得供养,止书符写画,而不用意,用汝何为?”伊于时意色极不好。

周子良的姨母经常修习服用符箓,一直让周子良为她书符箓。当周子良开始冥通后,就停止了写符。姨母非常愤怒,言语间将周子良骂作狗都不如。周子良的脸色极为难看。为何周子良开始冥通修习仙法后就不再为姨母写符了呢?我想这与周子良姨母徐氏过往修习的是旧道有关吧,这些符箓或许与正在修习的正法相牴触。

现实生活中的压力影响了周子良的梦境。天监十四年六月四日夜,华阳童子来访,告诫周子良,在服侍尊长时,遇到辱骂不要放在心上,若被骂作畜生,就去沐浴,免得邪气入侵。经过仙人指点,周子良再面对类似情景时便能坦然待之了。

虚实之间:梦想与现实之间的矛盾

日本学者小南一郎指出,这一类神启表达了现实与梦想的矛盾。虚实之间的错乱在周子良处理教团事务的委屈中表露得很明显。

《冥通记》卷四中记录了两件事情。

第一件:天监十四年十一月八日与十三日,周子良分别梦见茅山定录君与紫阳真人周太宾,周子良言语间透露着陶弘景对他想要另建别屋独居的不信任,而两位真人劝道说:“陶或信与不信,欲相试。”陶弘景在注释中委屈地说自己并没有不相信周子良,相反给了周子良一万钱来修建。那周子良为何会有陶弘景不信任他的感觉呢?陶弘景认为是有“道士心未善者互与言说,(建屋之事)遂不成”。

第二件:天监十五年正月十一日,周子良梦幻中见到了四位真人,定录君、保命君、桐柏真人与紫阳真人。在这次冥通中,周子良被真人们狠狠地训斥了。紫阳真人说周子良没有认真修行真道;定录君说周子良身子废了;保命君质问周子良为何要向人索要三百斛的稻谷。周子良极力否认索取谷物的事情,却不被真人所相信。陶弘景的注释中指出,周子良身体不佳是因为建屋之事难成,忧心焦虑所致;而索取的三百斛谷物相当于一百三十斛稻米,是够常人六年的食用,大概是用来供奉师父的吧,这不该被责备。

道士

由建屋难成一事可见,在茅山教团中,道士之间的关系也充满着勾心斗角;索取谷物也是教团中周子良的职责,却被真人责备。或许这种种都反映了周子良并不擅长与教团中其他道士的交往,并对处理教团中的事务感到焦虑吧。复杂的现实生活与一心向道的理想一直纠缠着周子良,这一矛盾在潜意识的冥通梦幻显现了出来。而从陶弘景的注释中,我们也可以看出,陶弘景对弟子的心理活动并不是很清楚,这也暗示了周子良内心的孤僻。

以上周子良的梦幻并非他的首创,他的梦幻大多是模仿《真诰》。《真诰》这部上清派重要的经典也是陶弘景整理而成的。《真诰》中记载的是东晋兴宁年间,道教真人下降,以杨羲为灵媒,向许谧、许翙父子的诰授。

通过《冥通记》的一些说法,我们知道周子良曾经抄写过陶弘景的《真诰》整理本,而整个《冥通记》的神仙结构也基本依照《真诰》。甚至可以这样说,《冥通记》是《真诰》的一个仿品。周子良的《冥通记》若与《真诰》相比,无论从内容还是修法都缺乏想象力,我想这也许是因为《真诰》对周子良的影响力太大了吧。

亦真亦幻:抛弃红尘,服丹成仙

在《真诰》中,灵媒杨羲以神灵的口吻,向他的供养人许氏父子构造出一个体系完备的天界。著名的道教史家陈国符先生将《真诰》斥作是杨羲“扶乩降笔”的虚构。美国道教史学者司马虚认为《真诰》是杨羲参杂了道教、佛教与民间信仰的梦幻。我想将其视作一种幻觉恐怕更接近事实。

早期上清派颇为重视丹药的服用。在《真诰》卷五《甄命授第一》中就记载了许多服丹药而成仙的事例,其中又有不少服某种丹可化作某物的记录。作为上清派的大宗师,陶弘景对丹药也极为熟悉,有多部医学书籍存世,周子良作为陶弘景的得意门生,也经常为多病的姨母诊疗。

《真诰》中所载的一些修炼用的药物中,颇有一些有致幻剂的作用。如杨羲在给许翙的信中说:“承服散三旦,宣通心中,此是得力。”显然这里的“散”是一种镇定剂。而陶弘景编撰的《神农本草经集注》中提到大麻的致幻作用,“多食令人见鬼狂走,久服通神明”,又说“合人参服之,令逆知未来事”。值得注意的是,这部《神农本草经集注》的编纂是紧接着《真诰》的完成开始的,其中的联系甚为明显。

我们有理由相信,周子良在随陶弘景修行时,也学习了这些药理知识。为了成仙得道,周子良会服用那些能“通神明”、“知未来事”的药物。在《冥通记》中我们看到周子良利用《真诰》所载的方子进行修炼。如天监十六年夏至,鬼帅范疆五问周子良,墙壁上所书洗浴用的桃竹汤方从何而来,周子良答:“写《真诰》中得。”由此可知,周子良对《真诰》中的药方颇为熟悉,这应该是向陶弘景学习而来。

当然,周子良对《真诰》的模仿中最为激烈的就是服丹药弃世。据司马虚的研究,许翙在东晋太和五年服丹药离世,也是按神授的期限抛弃红尘。有这样一个熟悉的先例,周子良决意效法先贤,依照神灵最初的约定服用九真玉沥丹,离开凡尘,进入茅山的神仙世界中去了。

《冥通记》是对《真诰》的模仿

《冥通记》的确是对《真诰》的一种刻意模仿,但与《真诰》的神仙-灵媒-受众三层多人的组织不同,《冥通记》更像一部孤独少年的精神日记。上文提到周子良家族的衰败、姨母的严苛以及他在处理教团公共事务上的战战兢兢,此时周子良尚不足二十岁。如美国学者拉塞尔所言,这部《冥通记》实际就是年轻的周子良反抗现实生活社会、在永生的天界中追求自我的过程。

受到真人召唤的并不只有许翙与周子良,陶弘景也受到了召唤。在《冥通记》卷三的注释中,陶弘景说他四月份时也被召为冥官,不过陶弘景“意甚恻恻”,好像不太高兴。大约是当时陶弘景年已花甲,并不像许翙、周子良那样年轻热血吧。后来定录君告诉周子良,陶弘景的征召停止了,因此陶弘景没有像他的前辈与弟子那样服丹弃世,活了八十多岁。

我的朋友狡哉先生有一个观点,他认为《周氏冥通记》实际是陶弘景的造作,而不是周子良的手笔。不过,我更愿意相信这个充满了矛盾、焦虑的神仙诰授记录是一个孤独少年的追梦之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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