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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吒是怎样从威猛的夜叉演变成穿肚兜的小男孩的?
在这个“国产片保护月”即将上映的电影中,有一部的片名很是特别——《少女哪吒》。
哪吒当然是一位在整个大中华地区都家喻户晓的神仙。其形象在不同的地域有所差异,比如在四川江油一带他是英俊少年,在中原地区酷似年画上的大胖小子,在西北地区身形则略显彪悍……然而共通之处在于,他是一个“男生”而绝非“少女”。
他的性别在神话传说中是坐实了的:托塔李天王的第三个儿子!相比之下,反倒是他的“国籍”,更值得思量。
老版《封神榜》中的哪吒哪吒到底是哪一国的?
想想哪吒的两个哥哥:金吒,木吒。为什么托塔李天王不顺势叫他“水吒”呢?那个“哪”字,实在太奇怪了吧?
《西游记》第八十三回中这样解释哪吒命名的由来——原来天王生此子时,他左手掌上有个“哪”字,右手掌上有个“吒”字,故名哪吒——这种解释,实在是敷衍了事啊。
很明显,“哪吒”一词非汉语体系自生,而无疑是一个异国舶来的名号。“哪”字泄露了他的真实身份:这个协助姜子牙灭商、和孙悟空不打不相识的神仙弟弟,其实是一个“歪果仁”!
但哪吒到底是哪一国的“歪果仁”?学界对此主要有两种不同的观点。
其中,一种占统摄性的意见是,哪吒来自于印度。比如谈凤樑、陈泳超在《借神演史的封神演义》指出,“哪吒这一形象,出自佛教经典”。关于哪吒的口头传说可能在汉代以后就已传入中土,而最早的文字记载出现于北凉时期的《佛所行赞·第一生品》。唐义净《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药事》中有云:“我灭度一百年后。有么土罗兄弟二人。一名那吒。二名婆吒。而于彼处。建立寺舍。当号名那吒婆吒。”
以色列特拉维夫大学东亚系夏维明教授(Prof. Meir Shahar)认为,哪吒是印度神话中两位神——《罗摩衍那》中的夜叉哪吒俱伐罗(Nalakū vara 或Nalakū bala)与克利须那神(亦称黑天)——的合体;那两位神都是力量强大的童神,且都有打败巨蛇的事迹。
“三头六臂”的哪吒形象哪吒身上最具印度特征的神迹,是他的“三头六臂”。你看,印度神灵中的金刚、夜叉、梵天,乃至湿婆、毗湿奴,都动不动就摆出多面多臂的造型;而那些个中国“土生土长”的神仙,像太上老君、玉皇大帝、吕洞宾,有谁显出过这种怪样子?
话说回来,也有少数学者反对“印度说”,而认为哪吒起源于伊朗。比如荣松就认为,哪吒的原型可能源于伊朗传说中的王朝“皮西达德王朝”(Pishdadian)第七位国王努扎尔(Nuzar)的故事,因为 “Nuzar ”与“Nalakū vara”相比,其读音与“哪吒”更为贴近。
有趣的是,哪吒“伊朗说”中最具影响力的观点,恰恰来自于一位印度学者——贾汉基尔·库维尔基·科亚基(1875-1943)。在其著作《文明的交融·古代伊朗与中国的信仰和神话》中,科亚基将伊朗史诗《王书》(波斯著名诗人菲尔杜西创作的史诗,或译《列王纪》)和中国小说《封神演义》进行对比研究,指出前者中的鲁斯塔姆与苏赫拉布这对父子,与李靖和哪吒存在明显的对应;《王书》中,鲁斯塔姆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杀死了自己的私生子苏赫拉布,从而酿成了在伊朗家喻户晓的“苏赫拉布的悲剧”。
然而科亚基的这一观点多少有牵强附会之嫌。正如许多人所指出的,波斯文明中著名的“勇士”鲁斯塔姆,其地位远非李靖可比,两者的儿子也大为不同:苏赫拉布是凡人,而哪吒则是神灵。而科亚基理论的主要欠缺点还在于,目前为止,尚找不到中伊两个民族之间神话交流的直接证据。
因此,对于哪吒究竟是印度人还是伊朗人这个问题,目前被广为接受的是一种折中的说法:哪吒的因子在印度佛教,在传入中国之前,在中亚、西亚等沿途地区进行了添附。这有点像季羡林先生对于弥勒的研究心得——弥勒当然是印度佛教人物,但弥勒信仰“后来又受到了外来的,主要是波斯的影响,产生了救世主思想和功德转让的思想”。
事实是,哪吒的造型与“扮相”,就显示出其“成分”的复杂。别的不说,就说他名目繁多、令人眼花缭乱的武器/法器;以符号学的眼光分析,那每一件法器,都是一种地域文化的证明——
脚踏的风火轮、手持的火尖枪,充满“火”的意象,让人很容易联想到波斯的火崇拜;臂上环绕的混天绫,则洋溢着印度风情;至于颈上戴着的乾坤圈,打仗时耍的阴阳剑,可都是中国道教神仙的“标配”。
老版《西游记》中的哪吒在进入中国之后的本土化
话说回来,重要的可能不是哪吒的来源,而是这位外来混血神仙的中国化。
一开始的时候,哪吒是颇为纯粹的佛教人物,唐代佛教经典中“哪吒”常为佛教之经咒,如佛经《陀罗尼集经》就以咒语召唤哪吒现身。他还被定为毗沙门天王的儿子,后者为佛教四大天王中的北方多闻天王,对其崇拜兴起于西域、而鼎盛于唐代。
比如唐郑棨《开天传信记》有云:“宣律精苦之甚,常夜后行道。临阶坠堕,忽觉有人捧承其足。顾视之,乃少年也。宣邃问弟子:‘何人中夜在此?’少年曰:‘某非常人,即毗沙门天王之子那吒太子也。以护法之故,拥护和尚时已久矣。’”
唐不空译《毗沙门仪轨》卷一有云:“天宝元载四月二十三日,内谒者监高慧明宜,天王第二子独健,常领天兵护其国界。天王第三子那咤太子,捧塔常随天王。”
曾有一度,哪吒广为流传的事迹,是他与中国本土高僧之间的“人神交流”,具体体现为护佑高僧、敬献佛牙。《宋高僧传》《太平广记》对此皆有记载。在这点上,哪吒和同样缘起于印度神灵的孙悟空一样,起着为东土大唐“护法”的重要功能。值得一提的是,在元朝杨景贤的《西游记戏文》中,哪吒是护送唐僧取经的十位保护神之一。
受佛教的影响,道教也将哪吒纳入其神仙体系。晚唐以降(又一说为南宋时期),毗沙门天王与唐开国大将李靖在佛道的糅杂中合为一体,哪吒也随着李靖的演化而成为“托塔李天王”的第三个儿子。
道教对哪吒的改造和加工,在南宋的《夷坚志》中即现踪迹,而集成于明朝的《三教源流搜神大全》。该书卷七有云:“哪吒本是玉皇驾下大罗仙,身长六丈,首带金轮,三头九眼八臂……玉帝命降凡,以故托胎于托塔天王李靖……生五日化身浴于东海,脚踏水晶殿……帅时七日,即能战,杀九龙……射死石矶娘娘之子……帅遂割肉刻骨还父,而抱真灵求全于世尊之侧。世尊亦以其能降魔故,遂折荷菱为骨、藕为肉、丝为筋、叶为衣而生之。……故灵山会上以为通天太师、威灵显赫大将军。玉帝即封为三十六员第一总领使,天帅元领袖,永镇天门也。”
等一下,“三头九眼八臂”?哪吒不是“三头六臂”么?
其实,在哪吒“进口”中国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三头八臂”,《水浒传》中坐第64把交椅的项充就有“八臂哪吒”的绰号。但渐渐的,“三头六臂”之说占了主流。因为印度神灵除了用手拿各色法器之外,还要腾出两只手在胸前合十;而在中国道家传说中,哪吒是天宫大将、专职打仗,因此只需要三头六臂——每个头部配合两双手,三百六十度全方位展开防御或攻击,就没必要专门长出两只用来合十的手了。
台湾演员林志颖的哪吒造型哪吒为什么要自杀
哪吒正式被收编道教神谱,意味着其信仰本土化的实现。然而,哪吒要在中国深入人心,还需要过极为重要的一关,即进入儒家的序列。
就像孙悟空,这个“石头里蹦出来”的“妖猴”,在自封大圣、大闹天宫、被压五行山之后,必须依靠和唐僧的师徒关系,才能获得“身份”的合法性;而哪吒,这个出生异常、闹海杀龙、自决于父母面前、最终莲花化身的神仙,需要解决他与父亲的关系,才能在讲究“君臣父子”的汉地获得承认。
无论如何,以儒家的视角,哪吒那“析肉还母,析骨还父”的行为,实在是太“不孝”了。虽然有一种解释是,哪吒的自杀是为了不连累父母、尽孝舍身,但在民间更为广泛流传的故事里,是哪吒被迫自杀,因此深恨其父,死而复生后依然立志复仇,李靖为此只能举着一尊佛塔,让哪吒“见塔如见佛”,不敢对他造次。
宋代苏辙的《那吒》便描述了这段典故——
北方天王有狂子,只知拜佛不拜父。
佛知其愚难教语,宝塔令父左手举。
儿来见佛头辄俯,且与拜父略相似。
《西游记》中对此也有生动的描写——
早有那三太子赶上前,将斩妖剑架住,叫道:“父王息怒。”天王大惊失色。
噫!父见子以剑架刀,就当喝退,怎么返大惊失色?……原来这太子三朝儿就下海净身闯祸,踏倒水晶宫,捉住蛟龙要抽筋为绦子。天王知道,恐生后患,欲杀之。哪吒奋怒,将刀在手,割肉还母,剔骨还父,还了父精母血。一点灵魂,径到西方极乐世界告佛。佛正与众菩萨讲经,只闻得幢幡宝盖有人叫道:“救命!”佛慧眼一看,知是哪吒之魂,即将碧藕为骨,荷叶为衣,念动起死回生真言,哪吒遂得了性命。……后来要杀天王,报那剔骨之仇。天王无奈,告求我佛如来。如来以和为尚,赐他一座玲珑剔透舍利子如意黄金宝塔。那塔上层层有佛,艳艳光明。唤哪吒以佛为父,解释了冤仇。所以称为托塔李天王者,此也。今日因闲在家,未曾托着那塔,恐哪吒有报仇之意,故吓个大惊失色。
——敢情李天王一直手托宝塔,还有这样一段难言之隐啊!
无论如何,哪吒传说中的父子矛盾,以佛塔的形式进行了调和。在金吒、木吒两位兄长分别侍奉如来与观音的情况下,哪吒一直守在父王身边,如影随形,身先士卒,也算是“浪子回头”后对“孝道”的执行。而如此一来,哪吒才算彻底完成了“中国化”,在儒释道三体合流的承认中,得享华人的普遍崇拜。
时刻站在托塔李天王身边的哪吒,在形象上也发生了巨变。那个威猛凶恶的夜叉、在佛经中被形容为“一擘百杂碎”“手捧戟,以恶眼见四方”的哪吒太子,成为一个常穿肚兜、永远长不大的小男孩。
小黑在新版《西游记》中饰演的哪吒要说哪吒神的民间崇拜,也很有意思。一说是,哪吒有治病救人的神能。比如雍正版《江油县志·杂记》载:“邑有供太子神者,不知何神也?凡人户有疑难症,咸往请之。供神家先卜筮,以问神允否,否则不敢强。允则抬至病者家,席地设乩,焚香祷祝……病者往往有验。若言此系何草,便不用而复往觅矣。此岂一方之习俗使然欤?”
哪吒能治病,此处联想机制的启动可谓天真而直接。你想,一个三朝就能起死回生、用莲花再造体魄的神仙,岂不是医术高明?
庙宇中的哪吒像不过,更具普遍性的哪吒崇拜,还是将其视为镇水之神,在水旱之灾时乞求必应。哪吒传说中的那些辉煌事迹——不仅降伏了龙王的爪牙独角龙等孽龙,而且打死了东海龙王的三太子,甚至逼使四海的龙王将海水从九湾河口往东退一万里,变泽国为良田——应和了一个以农立国的民族的心理期许。在许多专家看来,哪吒闹海即是华夏民众原始水崇拜的反映;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在哪吒崇拜比较兴盛的地区(比如长江沿线、台湾等地)都是临水而居的。从这个角度来说,哪吒,其实真的可以叫“水吒”的。
及至现代,哪吒渐渐被赋予了一些新的意涵。他成了一位“少年英雄”,并由此被融入国家对于少年儿童的意识形态规训。比如1979年的动画长片《哪吒闹海》,就将哪吒与东海龙宫的冲突诠释为一个嫉恶如仇、除暴安良的过程。
然而即使那时,哪吒也并非一个纯粹的革命意象,而依然带有这一神话人物与生俱来的复杂性与暧昧性。事实上,该动画片最惊心动魄、令人难忘之处,是哪吒横剑自刎的场景:在暗如黑夜的疾风暴雨中,哪吒长袖飘飘、白衣若雪,营造出深沉的悲壮意境。
这一幕为哪吒在当下的某种解读埋下了伏笔。哪吒与李靖之间那曾让古人费尽周折、百般处理的父子深仇,在所谓“现代性”的召唤下被凸显并浓墨重彩。比如,在今天《少女哪吒》这样的电影中,哪吒成为一种符号,寓意着青少年对于父母、对于成人世界的反抗,其反抗真澈如斯,酷烈如斯。于是再一次,哪吒表现出一个强大的文化/信仰符号所必须具有的那种——既不限于空间、也不惧于时间——的多变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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