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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爷坟的过往史:村里到底流转多少传说
6月炎热的一天,坐北京公交917路直奔河北涞水,在渐村站下车,一路寻觅十三爷坟。相邻的几个村庄格外嘈杂,超市、洗浴中心、棋牌室等一应俱有,只有到了东营房村,看到耸立的王爷墓地的石牌、牌楼,才发觉这里奇特的静谧和旷达,那种少有的气定神闲的古典感觉扑面而来。
东营房村就是十三爷坟的看陵人后代聚集而成的,有千户人家。村里人直呼的“十三爷”,是康熙的十三阿哥胤祥,雍正继位后封十三弟为怡亲王,治国上倚靠甚多,可惜英年病逝。此王爷坟建于雍正八年(公元1730年),前朝后寝,布局宏大,但地宫文物在上世纪三十年代被盗抢,成排的大柏树遭砍伐。只凭着剩下的几座精美称绝的牌楼、华表柱等地面建筑,2006年被评定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记者走进村里,随意找中老年人聊天,个个谈兴甚好,有的还热心引荐村里的知情老者,带路上门。走访过程颇有几分奇趣,譬如傍晚六点多记者正坐在墓碑边休息,一位五十多岁的胡姓汉子边喝啤酒边骑车而行,问清记者来意后即坐下说开了轶事,十分钟后一位骑摩托的人路过,介绍说是现任的曹姓村支书,又过了一会儿走来了75岁的看陵人老胡,再过十几分钟从玉米地里钻出一位78岁、正在散步的老郭伯伯。
这几位偶遇的“仙人”正是记者心仪的采访目标,他们散坐在石碑前聊开了,还互相反驳、举证。从建陵时间算起,距今已相隔二三百年,石碑无语,残阳迷离,众口难调。围绕十三爷坟及后来遭际的乡间传说进入不了正史,就像夜色中的吱喳鸣叫的飞鸟,划过树梢,有飞行的线路,却无明显的痕迹,但却构成鲜活、灵动的陵园氛围。
十三爷坟有“内外圈”之说,山形成龙椅状
十三爷坟位于涞水县城北二十华里,村里人爱提醒的是,坟墓的准确位置是在东营房村南侧“云溪水峪湾”,典雅的五个字透着难得的书卷气,彰显皇家风水的温润和高端。
素有研究的46岁张小民在家中比划着说,十三爷坟有“内外圈”之说,圆宝顶之西三百米处有一条丘陵延绵,山形成龙椅状,此为山水“内圈”,而“外圈”则在龙岗丘陵以西三十华里以外的太行山脉,山形也是三面环抱,与丘陵走势遥遥相对。
张小民从事工程外包工作,对建筑的形状特别敏感。他说,陵区以中轴线贯穿东西向,有五孔石拱桥、三孔石平桥、罗佝桥,原来桥下潺潺流水,环似玉带,神路上建有火焰牌楼、四柱七楼石牌坊、华表等,层次极为分明。“一般王爷坟是南北向,偏偏十三爷坟是坐西朝东,老人说是按皇上建制盖的。”老辈人曾形容说,原来看十三爷坟的形状,转一圈看就像一头“蛮公牛”,再一看“公牛”又跑了,似乎感觉到长久不了。而张小民的眼光不同,他回忆道,小时遥看汉白玉构成的陵墓建筑,就像一群“白羊”在那儿悠闲地趴着。
最让张小民自豪的是,尚存的几座牌楼、华表制作精美,国内罕见,人见人爱。他举例说:“哎呀,那两华表一是火柱,一是水柱,雕有五条龙,技艺高超,价值连城。”坐在一旁的72岁刘江补充道:“北边的那个华表一洇水,过了三天准下雨,我亲眼看到。”
可能从几代父辈那里得到的传言,遇见的几位老人异口同声地说,十三爷是让皇位不坐的人,是帮雍正整江山、灭政敌的武人。65岁的郭井龙说:“宫廷里争来争去,谁也不服谁。虽然十三爷没当上皇上,但哥哥皇上尊敬他,所以他的陵墓建筑不小。”不少老人看过电视剧《雍正王朝》、《康熙王朝》,从剧情里建立了对十三爷的印记,只是嫌十三爷的戏份太少。
残缺的地宫后来成了村里孩子们嬉闹的地方
村里的老人们一口认定,对十三爷坟盗窃最严重的该是上世纪三十年代中期宋哲元所属的29军部队,盗窃整个地宫,殃及上面建筑,砍伐了成排的松柏树。77岁的郭满仓转述小时听到的场景:军阀混战时期,29军在村里住了一个连,住了一个多月,突然盗抢地宫,把里面的东西取出来,当时交通不便,用骆驼运走。也有老人说,当时还找来十轮美式大卡车参与运输。75岁胡廷玉伸出两根手指说:“我听说是用两辆军车拉走的。”
幸亏八十岁以上的老人还留存当年的景象,记得兵荒马乱的野蛮和无序。83岁的郭井怀回忆道:“当时我四五岁,看见宋哲元部队在村里练操,挥着宽大刀,臂膀上有红箍条,全村都在看热闹。盗坟时,兵把着,不叫村民去。打开坟头的第一道石门帘,是纯汉白玉石。”87岁的郭文芳也是一个重要的在场者:“我小时候,宝顶还好好的。那天宋哲元部队带着武器封锁,不让我们上去。只看见兵来回跑着,他们找墓道,打开封包土、土砌墙,东西拿走。”
士兵退走后村民相随来到被打开的盗抢现场,看到的是一片狼籍。郭文芳与小伙伴们打着火把,壮胆进入地宫,担心遇上传说的暗器,碰到喝着水银、尸身不烂的童男童女,结果发现地宫深处是一口有水的井,四个棺材悬空在上,棺木被破坏,值钱东西洗劫一空。郭文芳说:“那时我们淘气,把扔得乱七八糟的东西团在一起,当着球踢,有的是镶着金线、珠粒的衣袍,不知是宝贝。”
残缺的地宫后来成了村里孩子们嬉闹的地方,在乱世中不断呈现被蚕食的衰败情景。75岁的胡廷玉曾看到一件破烂的大龙袍被人扯上来,地宫里的石料被人陆续取走;65岁的郭井龙小时就爱钻在黑不咙冬的地宫里,看着腐烂悬棺和水井发呆,还见到有人冬天烧汉白玉大石头而取石块;在村里做烧饼的杨大姐今年60岁,她边烤饼边笑着说:“五六岁时老跟男孩们在地宫边上钻枣树丛,洞早就屏蔽了,留下碎石头,有的绿瓦闪着亮光。”
郭文芳小时印象最深的是,盗抢许久后,还能见到一些老人在地宫边上执着地筛土找宝贝。
90岁的刘负最心疼的另一件事是,宋哲元部队砍伐环绕陵寝及祌路直行三里地的两排松柏树。他说:“都是老林子了,树粗大。砍掉后,柏树根还在,根部非常深,不容易烂,有的人还挖柏树根做房梁。”由于柏树砍伐面积过大,以致在记者采访中,不断听到村里人几十年间挖柏树根的诸多事例,甚至在人民公社期间生产队为平整土地也组织人力挖掘。
记者看到,今天的地宫原址恢复了农田的模样,大坑里的地宫入口处只是一簇草丛,周围栽种好几圈玉米。地宫的边上孤独地长着一棵小树,在飒飒山风中无奈地摇晃着。听说曾有北京城里的十三爷迷们慕名而来,想像十三爷的一世英名、威望,站在简陋的大坑前无不觉得几分失落和凄凉。
“横走罚竖走杀”,挂在嘴边的专用历史词语
村里上岁数的人恨日本鬼子。
“日本人来后,我们村就成了拉踞村,白天是敌占区,晚上是共产党的天下。”郭文芳愤恨地说,日本兵烧杀,见什么抢什么,糟塌年轻妇女,上房踏塌房顶。刘江曾见到26岁的三婶被日本兵拿枪托打,用刀挑。
90岁的刘负说,日本兵拆十三爷坟的砖墙,去盖附近村庄的炮楼,以阻击抗日武装的袭扰。坐在老槐树下的几位老人一致认为,这次拆砖墙,对十三爷坟的格局破坏极大,加快陵寝主体地面建筑的溃灭。爱考证的张小民告诉记者,日本小鬼子厉害,用刀刮走陵墓建筑中的金子。
老人们爱说,十三爷坟方圆四十一里,占地六百多亩,建陵后很长时间不许闲人进去,在祌路上竖走杀,横走发配。“竖杀横发配”或“横走罚竖走杀”,成了村里老人挂在嘴边的专用历史词语,显明以往皇家陵寝不可冒犯的威严。日本兵来后,破坏了陵寝区原有的肃穆和形制。郭文芳描述说,日本人怕八路军打过来,挖了好多个较宽的干沟,平时过人要放吊桥,如果随便爬沟,就用枪打人。
日本兵的残暴和侵略本性,让护陵兵后代聚集的东营房村有着生不如死的羞辱。虽然清朝早已垮台,村民们也不再领取国家薪酬,失去军人身份,但眼端端地看着陵寝遭到毁坏,使村庄固有的职业护卫的传统心理一次次受到冲击。几位老人口述中都确定一个数字“96”,就是十三爷坟建成后,从各地调来九十六户护陵兵,村名“营房”两字就蕴含了先人的身份标志。
郭文芳说自己的老家是河北雄县,当年上辈是从兵营中被挑选出来的。胡廷玉称自己家族的前辈,是从保定挑着担子过来的。张小民则表明,自己家是从北京五棵松搬来的。郭井怀解释说,国家养着你看坟,搁在这儿挣国家的钱,当时看陵兵都是关系最亲密的官派来的。刘江透露,村里刘家有血缘关系,到他已是第九代。
紧挨十三爷坟,有两个营房村。东营房村是领取国家皇粮的汉族护陵军人构成,而西营房村则是管理陵寝的满族人聚居,两村相隔三里地,遥遥相望 。
刘江笑着说,皇室来上坟,由西营房村出面接待,我们村接近不了。郭文芳用一句话形容道,西营房满人是拿钥匙的管事人。令外人好奇的是,两个营房村竟没有什么来往。刘江说:“原来两个村不友好,小孩放学路上碰到老打架,我们村的女孩子不愿嫁他们村,他们村有姑娘嫁来。现在没事了,打破原来的规矩。两个村的口音、人口、生活水平差不多。”
老人们说,西营房村过去还保留满族风俗,女性不裹脚,而汉族上岁数的都是小脚,我们的奶奶和妈妈有不少还是旗人出身。
62岁村支书曹海民介绍说,西营房村属于满族乡,享受民族政策,在计划生育、扶贫等方面政府有倾斜,高考录取照顾几分。
两华表柱上的“望天吼”曾被二次盗窃两次追回
按照张小民的考证,当年东营房村有城墙,上有城垛供士兵巡逻,有东门(青龙门)西门(白虎门)南门(朱雀门),北门有几十亩的水坑,村西还有一处练兵场。最奇妙的是,东门、南门各安排两户姓严姓王的兵士居住,俗称“阎王把门”。
老人们爱说村中原有五座衙门,一细问,原来是护陵队伍中五位守备官的住宅,品级比县官还高。郭文芳、刘江回忆道,“衙门”四面临街,方块形,现在早成了庄稼人的住房了。
西门外原有这一带最大的尼姑庵,是清朝某个皇帝女儿的替身寺庙。刘负曾在庵里当过小伙计,负责浇花、送花。郭文芳说,庵里大约有十几个尼姑,人不赖,多少年,守规矩。土改时分掉寺庙土地,尼姑们都还俗嫁人。
东门外有一座方圆几百里有名的东大观,供的是关公拿大刀的画像,六七间正厅,“文革”中遭捣毁。
村民家中散落有一些祖传宝贝,老人们咬定村中至今还藏有一幅唐伯虎画、一幅西太后写的“虎”字、一幅九门提督王怀庆的字画。张小民说:“听老辈讲,很早时候许多户人家的案头上还有明代东西。”刘江惋惜地说道:“早年间家家都有一些小宝贝,村里有一套十大阎王像,过年搭棚挂上,就是办坏事下地狱遭报应的十幅国画像,在别的地方还没有见过类似内容的东西,可惜也烧没了。那时还毁掉了一幅郑板桥画。”
到了今天,老人们讲的最多是前几年两华表柱上的“望天吼”被二次盗窃的故事,版本略同,细节不一。郭文芳说:“盗贼们在夜间开着五吨吊车,直接吊走‘望天吼’,到了海港,都快要运走了,被中央发现。拿回来搁在大队部,想不到第二次又被盗走。追回后就不敢放在村里,搁在县一中。我有时上涞水,就到一中门里看几眼。”胡廷玉补充道:“盗贼们雇一个吊车,事先掐掉电话线。偷走后中央通知各关口截住,当时已装集装箱,正要往日本运了。头一回盗贼逮住,判刑了,第二回盗贼跑了,不知是哪里人?说不清。”张小民慨叹,盗得太凶了,据说“望天吼”是两百万美金,桥上兽头是二十万美金一个,用千斤顶去偷,现在只剩下一个,偷走的追不回来了。这些宝物过去都是临近的石窝村制作的,纯汉白玉一级料,现在已经绝迹。
就是从“望天吼”被盗开始,十三爷坟从二级保护,改为一级保护,在陵寝区安装多处摄像头。七十出头的胡廷玉正式当上看陵人,一看就是七年,夜晚守望时“真是出奇的宁静”。
村民们感到“沾不了十三爷的光”
由于同是护陵军人的后代,生活水平大致相同,土改时东营房村划分阶级成分并不顺利。65岁的郭井龙说:“划成分最高的是刘家,富农,划了富农也不是挺富的人家,没有刘文彩那样的大地主,剥削的事听了也不太多。但是每逢政治运动,就要整他们,警告他们别捣乱,办他们的学习班,‘文革’中戴黑牌。”
83岁郭井怀在大跃进时担任队长,一早就领着社员们干活,黑天还得打着火把。“那几年生活难得很,一天挣几毛钱,没有电,点煤油灯,煤油打(买)不着,得满街去找。”在别人的眼里,郭文芳在五队中算个能人,搞副业搞酱油坊,但他也叹气而道:“日子太不好了,不好过,一年够不够就360斤粮食,什么都没有,经济上不去。只能种小园子,黑市卖菜。”
90岁刘负是村中的传奇人物之一,曾是聂荣臻部队的一员,白求恩大夫治过他的伤病,1952年从朝鲜战场负伤归国,后来担任村支书长达十几年。问及东营房村几十年的历程,老人用了一串时代特征的词语嘎嘎作答:“赶上合作社,十家二十家组织起来,公社化大兵团作战,吃上大锅饭。1960年挨饿,吃树叶树皮,树光秃秃的,太不好过。四清运动时不让下楼,斗人,有的事是真的,有的不真。到了‘文革’,两派互相斗。”
“文革”中保定城里闹派性,分头支持省里领导林铁、刘子厚,村里随之也分了两派,有一派还拉去保定参加武斗。刘江至今想起来还有后怕:“土制大炮打得山响,里头外头都死人,村里人就打死了一个。我那时新结的婚,吓得掉头就跑回来了。”
网上有文章说,“文革”中红卫兵冲进十三爷墓地欲捣毁牌楼,村民们下跪求情,才保住仅有的地面建筑。郭文芳、郭井龙、郭井田、郭井怀、郭满仓、王敬来等老人坚决否定此说,认定红卫兵根本没来村庄破坏过,只是见过几批零散的红卫兵打着红旗在村外的远处路过。
“文革”中五孔桥的白玉栏杆消失,神路上四十斤重的青石板被拾走,生产队曾组织人去挖十三爷及相近的几个小王爷坟的墙砖,谁盖房谁就可去买。现在村中不少人家的房檐、台阶、墙根都镶有几块王爷坟的琉璃瓦、青石板、墙砖,一些文物贩曾以七块五的价钱上门收购。
由于国家目前制定严格的文物保护标准,村民们感到“沾不了十三爷的光”。县里规定保留土路的模样,不许铺水泥路,与坟墓相邻的土地不容开发建设 ,盖一个小房都要审批。曹海民支书强调,现在政策上不让修,保持现状。十三爷的后人姓金,曾集体出钱扶起倒立的石碑,时常回来扫墓。看陵人胡廷玉介绍说,来的多是七十多岁的后人,已至第九代,哥十八个,分散在北京、台北、东京、纽约等地。有一回,刘江与一位在美国的后人一路闲聊,说:“你们应该重修一次。”对方回答:“后人都有钱,但有的愿修,有的不愿意修……”
喜爱阅读的张小民提及,女作家铁凝九十年代的短篇名作《孕妇和牛》就是以十三爷坟为写作背景。回来一查,果然如此,作家细腻地写出一位农家孕妇回家路上对幸福期盼的心绪,特地点到孕妇认真描摹倒立在路旁的墓碑上的十七个大字:“忠敬诚直勤慎廉明和硕怡贤亲王神道碑”。作家还写道:“四下里是如此的旷达,那气派、堂皇的汉白玉牌楼宛若从天而降,突然矗立在大地上,让人毫无准备。即使对这牌楼望了一辈子的老人,每逢看见这蓝天下这耀眼的存在,仍不免有种突然的感觉。”
真实中的村民又是怎样表述呢? 他们念想最多的却是十三爷坟原本环绕不尽、早已丧失的水系,郭井龙说:“水大,有鱼,来回游。”郭文芳心仪的是:“四座桥,人工河,绕着来回流。”郭井龙、胡廷玉唠叨的是,“五孔桥上像卢沟桥的那种好看栏杆”。
46岁的张小民始终怀念小时候的那种听觉:十三爷坟成片树林里阵风吹袭后的那种回声,飘渺,琐细,轻盈而又凝重 。
(本文原载《北京青年报》2015年7月5日“北青天天副刊”,微信号:bqttfk。澎湃新闻经授权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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