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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黛玉喜欢自己吗?
【编者按】
《红楼十五钗》是著名红学学者、台湾大学教授欧丽娟面向非专业读者解读《红楼梦》女性角色的新著,“金紫万千谁治国,裙钗一二可齐家”,理解了红楼十五钗,也就是看懂了“红楼梦中人”是在以怎样的姿态面对人生。本文摘编自该书第11章,澎湃新闻经北京大学出版社授权发布。
自从《红楼梦》诞生两百多年以来,确实是“人人皆贾宝玉,故人人爱林黛玉”,原因当然很多,包括她总是在流泪哭泣,让人觉得我见犹怜,再加上她后来短命早死,没有得到人生的幸福,所以更惹人同情了,甚至她因为太过受宠而过分直率的地方,大家也都不认为有问题,还当作是一种高洁的表现。
但恐怕我们把问题看得太简单了,其实连黛玉都不觉得自己是对的。因此这一章便要来看看林黛玉是否喜欢自己?
你还记得曹雪芹在第一回就讲到绛珠仙草的神话,那并不是在说宝玉和黛玉的浪漫爱,他的用意有两个重点:第一个是解释木石前盟的缘分,藉以说明真正理想的爱情形态,同时也展现出宝玉、黛玉这两个人的品德良好;另一个用意则是要解释黛玉的先天性格,说明为什么黛玉比任何人都更容易感伤。
还泪:对感伤天性的解释
一个钦差大臣的女儿,到了外祖母家又是备受溺爱的超级宠儿,却一直凄凄切切、愁眉不展,这确实很不寻常。第二十七就写道:
紫鹃、雪雁素日知道林黛玉的情性:无事闷坐,不是愁眉,便是长叹,且好端端的不知为了什么,便常常的便自泪道不干的。先时还有人解劝,怕他思父母,想家乡,受了委曲,只得用话宽慰解劝。谁知后来一年一月的竟常常的如此,把这个样儿看惯,也都不理论了。所以也没人理,由他去闷坐,只管睡觉去了。那林黛玉倚着床栏杆,两手抱着膝,眼睛含着泪,好似木雕泥塑的一般,直坐到二更多天方才睡了。
仔细算一算,其实到这时候,黛玉的父母已经过世几年了,以一般人的情况来说,如古代丧礼制度所归纳的:百日后即“卒哭”,“卒”是停止的意思,指停止丧亲之恸所导致的“无时之哭”,因为随着时间过去,悲伤变得和缓,不会再无时无刻的哭泣。并且通常一年以后就可以调整情绪,从丧亲之痛恢复过来,回到正常的生活,再看黛玉在母亲贾敏死后,悲伤的表现确实也没有很持久,所以,黛玉这样长期悲凄的情况,的确并不符合一般的常理。当然,现在的黛玉是父母双亡,家中再也没有至亲,她会缺乏安全感也是可以理解的。但缺乏安全感的反应方式并不是只有一种,因此那就会反映出一个人的人格特质,试想,《红楼梦》里类似的孤女太多了,却没有一个是像黛玉这般陷溺不可自拔,显然主要是性格使然。
例如平儿,以她丫鬟的身份,处境岂不是更悲惨吗?尤其第四十四回,当时贾琏偷情、凤姐泼醋,夫妻俩不好对打,于是都迁怒在平儿身上,害平儿受尽了委屈,哭得哽咽不已。宝玉趁机侍候了平儿,尽了一份心,却忍不住又想到:
平儿并无父母兄弟姊妹,独自一人,供应贾琏夫妇二人。贾琏之俗,凤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贴,今儿还遭荼毒,想来此人薄命,比黛玉犹甚。想到此间,便又伤感起来,不觉洒然泪下。
这可是很公正的比较了,何况宝玉本来就比较偏袒黛玉,那么这番话便更客观了,原来比黛玉薄命的人不在少数,平儿即是其中一个,但她们忙着辛苦活下去,又哪里还有掉眼泪的余地?即使某一天晚上忍不住哭泣,又有谁会百般安慰她们呢?还不是只能自己默默擦干泪水,一个人继续坚强地活下去。
再比较史湘云,更可以明白这一点了。湘云同样是出身高贵的千金小姐,照理来说应该是养尊处优的吧?但谁能想到,她更吃尽了父母双亡的苦头,甚至比丫鬟还不如。第三十二回宝钗说:
这几次他来了,他和我说话儿,见没人在跟前,他就说家里累的很。我再问他两句家常过日子的话,他就连眼圈儿都红了,口里含含糊糊待说不说的。想其形景来,自然从小儿没爹娘的苦。我看着他,也不觉的伤起心来。
这就难怪,湘云总是希望能尽量到贾家来,因为那样才可以喘一口气。试看第三十六回说,史家派人来接湘云回去了,湘云来向大家告辞,当时:
那史湘云只是眼泪汪汪的,见有他家人在跟前,又不敢十分委曲。少时薛宝钗赶来,愈觉缱绻难舍。还是宝钗心内明白,他家人若回去告诉了他婶娘,待他家去又恐受气,因此倒催他走了。众人送至二门前,宝玉还要往外送,倒是湘云拦住了。一时,回身又叫宝玉到跟前,悄悄的嘱道:“便是老太太想不起我来,你时常提着打发人接我去。”宝玉连连答应了。
想想看,连拖延一下晚一点回去,或者表现出舍不得回去的样子,恐怕都会惹婶娘不高兴,那又会让湘云受气了。这么一来,足以证明湘云才真的是寄人篱下吧?所以她每天都得做女红到三更半夜,难怪会说在家里累得很。而黛玉呢,她什么都不用做,如第三十二回袭人所言:“他可不作呢。饶这么着,老太太还怕他劳碌着了。大夫又说好生静养才好,谁还烦他做?旧年好一年的工夫,做了个香袋儿;今年半年,还没见拿针线呢。”可见黛玉根本不必动针线,还可以每天都住在大观园的潇湘馆里,只要随兴写诗就好,那不是太幸运了吗?湘云应该是羡慕极了。
然而黛玉却还是一直钻牛角尖,把全部的心思都用来悲伤自己的身世,那确实是自寻烦恼了,连宝玉都这么说。第四十九回,贾府迎来了宝琴这几个贵客,当时:
黛玉因又说起宝琴来,想起自己没有姊妹,不免又哭了。宝玉忙劝道:“你又自寻烦恼了。你瞧瞧,今年比旧年越发瘦了,你还不保养。每天好好的,你必是自寻烦恼,哭一会子,才算完了这一天的事。”
宝玉是最了解黛玉的人,但连他都说黛玉的爱哭是自寻烦恼,可见黛玉的眼泪并不是因为被欺负,更不是贾家对她不好,相反的,连这么优渥顺遂的环境都不能让她感到幸福,每天都得哭一会子才算结束了这一天,那得要找多少烦恼才能做到?你试试看,便会知道这种情况实在是很折腾,一般人根本很难这样过日子。可是黛玉却经年累月、天天如此,显然那就是个人的问题了,也难怪她的身体不堪负荷,越来越瘦弱多病,正是所谓的恶性循环。
那为什么黛玉会这样呢?既然并不是环境所造成,便只能说是一个人的天性了。确实,一个人的人格特质包括了与生俱来的神秘禀赋,那是没办法说明原因的,但曹雪芹却想要给个解释,于是特别为黛玉量身打造了一个还泪的神话,用来解释黛玉这种很特别的、超乎寻常的感伤性格。试看第一回那和尚说,绛珠草受到神瑛侍者的甘露灌溉之后,得以延续生命:
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
请大家注意一下,这修成了女体的绛珠草所处的环境是“离恨天”,平常吃的是“蜜青果”,“蜜青”就是“密情”的谐音,用来暗示一种隐密的感情,而渴的时候是喝“灌愁海水”,那不是很清楚了吗?这个女生在上一辈子就已经完全陷入一种充满离恨、密情、灌愁的世界里,淹没在离愁别恨的情绪中,本质上已经豁达不起来了。后来幻形入世时,到了人间又是要去执行还泪的工作,以回报神瑛侍者的恩情,那更是注定一辈子只能流眼泪了,也因此黛玉必须自寻烦恼,否则便没足够的眼泪可还了。所以说,还泪的神话完全是为了解释黛玉那奇特的个性才创造出来的,用以说明她是一个天生不快乐、后天也不想要快乐的人,只是这个还泪神话看起来很新鲜、很浪漫而已。
当然,在现实世界里一个人要这样每天掉眼泪,一定还是要给予说得通的理由,即使是自寻烦恼,也总得有烦恼可寻吧。那黛玉的烦恼是什么?一个是身世孤单的不安全感,这是黛玉之所以哭泣的原因,刚刚我们举了第四十九回的情节,其中说的就是黛玉“想起自己没有姊妹,不免又哭了”,这确实是黛玉悲伤的一大来源。但关于这一点,前面也说过,那是其他很多女孩子也都面临到的共同遭遇,并不一定就会让人那么爱哭,所以必须还有更关键的原因,于是曹雪芹让黛玉的性格比较钻牛角尖,比较小性子,才会什么事都想不开,什么事都悲观地去看待,烦恼便会源源不断了。例如第四十九回说:
宝玉素习深知黛玉有些小性儿,且尚不知近日黛玉和宝钗之事,正恐贾母疼宝琴他心中不自在。
而这种小性子是大家都知道的,也因此黛玉常常“不自在”,难怪会容易掉眼泪。这种小性子正是心胸不开阔所造成,所以第七十六回过中秋节时,湘云即宽慰她说:“你是个明白人,何必作此形像自苦。我也和你一样,我就不似你这样心窄。何况你又多病,还不自己保养。”可见黛玉的问题是出在“心窄”,这正是她们两个人最大的差别。而在第二十回里,宝玉也对黛玉说:
难道你就知你的心,不知我的心不成?
黛玉一听,便低了头不说话,显然她也觉得自己太自我中心了,只知道自己的心,却常常不知道、或不体贴别人的心。
所以从本质上来说,“还泪”神话是要解释黛玉自恋又自虐的性格,“自恋”是指她活在自己的感觉里,不肯跳脱出来,而“自虐”是说她每天这样不快乐地过日子,其实也很辛苦,却根本不想改变。这确实是某一种很特别的人格类型,我们在社会上也可以看得到。
自我反思的能力
但有趣的是,林黛玉真的喜欢这样的自己吗?答案就在第三十四回里。当时宝玉挨打后躺在怡红院养病,为了宽慰黛玉,于是差遣晴雯送一块旧手帕去给黛玉,那是表示定情的意思:
这里林黛玉体贴出手帕子的意思来,不觉神魂驰荡:宝玉这番苦心,能领会我这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这番苦意,不知将来如何,又令我可悲;忽然好好的送两块旧帕子来,若不是领会深意,单看了这帕子,又令我可笑;再想令人私相传递与我,又可惧;我自己每每好哭,想来也无味,又令我可愧。如此左思右想,一时五内沸然炙起。
其中提到了可喜、可悲、可笑、可惧、可愧的诸般感受,真是五味杂陈,难怪黛玉会心思激动震荡了。这里要特别注意的是“我自己每每好哭,想来也无味,又令我可愧”这几句,很显然的,黛玉并不喜欢自己太爱哭的个性,连自己都觉得乏味,也感到惭愧,这不是太有趣了吗?
也难怪,林黛玉会说她最不喜欢李商隐了。第四十回时,贾母带着刘姥姥逛大观园,趁着很有兴致,于是大家一起上船游湖,贾母、王夫人、薛姨妈等长辈先上了第一只船:
然后迎春姊妹等并宝玉上了那只,随后跟来。其余老嬷嬷散众丫鬟俱沿河随行。宝玉道:“这些破荷叶可恨,怎么还不叫人来拔去。”宝钗笑道:“今年这几日,何曾饶了这园子闲了,天天逛,那里还有叫人来收拾的工夫。”林黛玉道:“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宝玉道:“果然好句,以后咱们就别叫人拔去了。”
其中,黛玉所说的李义山,即是李商隐,身为晚唐著名的诗人,他的作品里充满了缠绵悱恻的悲哀,和黛玉的性格和风格最是相像,好比李商隐《无题》所说的“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以及“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都是那么的美丽又绝望,尤其是“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岂不正好是黛玉的泪尽而逝吗?可是黛玉却说她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这其中的奥妙在于:她自己其实最像李商隐,但既然她不喜欢自己,当然也就不喜欢李商隐了。
人可以不喜欢自己,却又改变不了自己,于是就这样带着那个连自己都不喜欢的自己过一辈子,在不快乐之中蹉跎掉一生,实在是很可惜。
不过,从黛玉并不喜欢自己爱哭的这种性格来看,黛玉也是很有反省能力的。显然她虽然任性,却还是有自知之明,所以一旦遇到真心规劝她的人,也就学习得很快,并且充满了感激,这和绛珠仙草的知恩感恩是一贯的。
贵人相助的成长仪式
那么,那个真心规劝她的人是谁?答案是薛宝钗。
故事发生在第四十二回,这一回的回目拟作“蘅芜君兰言解疑癖”,讲的就是别号蘅芜君的薛宝钗以如兰花般美丽芳香的“兰言”化解了黛玉多心的“疑癖”。对这一段情节,一般只以为这是钗、黛之间的和解,还有很多人以阴谋论的角度,说是宝钗用心机手腕收服了黛玉,但其实并非如此,而且说两人“和解”其实还不够,最重要的是黛玉从此以后有了飞跃性的成长,这是她人生中突破性的一刻。
故事是这样开始的:先前第四十回中,黛玉情急之下有失考虑,在宴请刘姥姥的酒席上不小心引用了《牡丹亭》《西厢记》的曲文,被宝钗注意到了,当场看了她一眼,但并没有说破。事后宝钗特别来找黛玉,告诉她这种行为的不恰当,宝钗笑道:
“昨儿行酒令你说的是什么?我竟不知那里来的。”黛玉一想,方想起来昨儿失于检点,那《牡丹亭》《西厢记》说了两句,不觉红了脸,便上来搂着宝钗,笑道:“好姐姐,原是我不知道,随口说的。你教给我,再不说了。”宝钗笑道:“我也不知道,听你说的怪生的,所以请教你。”黛玉道:“好姐姐,你别说与别人,我以后再不说了。”
宝钗见她羞得满脸飞红,满口央告,便不肯再往下追问,拉她坐下吃茶,款款地告诉她不该读这些杂书的道理,所谓:“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偏又认得了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的看也罢了,最怕见了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一席话说得黛玉垂头吃茶,心下暗伏,只有答应“是”的一字。
从这一整段的描写可以发现,其实林黛玉和薛宝钗的价值观根本是一致的。首先请特别注意一下,最开始宝钗还只是点出昨天黛玉引述了杂书的这个事实而已,根本没说到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之类的价值观,也没有提到不该读《西厢记》之类的话,但黛玉一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便立刻飞红了脸,还上来搂着宝钗,一再地央告求饶,说她是自己不懂事,随口说的,以后再不说了,也拜托宝钗别说给别人知道。可见黛玉自己根本就知道这是犯忌的,是失于检点的行为,她只不过是当时情急之下脱口而出,丝毫没有什么叛逆的念头。
这么一来,宝钗对黛玉的影响便不是在价值观上了,那么究竟是在哪里?认真想一想,在第十九回时,曹雪芹把袭人规劝宝玉的苦心说是“情切切良宵花解语”,那已经清楚告诉我们,会把你的未来考虑进去的人,也不惜对你忠言逆耳的人,才是真正爱你的人。同样的,这时黛玉也领略到宝钗对她的“情切切”了,所以才解除了她内心一直以来的猜忌,而真正把宝钗当作姐姐了,从此以后她对宝钗真是亲如姊妹,充满了信赖和亲近。
就在这这段情节后紧接着发生了一段情节,当时黛玉又忍不住嘲笑别人的习惯,说宝钗把自己的嫁妆单子也写进画具明细里了,于是探春“嗳”了一声,笑个不住,说道:“宝姐姐,你还不拧他的嘴?你问问他编排你的话。”宝钗便笑着走过来,把黛玉按在炕上,准备要拧她的脸,此时黛玉笑着连忙央告说:“好姐姐,饶了我罢!颦儿年纪小,只知说,不知道轻重,作姐姐的教导我。姐姐不饶我,还求谁去?”宝钗原是和她顽的,见黛玉说得这般可怜,又夹杂了前日的“兰言解疑癖”,拉扯到前番说她胡看杂书的话,于是放起她来。然后黛玉就笑道:“到底是姐姐,要是我,再不饶人的。”这话到了第四十五回,黛玉又对宝钗私底下再说了一次,道:
比如若是你说了那个(按:也就是引用杂书),我再不轻放过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劝我那些话,可知我竟自误了。
确实,先前在第二十回中,湘云不正是这样批评黛玉的吗?湘云说:“他再不放人一点儿,专挑人的不好。”可见湘云的批评是很客观的,而黛玉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是一个抓到别人的把柄就不会放过的人。幸亏如此,否则黛玉便会成为一个完全不可爱的人了。
也因此,黛玉同时深刻反省到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缺点,原来就在于一直没有人教导她啊。试看第四十五回的回目叫做“金兰契互剖金兰语”,讲的是钗、黛两人情同金兰,肝胆相照,于是在这一回里,黛玉坦然对宝钗表达了衷心的感激,谢谢她让自己清楚反省到自己的问题。黛玉说:
从前日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细细算来,我母亲去世的早,又无姊妹兄弟,我长了今年十五岁,竟没一个人像你前日的话教导我。
可见黛玉之所以会这样放任自己,关键即在于“竟没一个人像你前日的话教导我”,岂不正是这样吗?前一章提到过,大家对黛玉这个宠儿都是“不肯说”或是“不敢说”,以致黛玉长到了今年十五岁,都从来没有被规劝过,所以缺点便没办法改变了。
而肯说又敢说的人,其实就只有那些真正关心你的未来的人了,因此他们才会费心教导你,通常那些人便是身边的至亲。于是此刻黛玉也认识到“我母亲去世的早,又无姊妹兄弟”正是问题的关键。这么一来,宝钗便相当于黛玉的母亲或姐姐了,她担任了母教的职责,那是黛玉来到贾府以后,从没有受到的教导。这种把你的未来都关心进来的“情切切”根本不同于陪你一起玩乐的逢迎讨好,难怪聪慧的黛玉会如此衷心感激了。
进一步想想看,刚好龄官、妙玉、晴雯这些直率任性的林黛玉重像,都是没有父母兄弟姊妹的人,这个现象绝对不是偶然的巧合,可见家庭教育、包括母教,对一个人的成长真是太重要了。所以说,直率任性的作风其实是没有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又太过受宠的结果,那并不算是人格的价值。
最后,关于这一章的内容可以做个总结。其中的第一个重点,是林黛玉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不快乐的天性,到了每天必哭的程度,那是优渥顺遂的环境所无法解释的,比较平儿、湘云这些比她薄命的人,这一点便更清楚了,所以曹雪芹设计了仙草还泪的神话加以解释。
有趣的是第二点,林黛玉其实并不喜欢这样的自己,从这里也可以看到第三个重点,那就是黛玉具有自我反省的能力,所以发现了自己无法改善的原因,是缺乏父母手足的教导,也因此非常感激宝钗的兰言,从此对宝钗推心置腹,因为她终于有了肯教她的姐姐了。
《红楼十五钗》,欧丽娟著,北京大学出版社2021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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