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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晓波:50后、60后的迷茫,暴露的是一代人的局限
W会所在这座中原省会城市的西南角,在当地非常出名。老板阿廖站在庭院里笑眯眯地等我,他穿一件紧身的立领T恤,脚着白色的尖头休闲皮鞋,虽然已年近五十,身材仍保持得非常好。
民国时期,这一带是外侨富豪聚居地,所以留存了不少兼具欧式及日式风格的小洋楼,阿廖在六年前盘下五栋,将它们翻新装修,做成了一个顶级餐饮会所,每栋小楼一晚仅两桌,交际隐秘,动辄数万,一度火爆到要提前半月预约。可是,自从“八项规定”之后,官员瞬间绝迹,门庭立即冷淡下来,“现在每个月要亏三、四十万,可是又不知道用它还能干什么。”
W会所仅仅是阿廖的副业,他是中原数省最大的珠宝钟表连锁企业老板,旗下有两百多家连锁店。阿廖从事这个行当已经快三十年了,他高中没毕业就出道,在家门口的小巷里开了一间钟表维修铺,“那时候,每个月要去深圳的中英街走私西铁城石英表,背回两只大旅行包,可以赚好几万,随便加价。”
90年代后期,瑞士豪表纷纷进军中国市场,阿廖签断了好几个品牌的中原经销权,开始做钟表专卖店,“这个行业的秘密是半真半假,有些品牌在瑞士根本不出名,但我们广告打得好,那时的客户只买贵的,不买对的,价格便宜了还不合适。”
就这样,阿廖的生意风生水起,渐渐成了富甲一方的董事局主席。
也就是从两年前开始,高速成长的奢侈品市场突然停滞,每个季度的业绩都在下滑,迄今还看不到复苏的迹象,阿廖承认,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的心慌过。他没有读过我的书,只是听朋友说我是研究“企业败局”的,“吴先生,我真的是非常地迷茫。”
英国人胡润从1999年开始做中国富豪榜,在他的榜单上出没着很多阿廖这样的“先富起来的草根英雄”,在排名前1000位的富豪中,大约有百分之六十的人,出生于1962年到1975年之间,他们是过去三十六年中国经济崛起的最大获益者。然而,就在当下,他们中的很多人突然陷入了阿廖式的集体迷茫。
如果细细分析一下,这一集体迷茫,不是行业型的,而是生态型的。
所谓生态的变化发生在四个方面。
其一,是商业模式的生态变化。在互联网经济的冲击下,一切过往的成功模式都遭遇挑战,越是成功者,包袱越大,转型越难,阿廖的钟表生意基础于连锁模式,可是,随着各项刚性成本的持续抬高,业绩却无法同步提升,终而陷入苦战;
其二,是消费阶层的生态变化。当今中国绝大多数市场的主流消费人群由80后构成,理性消费取代炫耀式消费,性能偏好者逐渐增加,互动、口碑及时尚趋势的引领成为营销的新关键词,原有的市场驱动及客户沟通经验几乎全数失效;
其三,是资本模式的生态变化。随着本轮资本泡沫的放大,资产及企业证券化速度大大加快,而像阿廖这样的企业经营者对正在发生的剧烈衍变几乎无感,企业远离资本市场,且无法找到切入机会,即便意识到了改变,也仅仅从投机的角度思考问题;
其四,是知识结构的生态变化——这一点也许最为致命。中国商业世界逐渐摆脱野蛮生长、投机盛行的阶段,开始进入新知识、新技术驱动的后发展时期,日新月异的知识迭代,让早期成功者的经验主义哲学破产,并从此与时代脱钩。
企业经营包含着一切与“进化”和“运动”有关的技能,比如周期、目标、控制、节奏以及消耗,每一代人都会暴露出自己的局限性,“一切物种本能地回避死亡,受限制的一切事物也限制其他事物。(达·芬奇)”
在所有的物种演进中,最可怕、也最激动人心的是生态环境的改变,它是非线性的和突变式的,所有的不适应,首先体现在外部客观环境,而最终造成冲突和更迭的是内部的生存逻辑,在这一过程中,强壮者、既得利益者率先出局,并非常惨烈。
在这个意义上,阿廖式的迷茫是时代的投影。
坐在阿廖的洋房庭院里,初夏的晚风徐徐吹拂,在院子的一角,细沙铺就的日式枯山水非常精致,显然有园丁日日打理。阿廖养成了喝红酒和抽雪茄的习惯,在W会所,有他独享的红酒廊和雪茄吧。上个月,他专门飞到德国做了一次基因体检,“他们告诉我,我的身体很棒,很多器官的机能还不到四十岁,而且,医生说,我们这一代人有可能活到一百岁。可是,吴先生,这后面的五十年,真的跟我没有关系了吗?”
他与我的交流并不顺畅。显然,他原本希望从我这里得到一些转型的“灵丹妙药”,或者,至少告诉他应不应该在股市大跌的时候买进一些股票。我送给他新出版的散文集《把生命浪费在美好的事物上》,他很狐疑地盯着书名看了很久,嘴唇喃喃地不知在嘀咕什么。
这一代人起于草根,善于拼杀,个性坚毅而狡黠,攫取到了经济景气的所有红利,然而却在盛年之际,遭遇陌生而猛烈的生态突变,职业上的不适应及心理上的极大不甘,溢于言表。可是,在我看来,他们的时代真的结束了。
我对阿廖们的建议是:保卫好自己的身体,保卫好自己的钱。
当今的50后、60后一代,真的很可能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批有机会活过一百岁的人,所以,应当养成良好的生活习惯和学习态度,把目光从金钱的获取中转移出来,去发现这个世界更辽阔和有趣的一面;
同时,尽量聚焦于自己所熟悉的行业,小步试错,不可贸然“转型”,宁可不做事,不可乱做事。从产业中溢出的资金尽量交给专业的人去打理,即便有投资,也应当投资于子女及信任的年轻人,而不是任性地追逐潮流。
更紧要的是,这一代人需要修正自己的财富观。多年以来,他们将财富的多寡,量化为人生唯一的追求目标,可是,在未来的生活中,他们应当学会付出,学会用金钱和商业经验去帮助其他人,学会在给予中享受更大的快乐和成就感。
商业人生就如同参与一场战役,它并非无休无止。战士的终点不应该是墓地,而应当有所行止。一个好战士,应当知道在何时进入,如何获胜,更应当知道在何时、以怎样的方式退出。
我问阿廖:“在你的核心团队中,80后的比例是多少?”
他冲口而出:“那都是跟了我十几、二十年的老兄弟,80后太嫩了吧?”
我问他:“1980年出生的人现在也35岁了,你35岁的时候在做什么?”
他狠狠地吸了一口雪茄,突然大笑了起来,“这倒是的啊!我35岁的时候已经做出好大的一盘生意了。”
记得那个初夏夜,我对阿廖讲的最后一句话是,“记着了,阿廖,一代人肯定比上一代人更强。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归根到底,是那帮孙子们的。”
本文发表于微信订阅号“吴晓波频道”,原标题为《阿廖的迷茫》,澎湃新闻“翻书党”经授权转载吴晓波频道所有吴晓波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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