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安德鲁·斯科特求解老龄化：健康地衰老红利达数万亿美元

在过去200年中，人类的预期寿命一直稳步上升，每10年增加2岁以上。这意味着，如果你现在20岁，那么你有50%的概率活到100岁以上；如果你现在40岁，你有50%的概率活到95岁；如果你现在60岁，你有50%的概率活到90岁或者90岁以上。

“预期寿命的延长是过去150年最伟大的成就之一。有更少的子女不幸离开，更少的父母在中年去世，更多的祖父母能见到他们的孙辈。”7月5日，英国伦敦商学院经济学教授安德鲁·斯科特（Andrew J. Scott）在接受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记者采访时表示，尽管我们在预期寿命方面大幅提高，但确实已经出现了一种新的需求，“健康地变老。”也就是说，在预期寿命延长的当下，我们开日益关注我们的健康寿命是多久。

北京时间7月5日晚间，来自伦敦商学院、牛津大学、哈佛医学院的三位研究人员在《自然-衰老》（Nature Aging）在线发表了一项研究，题为“The economic value of targeting aging”，这项研究指出，针对衰老和提高健康预期寿命的防治手段所产生的经济收益或达数万亿美元。

斯科特是该研究的通讯作者和第一作者。现年56岁的斯科特除了是伦敦商学院的经济学教授，也是经济政策研究中心的研究员和斯坦福大学长寿中心的咨询学者，其研究重点是长寿、老龄化社会、财政政策和债务管理。

伦敦商学院经济学教授安德鲁·斯科特（Andrew J. Scott）。

值得一提的是，此前的2016年，斯科特和伦敦商学院管理学教授琳达·格拉顿（Lynda Gratton）合著出版了《百岁人生：长寿时代的生活和工作》(100-year life: living and working in an age of longevity)，一经出版就进入亚马逊畅销书榜。截至目前，该书已被译成15种语言出版，曾获英国《金融时报》、麦肯锡和日本年度商业图书奖亚军。

斯科特告诉澎湃新闻记者，自从《百岁人生：长寿时代的生活和工作》出版以来，他就开始了上述这项研究，至今已经有6年。“随着现在大多数儿童预计未来将活到更长寿，关注如何更好地衰老是很重要的。随着这么多人的寿命延长，癌症、阿尔兹海默症等与年龄有关的疾病也在增加。”

长寿影响的不是一小部分人，它会改变我们所有人未来的生活和工作方式。他认为，这是一个重大挑战，“特别是在中国，老龄人口的比例正在急剧增加。”

更好地衰老：争议和重视

论文提到，对全球疾病负担数据集的分析表明，人类一生中健康健康状况良好的部分大致保持不变，这也就意味着，在寿命延长的情况下健康状况不佳的年数在增加。此外，疾病负担正在转向慢性非传染性疾病，据估计，2016年美国72.3%的死亡是由慢性非传染性疾病造成。

因此，在当今时代，越来越多的人提倡“健康”衰老的概念，而不再一味地追求延长预期寿命。在科学界，已经出现了专门聚焦于衰老生物学的研究机构。有研究曾指出，“这个时代出现了一个转折点，不仅是在衰老研究，而且是所有影响人类健康寿命的生物学研究。”

正如斯科特在他的畅销书中写道：我们正处于一个特别的过渡期，许多人都还没有准备好如何应对。如果我们能够采取正确的措施，这种过渡会成为真正的礼物；忽略这种过渡而毫无准备，它将变成一个诅咒。

寿命正在不断延长，这关系到我们每一个人。这种延长不是微不足道的，我们的预期寿命将会有实质性增长。斯科特提到，今天，一个出生在西方国家的孩子有至少50%的概率活到105岁以上。与之相比，如果这个孩子出生在一个世纪以前，他活到105岁以上的机会还不到1%。长寿这个礼物，来得缓慢而稳定。在过去200年中，预期寿命一直稳步上升，每10年增加2岁以上。这意味着，如果你现在20岁，那么你有50%的概率活到100岁以上；如果你现在40岁，你有50%的概率活到95岁；如果你现在60岁，你有50%的概率活到90岁或者90岁以上。

然而，如何避免让长寿变成一个“诅咒”？这需要我们回答一些重要的问题。斯科特等人在论文中提出，我们应该通过压低发病率来使生命更健康，还是通过仅仅延长生命本身？瞄准衰老本身有什么好处？它有可能让人活得更健康、更长寿？与消除特定疾病相比，治疗衰老的价值又如何？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收益的经济价值将如何演变？

斯科特对澎湃新闻记者表示，此前在健康和预期寿命方面的进步被视为有益的，也促进了经济发展。然而，帮助老年人更好地衰老，这一概念经常被是有争议的。“我们想坐下来研究一下改善衰老的价值所在，我们想让人们和政府意识到健康衰老的重要性，并计算出它的价值。”

他还指出一点，我们在提到一个老龄化的社会时，通常会想要照顾老年人的需要，这很重要，“但真正有价值的是，我们要确保现在的年轻人和中年人的健康，让他们将来成为最健康的老年一代。”

从经济学而非生物学角度求解

为了回答前述的一些重要问题，斯科特等人将角度转向经济学，而非传统的生物学。具体来说，他们使用统计寿命价值(VSL)方法，对从更长的寿命、更好的健康和衰老速度的变化中获得的收益进行价值评估。

研究称，在这项课题中，VSL模型有两个明显的优势。首先，它们已经被政府机构用来评估不同的政策措施。其次，由于该模型是以优化经济主体为基础，不仅可以计算针对老龄化的当前收益，还可以计算这些收益将如何演变，以应对未来健康和预期寿命方面的潜在变化。

斯科特提到，实际上有很多不同的方法来评估健康老龄化对经济的益处，其中一种方法是计算健康老龄化带来的GDP增长，另一种是计算可能出现的医疗费用的减少。“我们使用一种叫做“支付意愿”（ Willingness to Pay，WTP）的方法，通过计算每个个体的“支付意愿”来评估健康收益的经济价值。”

他进一步解释道，在VSL模型中，个人根据工资率、利率、退休年龄、对剩余预期寿命和可能的未来健康状况的了解，对消费、工作时间和休闲进行选择。健康或寿命的变化导致这些经济决策的变化，使我们能够估计个人为这些改进支付的意愿。在这项研究中，WTP以美元计算，反映了由于健康和寿命的改善而导致的VSL的增加。

论文强调一点，和所有模型研究一样，该研究最后得到的具体数字对输入数据以及模型的精确校准非常敏感。无论之前的估算值之间相差多少，改善衰老的经济价值是保持不变的。

为使模型更为清晰，研究团队还引入了四种不同的测试场景，并借助四位著名虚拟人物进行说明，帮助读者理解。这四位人物分别来自《格列佛游记》中的斯特鲁德布鲁格人（Struldbrugg）、《道林•格雷的画像》中的道林·格雷（Dorian Gray）、《彼得潘》中的彼得潘（Peter Pan）和漫威超级英雄角色金刚狼（Wolverine）。

斯特鲁德布鲁格人情形。

斯特鲁德布鲁格人长生不老，但这并不是一件好事，因为他们会正常衰老，健康状况不断恶化。因此，斯特鲁德布鲁格人代表了预期寿命长但健康状况差的情形。格雷保持青春俊美，但最终沉迷享乐的他死于自己的欲望，其代表了预期寿命短。彼得潘是一个不愿长大也不会长大的男孩，研究设置中其代表延迟衰老。金刚狼则代表了可以逆转衰老的情形。

格雷情形。

以彼得潘这一情形来举例，研究团队考虑的延迟衰老本身带来的WTP，这会同时改善健康和死亡率。研究假设衰老是通过生物损害的累积而发生的，延迟衰老会减缓健康和死亡率随年龄增长而恶化的速度。在极端情况下，衰老不仅被减缓，而且被消除，死亡率和健康与年龄无关，个人“永远年轻”。

彼得潘情形。

为了延迟衰老，他们将实际年龄a乘以一个常数δ。显然，当δ=1时，生物损伤以正常速率累积，δ值越低，衰老越慢，生理年龄与实际年龄的差距越大。“永远年轻”的情况则相当于δ=0。

论文中提到，与斯特鲁德布鲁格人和格雷案例相比，彼得潘情形下的WTP包含两个部分，一个代表死亡率方面的收益，另一个代表健康方面的收益。与斯特鲁德布鲁格人相比，彼得潘的WTP更高。也就是说，预期寿命越高，健康增加的WTP就越大，健康状况越好，预期寿命提高带来的WTP就越大。

斯科特还分别探讨了对抗特定疾病和广义上对抗衰老分别对应的经济价值。他们提出，彼得潘和金刚狼案例的结果表明，延迟衰老或逆转衰老的益处是巨大的。这又引出了两个问题，衰老究竟能延缓多少？减缓衰老的WTP与减少或消除特定疾病的WTP相比又如何？

他们以二甲双胍为例。二甲双胍是一种用于治疗2型糖尿病的药物，但也被认为“对几种与年龄相关的疾病具有保护作用”，可以认为代表广义上对抗衰老。分析结果显示，二甲双胍的益处将是巨大的，往往与完全根除癌症、阿尔茨海默症或心血管疾病的益处相当或超过它们。

延迟衰老会产生良性循环

研究团队最后从计算个人收益转向计算社会各年龄层的总收益，同时也包括未出生的那几代人的收益。延迟衰老将导致人口的平均年龄和规模增加，这两者都将增加进一步改善的总WTP。“这就形成了延缓衰老的良性循环，社会越老龄化，任何进一步的改进就越有价值。”

为了计算这一总WTP，研究团队使用美国人口普查局关于人口、年龄结构和出生率的最新数据，对彼得潘情景中特定年龄的单个WTP进行求和。数据显示，人口老龄化的减缓使预期寿命增加1年，带来的经济效益为37.6万亿美元；增加10年，价值则为366.8万亿美元。研究提到，这些计算抽象了美国人口的健康多样性，因此它们可能还低估了延迟老龄化带来的总体收益。研究团队还评估了2050年时的情形。

斯科特对澎湃新闻记者表示，预期寿命的增加是有价值的，但最有价值的是确保健康寿命与生理寿命相匹配。随着预期寿命的增加，这越来越多地涉及到处理与年龄有关的疾病。“这意味着专注于延迟衰老甚至逆转衰老的治疗变得非常有价值，比只专注于癌症、阿尔茨海默症等特定疾病的治疗更有价值。”

他总结道，延迟衰老有好处，因为它减少了许多疾病的发病率，同时带来生活质量的大幅提高。“就美国而言，我们如果重视能够延迟衰老、使预期寿命延长一年的治疗，将产生的价值超过37万亿美元。”

斯科特提到，他们还发现，这些治疗的价值使得社会在老龄化问题上越成功。“过去，随着社会儿童死亡率的降低，人们的兴趣转向了中年疾病。随着这些疾病的减少，人们的兴趣转向了老年疾病。然而，帮助我们更好地衰老的治疗进展越多，对这方面进一步的需求也就越大。”

论文在总结中也强调，至关重要的是，延迟衰老会产生一个良性循环，在这个循环中，延迟衰老会带来对进一步延迟衰老的需求。这种良性循环的产生是因为社会从延缓老龄化中获得的收益随着社会平均年龄的增加而增加，随着老年生活质量的提高而增加，并取决于老年人口的数量。相比之下，针对特定疾病一旦获得成功的治疗方法，收益就会减少。

研究还强调，考虑到个体健康方面的不平等，可能会增加总体收益的价值，但引入收入不平等会引起重要的分配问题。他们的估计表明，针对衰老的治疗是非常有价值的。如果这种治疗的费用很低，那么就可以广泛获得这些治疗；反之，如果成本很高，那么获取和再分配的问题就会变得重要。“可以清楚地看到，如果要实现这些社会收益的全部价值，就需要确保广泛的获取。”

斯科特对澎湃新闻记者也强调了另一点，今天出生的孩子预计比过去的几代人活得更长。“这意味着需要更多地考虑他们未来的健康，对许多国家来说，改善老龄化状况是目前最重要的健康挑战。”

他最后表示，长寿是好事，但如果健康状况不佳就不是好事了。“随着越来越多人的死亡和疾病与年龄相关，我们会看到两种焦点的转变，一是将焦点转向这些疾病的治疗，另一个是从关注治疗单一疾病转移到针对衰老的根本途径。”

斯科特提醒道，改善衰老的方式是我们一生所要做的事情。正如他在他的畅销书中写道：我们的寿命将比任何历史时期的人类寿命都长得多，也会比我们目前做人生决定时参照的榜样长得多，比我们的当前经验和制度安排所假设的寿命更长。许多事情都会发生变化，而且这种转变正在发生。你需要为此做好准备，并适应这种转变。

论文链接：https://www.nature.com/articles/s43587-021-0008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