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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春锦 | 无愧于艺术对我的教养——木心的几次人生选择
写在前面
6月21日,木心读书会在上海建投书局举办了一场《木心先生编年事辑》的线下活动。作者夏春锦老师做了诚恳不失深度的分享,此次我们分享他的演讲,相信读者会从这些真挚的语句中获得很多。
夏春锦老师
01
首先要表达一下感谢,感谢上海木心读书会。据我所知,现在全国各地,已经有好多家木心读书会,而且都不是官方的,也都不是某个机构站出来做的,而是民间的、个人自发的行为。我是从桐乡过来的,木心的故乡就是桐乡,大家知道乌镇不知道桐乡。有人开玩笑说,我已经到镇里了,就不要到乡里去了,其实乌镇是桐乡下面的一个镇。说到上海的木心读书会,这么精细的策划,前前后后将近一个月时间。上个月月底的时候,王磊老师跟我联系。之前我一直知道上海有这么一个读书会,也一直保持着关注,所以非常感谢张毅老师和王磊老师以及他们的团队。
其次呢,特别感谢今天到场的几位老师,周立民老师、孔明珠老师、郑阳老师其实都是我的老师,因为我从他们身上学到了很多,他们一直在提携我,有时候也经常为我鼓吹,所以表达我的一种感谢。
第三呢,要感谢今天能够到场的所有的木心先生的读者。我觉得在座的,主要是奔着木心先生来的,肯定不是奔着我夏春锦来的。我很感动,特别是我觉得前面的这个环节(按,读者依次自我介绍)太有必要了,而且特别有意义,很少见到读书会是让在场的听众们先站起来亮个相的,但是上海木心读书会这样做了。听了大家的自我介绍以后我在下面直哆嗦,因为我是从小地方来的,我老家是福建山里。在座的很多都是各个行业里的高手和精英,我的学历不高,学识也不厚,无非就是因为这几年坚持在寻找木心,所以受到了读者的关注。所以等一下我所介绍的,仅仅是我所知道的木心,有些可能是大家都已经知道了,有一小部分可能大家还不知道。
活动现场
说到这里,要表明的是其实我也是木心的读者之一。很多读者非常有意思,刚刚大家也介绍了,可能就是因为木心的某一个句子突然撞击到自己的内心里面去了,一下子就爱上了木心。可是说来非常的惭愧,我是一个非常愚钝的而且后知后觉的木心读者。木心是2006年回到桐乡乌镇的,我是2008年毕业以后到的桐乡,那时候我就知道有个木心在那,而且桐乡到乌镇开车也就四五十分钟的样子。我多次在书店里拿起木心的书去翻,但是感觉读起来很吃力,特别是他的一些文章,像《哥伦比亚的倒影》《林肯中心的鼓声》等等写法比较现代的,我觉得我很难读得进去。直到有一天我读到了木心比较写实的文章《童年随之而去》,我突然有一种感觉了。所以其实我是从木心去世两三年以后,才开始真正读进木心的。而且我虽然是个80后,但是我有时候有点顽固,当人们都在推崇某一个作家的时候,被炒得很热的时候,我内心里面有一种抗拒感,所以就反而对木心有了一种距离。所以我是一个比较迟钝的、后知后觉的木心读者。从读不进去,到部分读进去,再到开始慢慢地做一些木心的研究,也花了很长的时间。
我一直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去寻找、梳理和研究木心的生平、历程。也是因为这个角度,我开始读懂了木心的一部分文章,就是我刚才讲到的比较写实的、纪实的这部分文章。木心的写法虚虚实实,他没有完全地写实、纪实的文章,只不过相对比重会比较大一些,如我刚才提到的《童年随之而去》等等。所以木心还有大量的文章、诗歌,我是读不懂的。所以在座的很多都是我的老师,我很愿意听听大家的高见。
02 木心是一个矛盾体
木心这个作家比较特别,我首先想提的就是木心的这句话——“呈现艺术,退隐艺术家”。他推崇福楼拜,在50年代左右的时候,接受了福楼拜的艺术观和方法论。所以他很少在作品里直接写自己和家庭,在他的一封信里面,他谈到几乎在自己的作品当中“抹掉一己的身世”,其实他是有意识地在做这件事,把自己隐藏得很深。这个问题在木心的各类文体中普遍存在。比如我们在解读他那些带有鲜明自传性质的小说时,如何区分虚构与非虚构,成为一个十分复杂的问题。木心不是不写自己,只不过是在文字里面把自己藏得好好的,正是因为有了这样一种基本的认识,所以我觉得去研究和探讨木心的生平就显得特别的重要。
木心的全家福
木心经常处在一种矛盾当中,他其实有很多话,有时候正说,有时候反说,有时候这样说,有时候那样说,是一个矛盾体。
他说过自己推崇福楼拜的这句话,但是他又说过这样一句话,他说“艺术家真的要隐退吗,他是要你找他呀”。我举几个例子,比如他曾经给80年代台湾的一个读者林慧宜写了一封信,80年代他的作品主要是在台湾发表的。他说:“我对你抱着洪大的希望。二十年后,你写《木心评传》。”他很有意识地去启发、开导这位林慧宜,希望她以后来写自己。
还比如,木心在大陆已经出版了这么多作品,其中有一本很特别,叫《鱼丽之宴》。这本书不知道大家有没有重视,对木心本人感兴趣的人可能会比较重视,特别是对木心的一些文艺观点和思想比较感兴趣的人会很关注。它很特别,这是木心的一本访谈录,木心对记者、编辑的访谈是很郑重其事的。他很少接受面对面的访谈,一般情况下都是笔谈,你把问题提过来,他再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用创作式的方法来给你做解答。我们知道,《文学回忆录》出版以后,出了一本《木心谈木心》,里面就提到对访谈录的一种应对策略。我觉得陈丹青老师可能也学到了一些方法。他也出过《谈话的泥沼》之类的,也是把访谈当成一种重要的文体来对待。
为什么要提到《鱼丽之宴》呢?要知道,最早的大陆版本是木心在世的时候出的,用哪些文章,这些文章怎么编,这些都是木心自己说了算。既然木心说“呈现艺术,退隐艺术家”,他为什么又要把这些访谈专门做一本书呢?而且在这本书里面,他还收录了《迟迟告白》和作为附录的《战后嘉年华》,这两篇其实就是他自己的回忆录。我很怀疑,因为他说70年代开始写一部《瓷国回忆录》,会不会这些就是其中的几个篇章。最后没有把这部说要写几百万字的书写成。这里面有这几篇都在告白他四五十年代怎么在杭州、在上海生活的,怎么在上海美专求学的,遇到了哪些事,他都在暴露自己。用他这篇文章的题目《迟迟告白》来说,他在向读者告白。
03 他怕读者读不懂他
木心是一位很渴望很渴求读者的作家,他说我像在寻找仇人一样地寻找我的友人。但是他又很怕他的读者读不懂他。晚年回到乌镇以后,我觉得他不愿意见太多的人,主要有这么几个考虑。一个是老了,应付不过来;二是其实乌镇给他创造了一个很好的条件,他要跟时间赛跑,在进行大量的创作,他每天要工作八九个小时。他回来的时候已经79岁了,八九个钟头都在那里画画写作,比如一个人坐在餐厅里面写。还有一个,就是为什么郑阳老师他愿意接见,还第一次见面就让他住下来,住了好几天,后来每年还见好几次。因为郑阳老师把作品递过去了,木心认可了郑阳老师的摄影作品。不是说没有人去拜访过,或什么人都不见,不是的,其实很多人都去见过他,都跟他有过一些长谈,其实他是要觉得能够跟他聊得来。我觉得我那时候跟他聊,我都不知道聊什么好,他肯定也不会接见我,而且他肯定也不高兴跟我去回忆他当年的事情。参加学生运动、上街游行等等,他肯定也不会跟我讲。他想找到一个能跟他对谈、志趣相投的人。这是题外话。
04 他也想把自己的一生写出来
刚才提到他70年代想写一部传记性小说《瓷国回忆录》。这个稿子他是写了一部分,但有没有留下来,不清楚。木心美术馆展出了这部书的人物角色表,而且在人物的名称后面,还写上了实实在在的比如说他姐夫的名字。所以他也想把自己的一生写出来,至于为什么没有写出来,这个原因可能就比较复杂了。大家很喜欢他的《文学回忆录》,在这部书里,木心对古今中外的文学家、思想家、诗人进行品藻的时候,往往要提到他们的身世。我简单举个例子,比如谈到屈原的时候,他说:“屈原遭遇不幸,被诬告,却出《九歌》,就是给人看看他的身份、态度。”
1946年的木心(后排右二),右三为杨可扬
不单单是屈原,其实很多的人物,他在评论他们作品的时候,都会去简单地描述他的生平,特别是他们不堪的一些遭遇。回过头来,木心自己不是也一样的吗?我的一个基本观点,为什么我要从这样一个角度去梳理、去研究木心,就是:“随着读者对木心作品逐渐深入的探究,对其坎坷的一生自然也会发生深度了解的欲望。这既是出于同情心与好奇心,也是理所固然,因为,理解的深度与广度,离不开对作者生平的了解,准确详实的资料,于是成为首要的条件。事实上,木心一生际遇与他的作品、尤其是与他内心历程的关系,比一般文学家来的更其紧密、幽邃、深沉。”刚才其实我们也有谈到这一点,木心的生平引发了自己的兴趣,我也是从这个角度切入木心部分的作品。
周立民老师是上海巴金研究的专家、巴金故居的常务副馆长,巴金先生现在经常被人谈起的,除了早期的那些40年代的小说,还有就是80年代以来的像《真话集》这些随想录。巴金先生他们也是从“文革”过来的,他们在那里倾诉,还有像韦君宜之类的,他们在那里反思,反思自我,反思那个时代,当然还有好多其他人。木心呢,他也反思,但是他很少这样直接地把反思的意思写出来,而是通过文学作品的形式曲折地表现出来。这也是我的一个基本观点。
05 这个人一生都在按自己的活法去活
今天要我分享一个主题,我觉得有时候很多话不需要我去提炼,木心其实都已经提炼好了,他的金句特别多。我觉得在木心的众多金句当中,有一句特别特别重要,叫做“无愧于艺术对我的教养”。为什么重要呢?因为我觉得这句话几乎可以说是支撑着木心走过最艰难岁月的一句话。有一位很知名的作家、学者,也是我的一个朋友,他说木心的话有时候就是比较好看,但仅仅好看而已。所以我有时候觉得对一个作家作品的了解,一定先要去了解一下作家是在什么时候写出来的,他是在怎样的处境当中写出来的,他经历了什么才写出这样的话。
六十年代的木心
我觉得木心的很多这种句子特别的有力,也有特别的美感,有它的文学性,更有它的思想性。几乎句句都包含了自己的生命体验,有了这种生命的体悟以后,然后用比较恰当的、充满诗意美感的语言和句子以及相应的方式表达出来。所以我对木心的句子感受特别的深,比如这一句,我就以这句话来作为主题,向大家介绍一下木心几次的人生选择。你会发现这个人一生当中好像都在按着自己的活法去活的。
要知道,上个一百年,中国的历史那真的是“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多少人,每个个体在这个时代当中,其实都是一朵浪花而已,你是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的,你是要被滚滚的时代潮流挤着往前走的。有些被碾碎了,有些终于熬到了阳光灿烂的日子。
“文革”期间(约1972年)的木心
06 与三个 “陈”(陈英德、陈丹青、陈向宏)结下深厚的缘分
我从我的这部《木心先生编年事辑》里,选几个片段简单地介绍一下。首先跟各位要分享的是首次披露的,木心写给他的伯乐,就是被他称为从巴黎飞来的一对天使——陈英德先生和张弥弥女士提供给我的几封信。里面有这样两段,我先读一下。这是1983年9月12日木心写给他们夫妇俩的。
木心写给陈英德先生和张弥弥女士的信件(陈英德先生供图)
首先简单地介绍一下,就是陈英德对于木心来讲意义是很重大的。
木心一生当中跟三个“陈”结下深厚的缘分。第一个“陈”,就是陈英德。第二个就是陈丹青,再一个就是陈向宏。他跟“陈”,缘分非浅,这个陈英德就是当年敦促木心要恢复写作的那位法籍华人画家和艺术评论家。他们夫妇俩,本来是想去看看木心的画,想给木心的画写个评论,让木心提供一点个人的资料好参考。最后一看,发现木心的文字不得了,所以就问他你写不写,你赶快写,你不写我们就不走了。
夏春锦采访敦促木心恢复写作的法籍华人画家、艺术评论家陈英德
陈英德夫妇手里有木心80年代写给他们的信七八十封。但是他们之间有个协议,如果这些东西要发表,你得经过我的同意,所以现在老先生难得给我提供了几封,已经很不错了。还有一个木心与他们的“约法三章”寄给我,那我就再不能向他要了。看看这两段吧:
我早已无望于被“爱”,却耿耿有冀于被“知”,并非我有什么被“知”的价值,而是矢志证明我对艺术的爱是真的爱,继之证明我爱的艺术是真的艺术,因为,多多少少人是伪爱艺术,或爱的是伪艺术。
“在绝望中求永生”的年月中,我之所以不甘悬崖撒手,全在于一念:应无愧于艺术的教养。(这句话,就是在木心已经出版的书里面已经出现过一次了,应该是在《鱼丽之宴》里面。)读书学画这么多年,所为何事,身受艺术的隆恩厚泽,岂能以一死贻笑于巴不得我死给他们看的那些人,彼等必然要说:“看看吧,艺术,就是他的艺术弄得他如此下场”——测想及此,汗涔涔下,我本身自不足道,而我的“死”竟可以被用来诋毁艺术,那我就无论如何不能坍艺术的台,羽毛铩尽,还是要飞,殉道也得讲究怎么个殉法。
“以死殉道易,以不死殉道难。”就是刚才郑阳老师也提到的那句话,我就不做过多的评论了。
07 一心要做一个“知易行难的艺术家”
回到木心人生当中的几次选择,最早的一次,就是1943年木心出走乌镇。我们知道木心的一生是从乌镇出发的,最后晚年又回到乌镇。从乌镇出发,到杭州,到上海,到北京,到纽约,等等,绕了一圈,最后又落叶归根了。所以乌镇这个地方跟木心之间的关系,也是很有意思的。我记得上一次我有本书在上海发布的时候,周立民老师谈到木心跟上海之间的渊源何其之深。而木心跟他的故乡乌镇之间的这样一种渊源,也是何其之深呐。那毕竟是他的第一故乡啊。
木心一生当中跟几个地方缘分不浅,还有一个就是绍兴。因为木心的祖籍是绍兴,是他祖父的时候迁到乌镇的。另外,当然还有纽约这个地方,他为什么要到将近60岁的时候,还要出国?那么说到1943年,那时候木心虚岁17岁,他就仗着满腔的艺术热情,离开乌镇,而且是毅然决然地离开乌镇。要去哪里?去杭州。去干什么?最直接的目的是要报考杭州的国立艺术专科学校,就是杭州艺专。用他的话讲,就是要一心做一个“知易行难的艺术家”。我们知道,杭州艺专是在蔡元培先生的支持之下,由林风眠先生创办的。那么林风眠跟木心之间的关系又是非常有意思,也是很值得探讨的。木心说美学就是我的流亡,可以说这一步就迈出了木心人生的重要的一步。
大家要知道,木心做这样一个选择之前,其实是有一定的背景的。为什么呢,因为当时他17岁了,在乌镇也算是一个富家子弟,但是木心在乌镇肯定不是最富的那一批人。像孔明珠老师的孔家,当年是在乌镇的一个更大的家族。当时木心是他们家的独苗,所以,一是家里逼迫成婚,他说要“人生模仿艺术”,泼出胆子逃命;二是在择业上,家里人希望他读法律和医学。我们现在读法律和医学,家里收入应该都比较高,更不要说民国那个时候。根据他外甥女跟我讲的,就是家里面在乌镇内外有2000亩地。这个量应该说是很大的,是经过了他祖父跟他父亲两代的经营的。2000亩土地什么概念?新中国刚刚成立的时候,据说在桐乡那边有30亩以上土地,那就是地主了。
夏春锦采访木心的外甥女王奕
但是他自己喜欢的却是绘画和艺术,他不愿意选那些,所以一心要报杭州艺专,为此遭到整个家庭的反对,所以就自己到杭州去了。
08 木心是一个早慧的人
木心为什么会这么自觉呢?一方面当然是因为木心很早慧。他是非常早慧的一个人,他后来80年代末90年代初在美国给陈丹青他们讲世界文学史的时候,几乎都是靠自己的记性,而那些作品,在走出乌镇之前很多他都读过了。所以说确实是一个智商很高的人。
还有他从小就对艺术和宗教很着迷。这是他自己的原话。刚才有个朋友也提到了,木心特别喜欢读《圣经》,但是他不是一个基督徒。据我们了解,他也不是一个有宗教信仰的人。他把耶稣看成是一个艺术家,而且是一个全能的艺术家,把《圣经》当作一流的文学作品来读的,他自己说读过几百遍。另一方面,就是少年的时候用读书来自救,这也是他自己讲的。他在乌镇已经读了大量的书,特别是借阅了茅盾从上海搬回到乌镇的那批书,正好被他借阅到。
他借阅到这部分书是有机缘的,木心跟茅盾没有亲戚关系,但是木心跟沈家开的泰兴昌纸店经理黄妙祥有亲戚关系。因为黄妙祥跟木心的祖父孙秀林两个人是世交,那个房子正好茅盾委托黄妙祥管,所以他就能借到钥匙,能够借到这些书。所以,“老家静如深山古刹,书本告诉我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丰富的人生经历是我所最向往的,我知道再不闯出家门,此生必然休矣”。
到了杭州以后,当时适逢抗战,杭州艺专已经迁到内地去了。那么木心就一直在杭州等,等啊等,最后没等到,这时候上海美专已经率先复校。他在报纸上看到了这个招生信息,于是他就改投上海美专了。所以,1946年1月,木心以同等学力作为插班生,考入了上海美专的三年制西洋画专修科一年级就读。这一次的选择呢,应该说使木心得以接受当时中国最先进也是最专业的美术教育,特别是蔡元培、刘海粟等前辈所精心营造的这种兼容并包、学术自由的学风,令木心赞叹不已。他老年时候对这段学历也是很珍视的,为此他说:“我在上海美专所享用到的‘自由’,与后来在欧美各国享受到的‘自由’,简直天海一色,不劳分别。”
09 “正式投到福楼拜门下”
再讲一个片段,这个片段是在建国前后。建国之前在上海美专期间,木心其实非常积极地投入到学生运动当中。跟他交往最多的都是一些地下党,比如说像夏承焘的侄子夏子颐。一大批温州人,后来成为很有名的版画家的这些学生,在上海美专的地下党当中都是核心力量。木心跟他们混得很熟,但是非常有意思,相对于另外一批学生,他更亲近他们,但是跟他们之间又保持着一段距离。而且木心还曾经参过军,到过温州,甚至还在杭州的一个所谓杭州绘画研究社里面做过一个副社长。社长叫叶文西,后来在上海美术出版社任职(已经去世了),他是社长,木心是副社长,其实这是地下党的一个组织。那么木心为什么参了军以后,只几个月,就又逃回杭州?他在参军之前,已经在省立杭州高级中学,就是杭高(现在还在)教书的。那么为什么去参了几个月就跑回来了呢?非常有意思,他说他受不了那样一种集体的生活,特别是军队里面那些讲究纪律的生活,实在受不了,就跑出来了。
四十年代就读于上海美专时的木心
应该说,在迎接解放的时候,他在省立杭高教书待遇很好。学生也非常的爱戴他,当时在那里教书的还有好几位,包括像翻译莎士比亚的朱生豪的太太宋清如也是在那里教书的,还有几个跟鲁迅先生有过亲密交往的浙江的那几个作家,像许钦文。应该说木心当时有一个固定的职业,而且曾经又有过参加地下党的光辉经历,不是很好吗?可是,在1950年的时候,木心又做了一件很不合时宜的事,他从杭高辞职了。为什么辞职呢?他声称“温暖、安定、丰富,于我的艺术有害”,所以要“换作凄清、孤独、单调的生活”。随后在9月至12月之间,木心便雇人挑了书、电唱机和绘画工具上了莫干山,过了一段山居生活,一心读书、写作和画画。这期间他除了撰写有数篇论文外(这几篇论文现在也没有留下来,因为60年代的时候,他有20本左右的自抄文集被抄走了)。多数时间还是用于读书,他特别集中读了福楼拜和尼采的著作,而且宣称“正式投到福楼拜门下”,接受了福楼拜的艺术观和方法论。木心也坦言,自己的很多观点,都是那时候形成的。他也说他听从了福楼拜的话:“如果你以艺术决定一生,你就不能像普通人那样生活了。”
10 有时,人生真不如一行波德莱尔
但是要知道,那时候是什么样的一个时代?革故鼎新的时代。你一个人跑到山里面去,想过隐居生活吗?不可能的,这是不可能的,个人、个体在那样的时代当中,滚滚的历史车轮或潮流当中,他是无法特立独行的。
没有生计怎么办?家里还有这些土地该怎么解决,是吧?所以只待了三四个月,他就下山了。去哪里了?又回到上海。在上海高桥的育民中学找了一份工作。在育民工作之前,在上海做一些临时工,做一些舞台设计啊,临时家教之类的,他都做。最后还是做回了老本行,做了中学教师。
夏春锦寻访木心五十年代工作过的上海市育民中学
做中学教师的时候,他心甘情愿吗?这里有一首木心的诗,叫《小镇上的艺术家》。这首诗也没有收到木心目前的集子里,在美术馆里展出了。我普通话不好,给大家读一下。
国庆节下午
天气晴正
上午游行过了
黄浦江对岸
小镇中学教师
二十四岁,什么也不是
满腔十九世纪
福楼拜为师
雷珈米尔夫人为友
我好比笼中鸟
没有天空
可也没有翅膀
看样子是定局了
巴黎的盘子洗不成了
奋斗、受苦,我也怕
先找个人爱爱吧
人是有的
马马虎虎不算数
夜来风吹墙角
艾格顿荒原
哈代,哈代呀
看样子是就这样下去了
平日里什么乐子也没有
除非在街上吃碗馄饨
有时,人生真不如一行波德莱尔
有时,波德莱尔
真不如一碗馄饨
这首诗确切的写作时间,不知道不清楚,他没有落款。但是写的肯定就是50年代初,在上海高桥这所学校里面做中学老师时候的状况。能够反映出来,是吧?第一节把那个时代轮廓给画出来了。“什么也不是”,那是他的真话。“满腔19世纪”,什么意思,就是满腔满腹的不合时宜嘛。跟这些人为师为友,不跟工农兵在一起。“好比笼中鸟,没有天空,也没有翅膀”,确实没有天空。为什么说“巴黎的盘子洗不成了”呢?因为在1949年前后,他上海美专的一个老师叫陈士文,陈士文当年自己是在蔡元培先生的资助之下到法国去留学的。他曾经也想资助木心到法国去,所以木心为什么快60岁还要出国,他有个情结在那,但是时局已经发生了严重的变化,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所以说想去洗碗也洗不成了。我们知道,比木心更早之前的像赵无极、吴冠中这些先生,他们都已经去过法国了,包括他的老师林风眠。所以这首诗能够反映那时候的木心,他心中有着自己的那种执念,那种对艺术的执念。
11 “你们不要把我关起来”
再讲一个,时间要到1957年。因为1956年四清运动的时候,木心这个人在高桥镇上,也是很另类的,从着装也好,言谈也好,举止也好。真正到了四清运动的时候,他肯定就是他们单位里面的那个典型啊,所以第一次被抓进公安局,关了几个月。而且就关在思南路上的第二看守所。当时同样被关在里面的,还有一个跟张爱玲齐名的女作家苏青。他被分配去发一些图书之类的。后来公安局给他口头平反,说没事了可以走了。进去过的人回来再去做一个中学老师,不要说那个时代,我们这个时代也不合适。但他总要为自己的生计,为自己的前途考虑,而且已经1957年了,做什么好呢,不做什么好呢?思来想去,他找到了一份特别好的工作,就是进了当时的上海美术模型厂。从此以后,木心在离国之前都在从事工艺美术。
他为什么要选工艺美术?首先,工艺美术,它也算艺术吧。第二,它是实用的艺术,它是那个时代所提倡所需要的,所以他智慧地选了这样一个职业。他的朋友夏葆元,也是陈丹青的老师。他说,以木心的才具并非不能进一家更像样的单位,但是,习惯于隐忍的他认为这个不惹人注意的所在更为安全。对此,90年代已身处美国的木心也表露过这份难言的苦衷,他说:“我要走的路被截断了,怎么办呢?想了好久,决定退出文艺界,去搞工艺美术,不太积极也不太落后,尽量随大流,保全自己。”表达了他的这种心声。
我也访问过70年代初他在工厂里面的那些同事。上次来的几个老师肯定也跟你们讲过他当时的那些遭遇,反正在厂里面就是干最脏的活、最低贱的活,看到熟人都不敢正视,要绕着墙根儿走。头不敢抬起来,本来他是一个衣着体面、很有教养的人,但干的都是这些事。
夏春锦采访木心在上海创新工艺品一厂的老同事秦维宪
这个片段就是他自己讲的:“‘文革’时,我被押坐在斗车里,前面一人拉斗车,后面一能推着走,我觉得我就是苏格拉底。”还有,“‘文革’中我被厂里造反派安排扫厕所,‘文革’后期我平反了,不用扫了,一些人说,你平反了,可谁来扫厕所呢?你扫得干净”,等等。这些片段都是他在跟人家不经意当中提起的。
当然,大家还有一个印象很深刻的片段,就是在病房里面,他不是突然叫出来了——“你们不要把我关起来”。所以说,其实他心中一直都压抑着这件事情。在最残酷的人生低谷,木心应该说确实不甘沉沦,还是蛮励志的。当然希望不要成为鸡汤。他说自己的“第一信念是不死”,他认为死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但如果选择死,就辜负了艺术的教养。数十年后,当被问及“凭什么来执着生命,竟没有被毁,没有自戕”时,他说:
艺术家最初是选择家,他选择了艺术,却不等于艺术选择了他,所以必得具备殉难的精神。浩劫中多的是死殉者,那是可同情可尊敬的,而我选择的是“生殉”——在绝望中求永生。
这是他在跟童明先生对谈当中提到的一句话。
12 不到纽约,我永远是一锅夹生饭
还要提到的,就是为什么他一定要高龄出国。因为从1978年左右开始,在上海就有一位领导很赏识他,就是当时也被打倒,后来又复出的手工业局一把手的胡铁生,他也是一位篆刻家,还是西泠印社的社员。可看到木心,一下子就把他从工厂里面给拎出来,委以重任,让他去参加当时建国30多年的在上海的一个工艺大展,当总设计师。后来又成立了上海工艺美术研究会,自己做理事长,让木心做秘书长。木心大家都不知道,这到底是谁呢?
夏春锦寻访木心曾经工作过的上海工艺美术研究所
后来又创办了《美化生活》杂志,这个杂志到现在还在办,试刊号就是木心主编的。也就是说,在自己的行业里面,都已经五十六七岁的人了。这样混混吧,还蛮不错了。为什么这个时候,他又要扔掉所有的一切,而且冒着极大的风险,也不知道未来是否能成功,能够回来,或者永远就是客死他乡了,他还是毅然绝然地要出国。为什么要出国呢?他也说过一句话。当然他说过很多句话啊。我这里节选一句,他说:
礼失,求之野;野失,求之洋。我出国时五十六岁。因为从小就看各国名画的印刷品,我就想要核对一下,所以没有丝毫的犹豫。(我觉得这是“羊头”)心情是镇定而亢奋的。出来后,整个世界都看到了。在国外久住的人,到底是两样的。西方的礼,是发乎天性的个人主义。
木心对于个人主义有自己的理解。我们现在的个人主义,好像就是跟集体主义是对着来的,他的个人主义其实我觉得是一种很朴素的个人主义,说起来现在我们都觉得好像不可思议,他的个人主义就是把自己个人的能量发挥到极致,把自己的才能发挥到极致。我可以尽情地写,我可以尽情地画,不要来太多的拘束——就这样的意思。应该说,美国契合了木心个人主义的主张,在美期间,他确实把个人能量发挥到了极致。比如,他说我走的是两条路,文学的、艺术的都走了,而且都是在美国开始的。他后来也讲过出国对他的影响,他说:“我自己也承认,我是到了纽约才一步一步成熟起来,如果今天我还在上海,如果终生不出来,我永远是一锅夹生饭。”说得也很生动。
1991年木心摄于纽约曼哈顿中央公园
13 落叶归根
还有一次选择就是落叶归根。因为大家知道,1994年年底的时候木心回过一次国内,什么亲友都没找,不知道在哪里游荡了,现在也不清楚。好像是跟上海的一个朋友有过一些接触,那时候他已经谋划要在国内出书了,有一个姓胡的老师想做这件事情,后来没有做成。在1995年元旦的时候,他偷偷地回了一趟乌镇。那时候乌镇还没有开发,乌镇是1999年开始开发的。他们家已经沦为一个轴承厂,看着满目的苍凉颓败,木心回去写了一篇文章叫《乌镇》,发在台湾,“永别了,我不会再来”。
也就是说,他其实是下定了决心,我不回来,没办法回来。那些小学时候的同学见到他,对他很热情,他在这个文章里面把人家写的像漫画里的人物一样。就是他对于故乡其实是挺失望的,打算要客死他乡了。但是,那篇文章被乌镇在台湾的一个乡亲寄给了乌镇的另外一个乡亲。这个人是木心小学的一个同学,他把文章交给了陈向宏。正好有一年王安忆在乌镇领茅盾文学奖,正好坐在陈向宏边上,于是陈向宏就问她知不知道木心这个人。王安忆老师说,我不认识木心,但是我的朋友陈丹青认识,于是就这么联系上了。
这位陈向宏先生,花了五六年时间去说服木心,就凭一篇文章就敢这么做。一方面去联系木心,一方面就马上把他的那个老宅子,那时候已经被一个国营企业还是私企占去了,于是就把它买下来,就开始修复。终于2005年,木心回到国内来看一下,看看怎么样。没想到回来以后,就决定要第二年回国了。所以他自己讲,故乡的贤达诸公的诚意相邀,让我回来了。他说,今日之乌镇非昔日之乌镇,一代新人给予我创作艺术的足够的空间,所以我回来了。从1943年因为要做“知易行难的艺术家”而出走乌镇,到2006年因为改造后的“乌镇很符合我的美学判断”而落叶归根。这就是木心人生当中做的最后一次决定。
回乌镇定居后的木心
我做木心研究,也是从2013、2014年开始的。我主要做的还是去找一些关于木心生平的资料,到目前为止也做了这么三本书(《木心考索》《文学的鲁滨逊:木心的前半生》《木心先生编年事辑》)。角度应该说是很小的,但是我相信可以帮助一部分像我一样的人,通过这个角度去了解木心,理解木心。就像开头讲的一样,是“知”,我做的可能就是知这个层面,还不能像很多学术大咖们一样,他们可以去评去论木心的作品怎么样,我到目前为止还没怎么去谈论木心的作品怎么样,因为我觉得我缺乏这样的素养、理论的修养。我先从基础做起。当然不排除十年二十年以后,我也会去跟大家谈论木心的作品,但是我现在只能自己读。
最后跟大家分享这三张合照。孔明珠老师,还有郑阳老师,他们都很有幸,见过木心。我从事木心的研究,很多人都问你见过木心没有啊,我说没有啊,很多人说哎呀呀,就好像很遗憾。其实这个问题要看怎么看。我认识一个朋友,叫苏北老师,你们可能也认识,他被称为是天下第一汪迷。但是我自愧不如,我觉得我无论什么时候也称不上是天下第一木心迷,因为我是把木心作为一个研究对象的。就是说,我没有去见过他,当然这有遗憾的地方。但是某种意义上,可能也使我跟木心之间能够保持一点距离吧,可以有更多的一些想象,当然学术研究是不能想象的,就是有一种冷静,一种客观。
木心和他的朋友们(孔明珠供图)
木心是一个很复杂的人,每一个个体都很复杂。那么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没有见过,没有接触过,但是像孔明珠老师和他接触过。她说木心是一个让她很紧张的人。那么接下来,就由她来做更多的介绍,还有周立民老师等在座的。我就分享到这里,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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