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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女眼中的章草大师王蘧常:首先是一位专攻子经史文的学者

王康孙 王平孙 王兴孙
2015-06-24 09:31
来源:澎湃新闻
艺术评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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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农历五月初六(2015年6月21日)是现代国学名家、书法家王蘧常先生115周年诞辰。他的书法尤以章草驰名海内外。其实,王蘧常首先是一位孜孜以求专攻子、经、史、文的学者。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特约请王蘧常先生子女撰文,回忆他们心中的父亲。

        
王蘧常晚年在读书。

        今年农历五月初六,是我们父亲(王蘧常先生)的115周年诞辰。父亲于1989年10月25日去世,至今也已有26年。但我们对父亲的思念,却丝毫也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有所减弱。

        (一)

        现在不少年轻人知道父亲王蘧常的名字,是因他的书法、他的章草。其实,他首先是一位孜孜以求专攻子、经、史、文的学者,一位谆谆教诲乐育英才的教授。他只爱学术和读书,常说“有书万事足”;他也自认为只会教书,一生所愿就在教书育才。这一志愿可以说在青年时代就已确定。

        他中学尚未毕业,因病休学了两年。等病好后,年龄已大。我们的祖父和伯父就开始考虑让他报考大学。此时正值杭州法政大学招生,祖父便要他去投考。他心里不愿意,但父命难违,勉强赴试。据他自己回忆:“作文题为‘述志’,我乃借题发挥,极言不愿从宦海中讨生活,又备论其风波之险恶。”

        “得官则其门若市,失官则门可罗雀,人情变幻,尤所难堪。吾父吾兄已备尝之矣,我能继其覆辙乎?乃所愿学孔子之教人与孟子之得天下英才为乐。今违愿而来试,则以父兄之命,如能玉成,幸甚幸甚。” 那时法政大学的校长是伯父的故交,因此祖父叫伯父走访,询问是否录取。校长便出示父亲的考卷,边笑边说:“从来试卷,无此奇文!余将成全令弟。”伯父大出意外,然也只能苦笑而已。

        1919年秋,唐文治先生在无锡创办国学馆(无锡国专)。唐文治先生曾奉清帝之命随亲王载振出使英国,参加英王爱德华七世的加冕典礼,并考察教育、文化事业。离英后又赴比利时、法国、美国、加拿大和日本谒见总统、国王,并作考察。可知唐老先生见多识广,明世界之潮流,非一般耆宿硕儒所能望其项背。他在母丧后援例丁忧辞官。后于1907年担任上海高等实业学堂(南洋大学、交通大学前身)监督,即校长,任职十四年,成绩卓著。

        1920年,因目疾日深而辞职。他创办无锡国学馆,得其同年当时大总统徐世昌襄助,馆生毕业待遇出路优厚,名额二十四人,不拘年龄。父亲当时顾虑录取不易;即取,又恐引入宦途,有难色。祖父便正色说:“唐先生天下楷模,汝乃不乐为其弟子耶?毋自误!”不得已,遂赴考。不料与试者多达一千五百余人,且多年大头发斑白者,不觉为之气短。试题两个:一是於缉熙敬止论;二为顾亭林先生云拯斯民于涂炭,为万世开太平,试申其义。父亲一考而成,及发榜,得录取。

        自此,父亲成为唐文治先生的学生。父亲认为他在无锡国专时受教于唐文治先生“至深且大”,他后来的学术研究“稍有成绩,多为唐先生之所教”。

        毕业之后他留校任教,开始了长达六十年的教书育才生涯。

王蘧常书对联“以礼治国,惟德就官”。

        父亲30岁被聘任大夏大学国学系教授,以后又先后任无锡国学专修学校教务长、之江大学历史系教授、交通大学中文科教授(解放后还曾任中文科主任教授)、暨南大学中文系教授、中国文学院副院长及复旦大学中文系、哲学系教授。

        其间,特别值得一提的是,1940年代,唐文治先生因年迈体衰,无锡国专实际上的校务和教务几乎全由父亲一人肩负。父亲为不辜负唐校长之重托,并向数百名学生负责,殚精竭虑为办好学校而苦斗。他深知培育人才,端赖名师,故先后延请了许多热心教育而又卓然成家的学者,如请周予同先生讲授经学通论,周谷城先生讲授中西通史,蔡尚思先生讲授中国思想史,唐庆诒先生讲授中西文学批评,郝昺衡先生讲授中国文学史,胡士莹先生讲授词学研究,王佩诤先生讲授曲学研究,张世禄先生讲授音韵学,胡曲园先生讲授中西哲学史和逻辑学,朱大可先生讲授基本文选,童书业先生讲授古史研究,鲍鼎授先生讲授说文选讲和甲骨文、金文研究。

        只要看一下这份名单,就可以知道父亲当时聘请的都是造诣极深的一时名流。有时为了请到一位名师,父亲不惜亲自登门造访,虽至再至三而不厌。至于经费拮据,则更是伤脑筋的事。往往到学期终了前一月,教职员工薪水还无着落;父亲便不得不奔走于富家巨绅和私人银行之间,募捐借贷,以渡难关。有时经费筹措不到,父亲不愿惊扰唐校长,自己却急得连续几天夜不成寐而神色异常。有意思的是,父亲当年聘请的国专教师,许多后来都到了复旦大学,成为复旦文科各专业的名教授和学术带头人。

        在考入无锡国专之前,父亲还曾先后问业于近代历史上著名的大儒沈曾植先生、梁启超先生和康有为先生,他们都为父亲后来的学术发展乃至书法风格的形成指明了一条“毋走常蹊”的道路。

        沈曾植先生为父亲的外族叔祖父,号寐叟,父亲称“四公”,是清末民初的著名国学大师和近代杰出的书法家。父亲十八岁那一年,寐叟先生自上海回故乡嘉兴。他与祖父经常来往。父亲早就听说沈老的盛名,对他敬仰如泰斗,从此经常荟集疑难问题及治学之法向老人请教。沈曾植先生的谆谆教导,父亲终身不忘,其后纂秦史、学章草、作文作诗,多渊源于此。父亲对先生一直眷念不忘,曾竭尽心力编写《沈寐叟先生年谱》,数易其稿,最后成书由商务印书馆出版。

王蘧常先生晚年在进行书法创作。

        此后,祖父又命父亲问业于梁启超先生。梁启超先生有天下大名,与祖父同年,祖父极称其“为学日新不已,真足顽廉懦立”。父亲多次向他请教子学与史学。父亲认为他几十年后为学生讲儒学,“犹无以易此也”。梁启超先生又为论先秦诸子,必先明流派。他后来撰写《诸子学派要诠》及《先秦诸子书答问》,“皆造端于此”。甚至“他日立志拟作秦史,妄欲于旧史陋习有所刷新”,也实由梁启超先生“高论启发之”。父亲对梁启超先生一直十分敬重。1958年,正值戊戌变法60周年,父亲应人民文学出版社之邀,抱病编著《梁启超诗文选注》,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出于对梁启超先生的崇敬与感激的心情。

        父亲与康有为先生的首次会面是在沈寐叟先生的沪寓。当时,父亲才19岁。他带了临写的《爨龙颜》碑文去请沈老教正。正好以戊戌变法扬名于世的康有为先生也在座。当他得知父亲带了书法习作“请四公批改”时,便对沈老说:“四兄,让我来代劳吧。”

        南海先生(因康是广东南海人,所以世称南海先生)看了父亲的习作,连连叫好,一口气批了四十八个圈。他又回头对沈老说:“咄咄逼人门弟子。”沈老听了,脸色一沉,便说:“休要长了少年人的骄气。”原来南海先生引了宋代赵庚夫题曾几《茶山集》的诗句,将沈老比作曾几,而把父亲比作陆游;而且诗中“咄咄逼人”四字又是卫夫人形容王羲之的话,这是又把父亲比作王羲之了。因此,沈老觉得过分,便发话阻止了。

        南海先生对父亲实在厚爱,后来又邀父亲到他在上海愚园路的住宅“游存庐”去玩。他让父亲看了许多他收藏的法书名帖、金石鼎彝,使父亲长了不少见识。父亲告辞时,南海先生还一直送到门口。父亲始终尊南海为师。1986年,香港中文大学举办南海先生遗作展览,请父亲为此题词。父亲书联以颂:“尊碑广艺舟,金鍼天授,纲举目张十七日;大同称宝典,玉音神会,薪尽火传三千年”。       

        (二)

        在庆祝父亲“从事教育工作、学术活动六十五周年暨九十寿诞”的活动中,有一副贺联写道,“门墙万丈仰弥高,弟子三千尽俊豪”,十分贴切地描述了父亲一生耕耘教苑、硕果磊磊的成就。他的学生中有的担任了重要的领导职务,更多的成为国内外的知名学者、专家。在那次活动中,复旦大学前校长谢希德教授、上海交通大学前校长朱物华教授和时任校长翁史烈教授都亲临祝贺。

        父亲专攻国学,所以他的著述也主要集中于子、经、史、文方面。

王蘧常书《四体千字文》(局部)。

        父亲的第一本著作《严几道年谱》在民国二十五年(1936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父亲十五岁时即开始读严几道先生所译的《赫胥黎天演论》,十分喜欢。遇不解之处,则翻字典注其旁;又观其他译本,如《群学肄言》、《名学浅说》等。年龄稍长,又读严先生所译《法意》、《原富》诸书,毅然草创其年谱。粗具首尾,即呈正于张菊生先生。

        张菊生(元济)先生,著名出版家,与我们祖父为清光绪己丑科乡试同年中举,时称年兄弟。父亲幼时即闻祖父对他讲述张菊生先生的德行,十九岁随祖父拜张菊生先生(父亲称其为年丈)于上海极司非尔路寓所。此后,当年丈见父亲所呈《严几道年谱》稿,不但许可,而且将严几道先生的后人及弟子介绍给父亲,使父亲所得颇多。经收集补充,《年谱》稿居然成巨册,然后精简删减其十之三四,誊清后又呈正于菊生年丈。隔数天,又往请教。年丈说:一书之成,辛勤乃至此乎?我当为汝付印。于是,《严几道年谱》便在商务印书馆出版了。

        菊生年丈又启发父亲作老师沈寐叟(曾植)先生的年谱。寐叟先生著述丰富,但多未发刊,且多散失,搜集资料之难,更甚于《严几道年谱》,历时也较长。其初稿曾登于商务印书馆所办的《东方杂志》中,引起海内学者的广泛兴趣,多人予以纠正与补充。最后,又呈正于菊生年丈,得以在商务印书馆出版。这两本年谱后来又在台湾再版。

        自1925年至1926年在无锡国专任教时,父亲即讲授诸子研究的课程。从1927年春开始,父亲对诸子学说作了系统研究。次年,他又为大夏大学高等师范科讲授先秦诸子学术。课程结束后,他对所编讲稿作了整理,并呈梁启超先生教正。梁先生复信嘉勉,并为书稿定名为《诸子学派要诠》。此书并附《先秦诸子书答问》在民国二十五年(1936年)由中华书局出版。

        除前所述编注《梁启超诗文选注》外,1965年应上海古籍出版社的前身——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之约,父亲又开始辑注顾亭林诗集。父亲十分钦佩顾亭林的气节,以此作为自己的榜样。他后来在《顾亭林诗集汇注》一书的前言中指出:“炎武身处危境,值文網峻严之日,却敢于奋笔直书”,“三百年后读之,尤令人神往,对他肃然起敬!”

        顾亭林于抗清斗争的低潮岁月中,提出了“保天下”的重要主张,后人把它概括成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句响亮的口号。父亲对此推崇备至,并以此为一生自勉的座右铭。父亲认为这一主张是将“忠于一姓”扩大到忠于国家民族,且从上层看到了山野之民的力量。父亲说顾氏“这一口号遗响所及,在近代历史上不仅震荡了辛亥革命,而且激励了抗日战争,即在将来,也必会有深远的影响”。

        父亲辑注顾亭林诗集,初着手即广集史料,又收罗顾氏诗集至十余种版本、钞本。他认为以此诠释诗句,能比较确切。在辑注过程中,他也遇到有的诗句意思隐讳,百思难解;或所言时事无史料可徵;或旧注误诠而不符诗旨。他甚至为了一两句诗就要苦思数日,认为 “我注其诗,当为其负责,不让一字一典放过”。父亲勘正旧注数百条,补注旧缺数百条。汇注顾亭林诗集,父亲还请老朋友、过去的学生与同事吴丕绩先生担任标校工作。

        到1966年上半年,《顾亭林诗集汇注》杀青,交稿于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此后不久,“文化大革命”的恶浪逐渐卷来,此书当然便不可能如期出版了,直至1983年才由上海古籍出版社正式出版。

        1981年湖南人民出版社《中国历史文献研究集刊》第二集刊登了父亲所撰的《荀子新传》,估计是父亲在1979年至1980年所写。据父亲的研究生李定生先生回忆:“《荀子新传》和《史记·荀子列传》相比,有天壤之别。《新传》不但正《史记》之误,而且完整地记述了荀子行事履历及思想。”他又说,“这样的‘新传’,只知历史,不深荀子哲学,对荀子书没有研究的写不出;只知哲学,而不知历史者也写不出来。”

        说到父亲的著述,不得不提秦史。父亲幼时就喜欢听祖父讲述历史故事,常常听得入神。后来进入高小,每次历史考试都得满分。进入中学,听祝靖远先生讲授历史课,开始读马骕《绎史》。

        父亲在进入无锡国学专修馆之次年,偶然在常州一书摊上购得《尚史》,由此萌发了纂夏商周三代史之初志。经过刻意努力,关于夏朝,粗成“夏礼可征稿”二卷;关于商朝,先后撰成世纪、本纪若干卷、人表一卷及典墳志一卷等。其中,商史世纪本纪、汤本纪及典坟志先后发表于无锡国专年刊及大夏大学年刊上。王国维先生很赞赏父亲的著述,在他老朋友孙德谦先生(精研经史,历任大夏等大学教授,曾为父亲秦史稿作序)面前称父亲为“王三代”。

        正当父亲兴致勃勃地纂写三代史时,却有一人出来反对,而且不是别人,正是祖父。祖父说:“三代史体大,非汝才所能胜。”祖父劝父亲还是纂秦史:秦结三代之局,而其史自古无专著,汝能为之;明二千年建制所由,补十七史断代之缺,亦盛业也。父亲深感“知子莫若父”,决心遵照祖父吩咐去努力,这便是父亲数十年矢志不移纂秦史稿之发端。

        父亲打算先撰长编。他想起倪端著《六艺之一录》时发动亲属相助,便在暑期中找出数十种古籍,分给弟妹及侄儿、侄女阅读,要求他们不论理解与否,凡遇“秦”字即抄录。不出二月,便得抄本十余册。摘录虽然芜杂,然而经过父亲细心剪榛摘秀,收集到丰富的史实素材。在此基础上,父亲写成长编及纪传文若干卷。不料军阀混战频仍,长编初本竟毁于兵燹,而纪传又丢失于迁徙途中。幸而长编尚存清本,父亲又据此补写纪传,并不灰心。

        此后,父亲虽忙于在校授课或教务管理,仍不忘秦史稿之成,时断时续。父亲积多年心血写出秦史稿,想不到在“文化大革命”十年浩劫中又难逃厄运。工宣队带了学生红卫兵来我家“除四旧”,竟把秦史稿的绝大部分撕成碎片,只有第一册因置于一个壁橱中而得幸免。父亲收集残片,心如刀绞,如抚病子,且几乎完全灰心。

        直到1976年秋“四人帮”垮台后,父亲感到国家开始勃然有生气。便又拿出劫后余存的秦史残稿,举炳烛之光,次第补苴。那时父亲已年近八旬,仍以驽马十驾自励,相信“杀青终有日也”。然而,父亲毕竟已年届耄耋,且多病,精力日衰;母亲的病又使他心忧,这些因素使他纂写秦史的进展日渐放慢。

        到1987年母亲病逝之前,他成稿五十余卷,其中“纪”有六卷,“传”有三十五卷,“表”与“考”共十余卷。至此,“纪”和“传”已经完全,“表”与“考”尚有几卷未完成,尤其是“考”,尚缺六卷。母亲去世后,父亲的心情一直很坏,对秦史稿未再有大的增补。

        父亲去世以后,他的朋友、学生和我们子女都想逐步整理、出版秦史稿,以完成他的遗愿。以后我们先后请父亲复旦大学的研究生、无锡国专的学生齐心合力,历经数年终于将父亲的手稿整理、誊清、校核完毕。2000年6月,在复旦大学哲学系举行父亲诞辰一百周年纪念会上,时任系主任吴晓明教授宣布,复旦大学哲学系将同上海古籍出版社协作出版父亲的遗著《秦史》。到2000年12月,《秦史》终于正式出版。

        父亲的为学、为人始终留在我们的记忆之中,也为许多人所怀念。2012年,父亲的家乡——嘉兴市政府还专门开设了“王蘧常学术馆”。他一生不求名,不求利,“不惑于外诱,不惧于外扰”,淡泊以专攻学问,宁静以乐于育人。他宽容厚道,又坚持大义;博古通今,又虚怀若谷。仅以书法为例,即使他的书法已达到如此高的境界,已为海内外众多学者、书家所极力推崇,他却还自认为“实属溢誉”;他甚至在重看自己若干年前的作品时还一度产生自责心情,不是嫌以前写得不好,就是觉得若干年来进步不大。

        他的学生、曾任人民日报总编辑的范敬宜先生生前就回忆,“王蘧常先生被日本学界称做‘当代王羲之’,可是直到逝世,他也不肯听别人叫他大师,那才真是大师的修养。”从不自满,总是时时自我鞭策,在独辟之蹊径上不断探索、攀登,这就是我们的父亲。

        (本文系节选,原文标题为《我们的父亲王蘧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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