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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车︱民国火车票不印座号,普通车厢座位全靠争抢
进入正题之前,请大家跟我一起温习小时候语文课上学过的一篇散文:朱自清的《背影》。
我们不温习全篇,只温习其中两个自然段:
我们过了江,进了车站。我买票,他忙着照看行李。行李太多,得向脚夫行些小费才可过去。他便又忙着和他们讲价钱。我那时真是聪明过分,总觉他说话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但他终于讲定了价钱;就送我上车。他给我拣定了靠车门的一张椅子;我将他给我做的紫毛大衣铺好座位。他嘱我路上小心,夜里要警醒些,不要受凉。又嘱托茶房好好照应我。我心里暗笑他的迂;他们只认得钱,托他们只是白托!而且我这样大年纪的人,难道还不能料理自己么?我现在想想,我那时真是太聪明了。
我说道:“爸爸,你走吧。”他望车外看了看,说:“我买几个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我看那边月台的栅栏外有几个卖东西的等着顾客。走到那边月台,须穿过铁道,须跳下去又爬上去。父亲是一个胖子,走过去自然要费事些。我本来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让他去。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我赶紧拭干了泪。怕他看见,也怕别人看见。我再向外看时,他已抱了朱红的橘子往回走了。过铁道时,他先将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到这边时,我赶紧去搀他。他和我走到车上,将橘子一股脑儿放在我的皮大衣上。于是扑扑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轻松似的。过一会儿说:“我走了,到那边来信!”我望着他走出去。他走了几步,回过头看见我,说:“进去吧,里边没人。”等他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再找不着了,我便进来坐下,我的眼泪又来了。
这两段当中有几句话被我排成了粗体字。为什么要排成粗体字呢?因为它们暗藏玄机。
先说第一句:“他给我拣定了靠车门的一张椅子。”
这句话是九十年前写的,那时候朱自清还在北大念书,中途回老家奔丧,丧事完了由他父亲送他坐火车返校。他们从南京市区出发,先坐轮船过江到浦口,在浦口火车站买了一张去北京的火车票和一张月台票,然后这对父子就登上了火车。一上火车,爸爸先帮儿子选座,选了一个靠近车门的座位。这说明什么问题呢?首先说明爸爸关心儿子,连坐在哪个位置都帮儿子挑选好;其次说明他们买的火车票上没印座号,只要有空位,想坐哪儿就坐哪儿;最后则说明下车的时候可能会有些拥挤,坐在靠车门的位置能比其他乘客提前下车。
民国火车票不印座号
说到不印座号的火车票,诸位读者肯定不会陌生。众所周知,每年春运期间,卧铺票难以抢到,硬座票也会提前售罄,很多朋友只能买到这样一张没有座号的站票:
1922年,也就是朱自清从南京坐火车返校的那一年,北洋政府交通部出台了一部《中华国有铁路客车运输规则》,该规则第二十七条规定:“乘车票概按本列车之座位多少发售。”就是说火车站不卖站票,完全按照现有的空位数量向乘客售票,有多少空位就卖多少张票,如果车厢里已经没有座位了,售票人员会谢绝乘客的购票要求,提醒他们耐心等待下一趟火车。
如果民国时期的售票人员真的按照这条规定去做,那车票上有没有座号也就无所谓了,反正是一人一座,大家用不着争抢。可惜这条规定根本不可能付诸实施。
为啥不能付诸实施?首先是因为当时没有发达的通信设备和调度设备,售票员无法及时知道每趟列车上还有多少个空位;其次售票人员的奖金跟售票收入是挂钩的,而普通乘客的投诉又常常得不到受理,这一不合理的奖惩制度必然促使他们超额卖票,即使明明知道所有车厢都已经满座了,他们还会继续把票卖出去;最后还有一项关键原因:民国时期不流行预订车票(头等车厢和卧铺车厢可以预订,但是预订时效最长不超过两天),一般都是在火车即将进站的时候才开始卖票,在火车开行前两分钟马上又停止售票。这个时间非常短,大站约两小时,小站约一小时,只有始发站、终点站和非常重要的火车站(如北京前门、天津总站、南京浦口车站)才有可能将售票时间延长到两小时以上。售票时间如此之短,乘客怕买不到票,窗口一开,蜂拥而入,火车站的工作人员光维持秩序和查点票钱就够忙活的了,哪里还有时间顾及售出的票数是否超出空闲的座位数呢?
没座位,怎么办?
正是因为火车站售出的票数经常超额,所以会出现很多乘客没有座位的现象。1929年5月,鲁迅从上海坐火车去北京探望母亲,途中给许广平写了一封信,他在信中高兴地说:“在沪宁车上总算得了一个座位。渡江,上了平浦列车,居然定着一张卧铺,这就好了。”(《两地书》第三集)瞧见没?连鲁迅这等大腕都要庆幸“总算得了一个座位”,说明座位紧缺到了何等地步。
因为座位紧缺,所以抢到了座位一定要好好占着,否则就会被其他乘客鸠占鹊巢,所以朱自清的父亲去买橘子的时候,特意交待朱自清:“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为啥不要走动?怕被别人抢了座位嘛!最后火车要开了,朱父从车上离开,朱自清去送他,他又说了一句:“进去吧,里边没人。”这句“里面没人”指的可不是车厢里没有其他乘客,而是说朱自清靠近车门的那个宝贵座位没有人帮忙看着,只有一堆橘子占着座儿,万一碰上素质低的乘客,保不齐会吃了你的橘子、占了你的座位。
民国时期有些乘客的素质实在让人不敢恭维。1935年3月,丰子恺写过一篇描写乘客素质的文章,这里摘抄两段,有兴趣的读者不妨看看:
不说车厢社会里的琐碎的事,但看各人的座位,已够使人惊叹了。同是买一张票的,有的人老实不客气地躺着,一人占有了五六个人的位置,看到找寻座位的人来了,把头向着里,故做鼾声,或者装作病人,或者举手指点那边,对他们说:“前面很空,前面很空。”和平谦虚的乡下人大概会听他的话,让他安睡,背着行李向他所指点的前面去另找“很空”的位置。有的人教行李分占了自己左右的两个位置,当作自己的卫队。若是方皮箱,又可当作自己的茶几,看见找座位的人来了,拼命埋头看报,对方倘不客气地向他提出:“对不起先生,请你的箱子放在上面了,大家坐坐!”他会指着远处打官话拒绝他:“那边也好坐,你为什么一定要坐在这里?”说过管自看报了。和平谦让的乡下人大概不再请求,让他坐在行李的护卫中看报,抱着孩子向他指点的那边去找“好坐”的地方了。有的人没有行李,把身子扭转来,教一个屁股和一只大腿占据了两个人的座位,而悠闲地凭在窗中吸烟。他把大乌龟壳似的一个背部向着他的右邻,而用一只横着的左大腿来拒远他的左邻。还有一种人,不取大腿的策略,而把一册书和一个帽子放在自己身旁的座位上,找座位的人倘来请他拿开,就回答说:“这里有人。”
和平谦让的乡下人找不到座位,就把行李放在门口,自己坐在行李上。查票的来了,不干涉躺着的人,以及用大腿或帽子占座位的人,却埋怨坐在行李上的人和抱着小孩扶着老人站在WC门口的人阻碍走路。
乘客多,座位少,偏偏又有一些混蛋多占座儿,自己坐一个,行李坐一个,甚至把坐椅当成卧铺,老实不客气躺上去,一个人霸占五六个座儿。之所以出现这种现象,原因有三:
一、这些乘客素质太低;
二、民国乘警不作为,没人惩处这些乘客;
三、火车票上不印座号。
上述三条原因当中,我觉得最后一条最关键。假如印了座号,谁买票买得早,谁就有座位,你敢占我的座,我有凭据告你。可是当时不印座号,自然是谁擅长争抢谁就有座位,野蛮人占便宜,文明人吃亏,逼着文明人学野蛮,结果素质低的乘客自然会越来越多。
花钱买舒服
其实文明人也有别的选择,完全可以不跟人争抢而获得座位。什么选择呢?买高等车厢的车票。
民国火车的车厢一般分为三等:头等车、二等车、三等车。头等车厢每排只有宽宽松松的两个座,中间留出宽阔的过道,类似飞机上的豪华舱,二等车厢每排有四个座,左边两个,右边两个,类似飞机上的公务舱;三等车厢有的每排八个座(蓝钢皮火车),有的根本不分座,每排一条长长的木凳,乘客们并排挤坐在一起(绿钢皮火车和木厢火车),类似飞机上的经济舱。
在国民党统治时期的京沪铁路(南京到上海)、陇海铁路和滇缅铁路上,普通列车还会加挂四等车厢,此类车厢没有车窗,只有一个通风洞和一个出入口,车厢里没有座位,只贴着四壁摆放四条长凳,行李堆放在中间的空地上。当年巴金的未婚妻萧珊从上海去西南联大念书,坐的就是这种四等车。
在民国人心目中,头等车和二等车属于高等车厢,三等车属于普通车厢,四等车属于低等车厢,而争抢座位的现象主要是在普通车厢和低等车厢里发生,如果乘坐头等车、二等车和睡车(车尾加挂的卧铺车厢),那是没必要抢座的。
高等车厢的火车票也不印座号,为什么没人抢座呢?倒不是说高等车厢里的乘客素质特别高,而是因为买得起这种车票的有钱人特别少。因为人少,所以座位绰绰有余,所以无需争抢座位。
最后说说乘坐高等车厢到底需要多少钱。
以1933年为例,从北京发往河北沧州的火车,三等车厢票价5元(大洋,下同),二等车厢票价9元,头等车厢票价14元。头等车厢里并没有卧铺,晚上如果想睡得舒服,还需要去车尾加挂的“万国寝车公司睡车”订购床位,上铺每晚3.5元,下铺每晚4.5元。另外身为高等车厢的乘客,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有义务为国家的教育事业做些贡献,买票时还要按照票价多交10%的“教育捐”。这样一算,如果坐头等车厢并订卧铺的话,不计途中其他开销,从北京去一趟沧州需要花20块大洋左右,而乘坐普通车厢只需5块大洋就够了。
当年骆驼祥子在北京当人力车夫,时运最好时一年攒了60块大洋,坐头等车去三趟沧州,就可以花光他一年的积蓄。女作家潘柳黛年轻时在河北宝坻女子小学教书,月薪35块大洋,除去花销可以攒下4块大洋,她每次回北京看望母亲都坐“小工车”(专为农民工加挂的四等车厢),因为她既不舍得坐高等车厢,也承担不了那么高的票价。
总而言之,普通老百姓根本坐不起高等车厢,既然坐不起高等车厢,那咱就只配在普通车厢里抢座位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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