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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台湾剧团优人神鼓:经济稳定下来后,人们开始往内心找

澎湃新闻记者 徐笛
2015-06-22 13:28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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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4月10日,台北,优人神鼓在西门町红楼广场演出精华片段“踞地狮子吼”。东方IC 资料

        25次谢幕,四场演出。

        6月,台湾著名剧团优人神鼓带着蓄积4年的新作《时间之外》首次到大陆巡演。经穗、沪,接下来,还有北京一站。

        台湾作家龙应台说,优人神鼓是台湾最值得推荐的表演团体。优人的表演,让她重新思考什么是表演,什么是剧场、音乐和舞蹈。

        上世纪80年代中期,台湾艺术界掀起了探究“身、心、灵”的思潮,认为艺术应关照生命的超越和解脱。这股风气,至今方兴未艾。

        其中,就包括了优人神鼓的《金刚心》、云门舞集的《流浪者之歌》、无垢舞团的《花神祭》、传奇剧场的《等待戈多》以及表演工作坊的《如梦之梦》等作品。

        而优人神鼓秉持“道艺合一”的理念,注重艺术里的生命修炼,从而在舞台上呈现出独特的生命状态。

        “优人”,指古老的表演者;“神”,指内心的宁静状态。优人神鼓,就是在自己的宁静中击鼓。

        他们的表演足迹已几近踏遍世界各处舞台,凭借独树一帜的表演形貌和内涵,蜚声海外。优人神鼓的表演融合肢体、击鼓、人声等原质性元素,去繁化简中,迸发出撼动人心的单纯力量。

        1988年,刘若瑀于台北近郊的木栅老泉山创办优剧团;1993年黄志群加入静坐及武术,担任击鼓指导,成为如今的优人神鼓。18日晚,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在上海专访了两位主创,聆听这个归隐山林、云脚走路、内观静心的团体背后并不简单的故事。

来自加州与恒河的“棒喝”

刘若瑀和黄志群。CFP 资料

        这是优人神鼓第三次造访上海。2010年,他们曾受邀,带着《听海之心》来到世博会。

        躁,这是上海给刘若瑀留下的印象。而这次,她发觉城市“整个沉稳下来”,从行人的步伐、穿着以及商场的状态里看到了“过日子的安定”和一种深度。

        “我觉得等五年来是对的。”刘若瑀说,“经济突飞猛进时,大家都在忙着向外抓,稳定下来之后,越来越多的人不那么想着赚钱了,开始往内找。”

        刚下舞台,刘若瑀束着发髻,和黄志群都穿着由叶锦添为演出担当设计的棉麻素袍。两人说话时轻声细语,神态轻松而恳切,平和气质溢于言表。

        少时习武的黄志群坐得很直,和善内敛,显得刚中带柔;身边的刘若瑀保有难得的率真,柔中带刚。

        生于1950年代的刘若瑀曾是台湾1980年代最受瞩目的兰陵剧坊的当家花旦。兰陵剧坊的创办人是金士杰,而和她对戏最多的是李国修。

        出色的表演氛围让她决定出国进修。在纽约大学,她与李安成了朋友,还担任了他毕业作品的女主角。

        之后,刘若瑀被波兰剧场大师葛托夫斯基选中,前往加州继续学习。

        有一次,葛托夫斯基看了她编的作品点评道,“你是一个西化的中国人”。

        “你知道,那个打击是很大的。”追问原因,葛托夫斯基说,“在中国,弟子跟师傅学艺,都是先做再说;而西方人相反。从你的作品来看,你是想出来,而不是做出来的。”

        “从那个环境里面,被棒喝着敲醒。不只是艺术表演方式,而是成长方式的层面。”

        刘若瑀回忆,那是第一次在心里碰触到一个东西。“你知道它的庞大。就在那个时候,我意识到那是一个大哉问,而我可能要用终生去回答。”

        自小在眷村长大,从未踏出过竹篱笆。回台湾后,她发愿走遍台湾所有古老的地方,和文化土地重新连接。

        花了3年,她走访庙会节庆,拜访老师傅、原住民。因缘际会,为学狮鼓,刘若瑀结识了来自马来西亚的黄志群。“在他身上,我看到了传统的力量。”

        在怡保,黄志群从小跟随上海精武体育会的师傅练习拳术和广东狮鼓。答应加入优人神鼓后,他给了自己一个月,去印度旅行。

        一晚,在圣城瓦伦纳西,恒河边的一间拥挤餐厅里,黄志群与对坐素未谋面的长者相谈甚欢。

        最后,聊到禅修打坐,长者问他的感受?“世界很安静,身体很暖和。”

        长者听了,拿起桌上的一碗糖,慢慢说,“你只在糖罐子外面打转,里面的糖,没有吃到。”

        这句话亦如当头棒喝飞来。

        之后,长者带着黄志群到了菩提迦叶,开门见山,“打坐就是24小时活在当下。”四个字像是利刃直达内心。在印度待的六个月,他每天只是吃饭、走路、睡觉、打坐,照看自己。

        回到优人神鼓的山上,黄志群分享了自己的感悟,决定教团员“先打坐,再打鼓”。他相信,一个带着觉知的人,能够做好任何事。

        但是,打坐是减法,艺术是加法。在“道”和“艺”的迷惑中,刘若瑀和黄志群找到了台湾著名禅者、文艺评论家林谷芳。

        “中国艺术自古以来本就是道艺一体。”林谷芳一语道破,为优人神鼓捻了题。林谷芳说,艺术如果只是动人的表达还远远不够,它必须与超越生命境界相关。兼顾艺术创作和生命安顿,才是真正的道艺合一。

        自此,两人放下了对艺术的执着,不断提点自己体味生命当下的风光。

道在日常功用间

来自台湾的“优人神鼓”现场表演,试图让观众在拥挤纷乱的世界中抱持自己内心的宁静。

        在舞台上,优人神色肃穆安然,鼓韵直击深处。在密集的鼓点中,他们轻盈地跃起、落下,脚步扎实稳健,呈现出当下内在觉知的纯粹状态。

        师承葛托夫斯基,刘若瑀延续了其“人才是表演核心”的戏剧观念。如同熬汤,在剧中,音乐、肢体、击鼓、舞美都不可或缺,但“最重要的还是人”。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9点,台北木栅老泉山,德高岭。各自上山后,优人的一天在“唰唰”的洒扫声中开始。

        山上,只有一个露天的木质舞台和一间无门无窗的木造亭子。2007年重修之前,甚至不通水电,需要轮流打水。

        男生光头,女生束发,身着素衣宽裤。把前一晚的落叶和杂物仔细地清扫干净后,优人开始练习静坐、武术、击鼓、太极。一周五天,课目不同。

        修行就是生活中每一个了了分明的片刻。烈日繁叶下,凛冽北风中,日复一日。他们与山林自然朝夕相处,淬炼心性,沉淀心灵。

        有时,为了训练在危机四伏中保持的高度警觉,优人利用黑夜,在崎岖的山路中安静地快速行走。

        这样的环境下,能够坚持下来的人不多。尤其刚开始适应优人生活和表演形式的半年到一年间,流动最多。

        一年之后,变动减少;三年之后,更少。理想、天赋、周遭意见、家庭环境都是离开的变数。

        不过,优人神鼓仍在不断壮大。

        目前,18名山上优人已经比较稳定。“这些团员是最珍贵的。”刘若瑀感慨。最年轻的团员也已经待了三四年,而最资深的,超过了20年。

大云脚,一步一个当下

        真理永不能用头脑去了解。如何让团员真正理解“活在当下”?只有通过日常训练中精确的步伐和节拍。此外,打鼓、打拳、打坐,缺一不可。

        “培养定力的下一步是开智慧。”黄志群说,“你会知道行事的取舍,也会明白当下力所不及之事,未必今后不能做成。”

        “她比较严厉,我比较松一点。”黄志强笑。一边的刘若瑀凑上头,调皮地说,“我俩都是处女座,但是我要求比较严格。”

        三年出一个优人。不仅仅指技术、素质的提升,甚至,相随心转,五官也会变得比较安静。

        更重要的是,优人走路的样子会产生明显的蜕变。而这,很大程度上归功于大云脚。

        云脚,是优人神鼓特别的训练方式之一。剧团每两年组织一次30天左右的岛内步行,每天十几到二十多公里不等。白天,不管日晒雨淋,只是行走,晚上表演,拆完台,睡一觉接着走。

        对年轻的团员,走之前,刘若瑀会提醒:保持寂寞,注意脚下。

        一步一个当下。经过长时间的行走,优人在台上的脚步才能完全沉淀下去。

        26年里,优人神鼓出产的剧目不多,然而这些蕴藏在舞台背后无法细数的用心和功夫,才是积累凝聚成他们在台上的那扎实、纯粹、值得品味的内核。        

识得时间奥秘,就是大悟之人

        经过《金刚心》、《听海之心》等作品,优人神鼓的风格逐渐成熟。这些年来,刘若瑀和黄志群也始终在探求如何超越时间与空间,活在当下。

        他们把多年酝酿的思考去芜存精,集结成《时间之外》。

        禅语有云,万古长空,一朝风月。黄志群阐释,万古长空就是所谓的在时间之外,一朝风月又不昧于时间之内。

        听上去有些许玄妙,但是林谷芳说,《时间之外》有着比优人神鼓其他作品更加基底而普遍的主题,并不抽象。

        比如,第一幕大骤雨,表现大雨突然来袭时,有片刻,街边行人被大雨收摄的真实瞬间。“大脑中只有‘好大的雨啊’这一个念头。在这个短暂的当下,人好像抽离出来,这就是时间之外。”刘若瑀说。

        而要把这种“当下的片刻”传达给观众,无疑是困难的。刘若瑀和黄志群决定首次引入神圣舞蹈。这是优人神鼓唯一与舞蹈相关的训练。

        在土耳其的孔亚,流行着一种当地人用来修行的旋转舞。优人的神圣舞蹈就是从中亚而来。

        神圣舞蹈的动作刻意设计得有挑战性,可能左手上要求3拍、右手2拍,脚步走4拍,头又要求6拍。

        “你不是去享受施展肢体的过程,在身体中心、运动中心、情感中心三者统和下,内在清楚分明,准确抓住每一下细微的伴奏的鼓声,用来控制身体完成高难度的旋转。”刘若瑀说,“这是一种让人能够醒过来的舞蹈。”

        舍去了情感的联系以及自我的表达,表演者必须互相保持绵密、精准的关系,甚至,肢体略带疏离,使得观众感受到整体的协调,传递出不受文化、地域限制的客观之美。

对方的变化?少了锐利,多了风趣

        “他是我老公。”每当有观众好奇优人的情感生活,刘若瑀就指指身边的黄志群这样回答。还有人怯生生地问,“你们看电影吗?”面对此类误会,刘若瑀觉得很好笑。她大呼,“我们没事就会带我们家儿子去看电影,超级爱看的!”

        “日常生活都是跟大家一样的。”刘若瑀对澎湃新闻说,“我们两个在创作中真的是相辅相承,但是通常跟最亲近的人一起工作会比较困难,因为更会直言。”好在两个人都善于不参杂情绪地解决问题。

        “情绪起来的时候,夫妻之间太容易冲突了。所以,谈事情的时候,就事论事。不谈的时候,我们其实是很好玩的。可以拿捏那个自在。”

        时光洗练,相濡以沫,谈及对方的变化,少言的黄志群先开口道,“我觉得她变得没有那么的锐利。以前很多棱棱角角,经过岁月琢磨之后变得圆融了。”

        “他变得比较风趣。”刘若瑀接口说完后立马笑了起来,一边解释,“他很严谨的,但是现在变得比较松。”

        如今,除了山上优人,优人神鼓还发展出矿山剧场的金石优人和高中培养的青年优人。

        三年多前,刘若瑀和黄志群考虑起了传承。“我们发现不管是团员,还是对带过的监狱受刑人员,优人道艺合一的训练系统确实可以帮助人稳定心性,给予自信。老祖宗那儿流传下来的珍宝,应该被具体地保留,让后来者继续传承。”

        目前,他们正在筹备创立的生命艺术学校,将会是一个包括学校教育、教授表演以及能够和外界交流的园区。

        “这一生,从事这样的表演,唯一的心愿就是和大家分享到底什么是生命的自在。”19日,上海演出的问答会上,刘若瑀在如潮的掌声中,这样结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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