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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兆言专栏:需要保卫方言么?
譬如从来不喜欢南京话,我热爱南京,真的很热爱,可是真不喜欢南京话。南京话是我的家乡话,是我的乡音。梦里不知身是客,作为一种交流工具,平时很少去想,你不太会去想自己是否喜欢家乡话。家乡这玩意,跟岁月一样,只有在离开时,只有在怀念中,才能感觉到它的亲切,才能感觉到它的存在。
历史地看,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狗窝,南京人喜欢南京,南京人说本地话,天经和地义,跟文化完全沾不上边。你真的不太会去想我们正在使用的这种方言土话,有一个很文雅的名字叫乡音。跟什么人说什么话,易懂为准绳,方便是原则。在南京说南京话,自然而然,与喜欢不喜欢没多大关系。说了也就说了,喜欢也就喜欢了。热爱和喜欢方言肯定没什么错,过分热爱和喜欢,就会有些幼稚。不止一次被追问要不要“保卫南京话”,我总是忍不住要笑,南京话又不是一战后的马德里,又不是二战中的斯大林格勒,不保卫会怎么样。同样,南京话也不是1937年的首都,日本鬼子的攻击下说沦陷就沦陷。
很多煞有介事的问题,没有被提出来之前,根本不是问题。这年头,耸人听闻最有效果,耸人听闻才有效果。为问而问,为号召而号召,口号喊得响亮一些,自然会有人听见,然而口号终究是口号,吓唬人只是吓唬人。乡音与方言和土话相比,内容差不多,表现形式略有不同。感觉上,乡音两个字很抒情,可以入诗,也适合写散文。现实生活中方言是活生生的,作为一个词汇却难免静止,它仿佛文绉绉的书面语,只适合在论文里写。乡音是动态的,飘浮在空气中,更容易进行文化上的炒作。会叫的孩子有糖吃,差不多是同一个玩意,我们更习惯说“乡音袅袅”,方言一旦成了乡音,文化含金量立刻提升很多。
南京话是我的母语,现实生活中,我特别能够理解那种要保卫南京话的悲愤心情。以我居住的地方为例,那里是南京西北角,过去穷乡僻壤,现在居住人口主要是省级机关干部和高校老师,因为学区房,因为文化素质稍稍高一点,房价变得奇贵。如果紧挨着这一段美丽的秦淮河散步,会发现耳边都是别人的乡音,你可以听到各式各样苏北话,或者是江南的吴侬软语,本土的南京话成了弱势群体,除了上学的小孩子还在说。
现如今,很多城市都存在类似情形,外来户越来越阔,原住民越来越穷。自己的故乡正在成为别人的家乡,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我们说南京这个城市宽容,说它从来都不排外,其实还有个潜台词,还有另外一个真相,就是这个城市事实上也没什么能力可以排外。不仅南京如此,上海北京省会县城,大小城市都一样。鹊巢鸠占反客为主是城市发展的动力,历史有它的自身规律,习惯性的逆来顺受也好,自身不够努力也罢,现实就是现实,结果就是结果。文化学者告诉我们,在明朝的时候,南京话曾是中国最流行的普通话。我不知道这话靠不靠谱,是不是自说自话的意淫,反正感觉非常自恋。很显然,对自己方言和乡音的得意,对消逝的过去感觉良好,往往都会附加了一份失意与无奈在里面。
事实上,在公共场合,只有大人物才会肆无忌惮说方言。混得好的人可以任性,可以用不着迁就别人,他们用方言发号施令,说着人们听不太懂的乡音,自有种不可一世的霸气。领导人对下属,黑社会老大教训马仔,老和尚开导小和尚,都可以随心所欲地说家乡话。下属对上司,学生对老师,同一个方言区例外,你必须夹着舌头顺应,得说人家能听懂的话,你必须迁就别人。电影《金陵十三钗》中的妓女都说很地道的南京话,这完全是一种想当然,事实上,无论在哪个城市,本土妓女都占少数,因为这个行当毕竟不光彩,要离家乡远一点才对。妓女应该南腔北调,说带着自己乡音的普通话,为什么呢,因为她要为别人服务,就应该迁就别人。
小时候,除了会说南京话,我还能说一口很不错的北京话和江阴话。小孩子学语言很快,不知不觉就会,不知不觉就让第一母语南京话变得生疏。在外地待久了,一旦回到家乡南京,舌头仿佛打结,一下子改不过口来。记得刚去学校上课,往往不敢开口说话,就怕同学讥笑。人是群居的动物,语言是用来交流的,在大众场合,一旦你发出来的音调与别人不一样,显出了一些特别,立刻会成为一个相当严重的问题。
这也是我为什么不是很喜欢方言的原因。方言成群结队人多势众,大家都躲在家里说一样的话,一样的腔调,你可以感到一种集体力量。依靠着本土优势,方言有其天然的保守性,它永远是从众的,随大流的,排外的,自以为是的。任何人的方言都可能精彩,都可能独一无二。我们有足够理由为自己的方言自恋,绝不能因为方言而迂腐。
相对而言,我更喜欢乡音,乡音既是方言,又不是方言。乡音是孤寂的,和家乡一样,只有背了井离了乡,你才能够感觉到它的存在。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几个南京人在外地相遇,尤其是在国外的街头碰上,一开口冒出几句南京话,这个感觉很温暖。他乡遇故知是意外,能听到久违的家乡话,更是一种惊喜。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方言是在家称王,乡音是离家暗自神伤。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乡音里全是历史,全是城市和乡村的记忆。二十多年前在台湾,我听到一群当年的官太太说南京话,有一种说不出的沧桑感。她们打扮时髦,涂着浓浓的口红,用一种很异样的眼神打量着大陆同胞。听说我来自南京,眼睛里立刻放出光来,问我在哪个学校读书,家住在什么地方。然后又告诉我自己过去住哪里,在哪所女子中学读书,天天从哪条街上走过。印象中,南京话永远是很土的,那天在台北,我突然觉得自己的乡音变好听了,竟然有了些洋气,用今天的时髦话,就是有些牛逼了。
在西南角的云南,在西北角的青海,我也遇到过类似情形。都是历史留下来的南京移民,说起来很遥远,云南的南京人是明朝迁过去的,青海的南京人是什么时候我已经忘记,反正也有很长时间,已经传了好几代人。别时容易见时难,当年一道圣旨,举族而迁,不想去也得乖乖地去。白云苍狗人生无常,离家的南京人身处异乡,顽强地保持着乡音,他们跟我说着他们的南京话,老祖宗留下来的腔调,跟今天的南京话已有很大差别,隐隐地觉得有点像,又不太像,真的不太像。
乡音中的最大文化是悲欢离合,乡音能够袅袅,能够余音绕梁,能够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并不是因为它好听,而是包含了有意思的民间故事。乡音来自民间,发源于底层,是人生的一部分,必须有点人情,有点联想,有点沧桑感。换句话说,乡音必须得有故事,有故事才好玩,才值得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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