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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以与张充和最后一封信:短短一百多个字,写了三次“回来”
【编者按】
“合肥四姐妹”中的小妹张充和于2015年美国东岸时间6月17日下午一时(北京时间6月18日凌晨一点)在美国纽黑文去世,享年102岁。
就像黄裳先生问的,“女书家到底为什么在去国三十年后写下了这么一篇《归去来辞》呢?真不是一叹就能了事的。”
1934年,张充和考进北京大学,国文满分,数学零分,被胡适破格录取。在校学习两年不到,因病休学回苏州养病,在这期间,张充和在苏州家中所办的乐益女中做事。后来又是胡适介绍她进入《中央日报》编辑副刊《贡献》。之前充和曾有几篇小文发表在乐益女中内刊上,进入《中央日报》后,她开始练笔,小说、散文、艺术评论,一发不可收拾,有时一周三四篇。但书评只有一篇,篇目为《〈文丛〉创刊号》,注明为“书评”,题目下小字“靳以主编”,署名为“杨波”。全文照录如下:
我还正在做学生时,我们都爱听名教授的课,至于上到二三等教授的课时,教室内寥寥无几的学生,总是必修课的学生在听,绝少旁听生或选课生,但到了学期终了时,看看笔记簿,还是二三等教授的演讲比较有点货色。因为他们自己也正在用心读书:不必已享大名的,他们的肚皮里有货色,能拉杂来敷衍一两个钟头,不要准备,但听来好听,于学生却无甚大益处。
二十六年三月十五日新生纯文艺月刊《文丛》创刊特大号,有张天翼,萧乾的两个中篇小说。有芦焚,端木蕻良等的七个短篇小说。此外有诗,也有散文。是个纯创作月刊。这本创物中没有头号作家,但文章都是选择过来的。
萧乾的《梦之谷》是写一个离开南方五年的游荡子,回去见到一切,忆到的一切;故事虽没到完结,但已经有个忧愁的影子在眼前摇曳了。他的文章又亲切又活跃,虽然是个忧愁的故事,但人物的性格同感情也仍然在纸上跳动着。
李广田的《山之子》是篇散文,他的文章,笔路恰和萧乾相反,但绝不是死气沉沉,一个是动的,一个是静的。他们的文章代表两个性格。这两篇东西也恰恰代表了他们,萧乾写海,写水波,李广田写山,写山之子。他自己也许就是个山之子(我在这么胡想)。因为他的文章看上去很平淡,也很平坦,但看过后就像一个人坐在石块上,看深邃的山谷中袅起一道浮云,你自己也曾对这片浮云想起许多事来。那些事也是很平淡然而又深邃的。
这里散文小说都很可观,当然不能每一篇来介绍,不过我要介绍的是这本书,还并不坏,都是般很努力的孩子,虽然不是头等名作家,最可喜的是很纯洁,他们只知要写便写,没有什么摩登习气,是站在京海之间的一个刊物。恕我提起“京”“海”两字来,我是个青年读者,只想多读到许多好作品,却不愿作家分派别。两年前不知是谁搅起这个文海波澜。眩得我头昏,我至今尚觉得不快乐。因为许多年青有为的作家,听了曾□无辜地被这文海的波澜沉默了。
这篇书评发表日期为“1937年3月19日(《中央日报》)”。而《文丛》第一卷第一号出版日期为“1937年3月15日”。此前一年,巴金和靳以创办的《文学月刊》遭禁。于是这一年开春,两人又联手创办了《文丛》,从刊物内容看,品种丰富,诗歌、散文、小说样样都有。而作者队伍,是否如张充和所言“没有头号作家”呢?巴金、萧乾、端木蕻良、张天翼等等,在当时或许并非名家,但要跻身主流,成为各界认识并认可的名家,仍需时日。《文丛》最初定位为“纯创作月刊”,可能注重的就不是名家作品,而是希望提供一些纯粹的文学作品,而且“没有什么摩登习气”,倡导“要写便写”。在这一氛围下,张充和也写了一篇散文刊发在创刊号上,篇目为《黑》,署名为“陆敏”。张充和的母亲姓陆。《黑》文写的是一个年轻人的随心随想,读来颇有哲理气息。
此文并没有在《中央日报》上出现,应专为《文丛》所写。由此不得不说说章靳以与张充和的交往。很多年后在美国,张充和曾对到访的靳以女儿章小东讲述过他们交往的大致(全文见2009年7月24日,章小东,《文汇读书周报》),其中谈及章靳以在上海常常去听张充和唱昆曲,说有一次“他(章靳以)和萧乾一起来看戏,随着‘春香’的出场,萧乾哈哈大笑,原来那天没有找到年轻的演员演春香,出场的是个老春香,萧乾就笑起来了”。有一次章靳以从上海到苏州来听充和唱《思凡芦林》,听着听着竟然哭起来了。为此充和专门抄写了此曲,并写下当时的情境。后来,三十年代初期,充和到北大读书,章靳以也在北平主编《文学季刊》,两人常常一起结伙看戏、聚餐。抗战时,两人还在重庆相见,经常与一众友人聚会,还闹出了不少可爱的插曲。张充和曾送靳以昆曲工尺谱,都是手抄的。还有一幅手抄的杜甫《赠卫八处士》。靳以送给张充和一块古墨,名曰“黑松使者”,道光年制。张充和发表在《文丛》第一期的散文作品《黑》,应是靳以有意引导充和往文学路上走的意思。
张充和这篇旧文曾被三弟定和(作曲家)收集,好友卞之琳也曾收集并贡献给海外作家木令耆(刘年玲),木将此文编入《海外华人作家散文选》。
太阳叫人糊涂;月亮叫人发愁,星子却又懵懂又诡诈,有时对你眨一眨眼,会叫你想起最无聊赖的事来;可是灯光呢,尤其炫得我发慌。我怕见亮光一如我怕见一切使你发闷的一样。我要逃避光明正如他们逃避黑暗一样。
……
荣伟的阿波罗神刚伸一伸懒腰,射出他的光芒,预备向地上散布光亮。黎明使我消失了一个宝物。我有一个梦不见了,待我向记忆去寻找,忽看到远天的云,有白鸽亮着翅膀,记不起丢在哪一片云上。那幻着骆驼的有一点象。“连骆驼也不知自己的生命有几秒钟,它哪里知道你的梦。”哭不出,因为是白天。“发什么呆,谁叫你一颗金鸡纳霜不一口吞?”是的,我爱踟蹰,如今不再有糖味儿了。
暂且引用文章首尾,即可见张充和早期文笔一斑。倒是文中的引用的一句诗“魂返枫林春,魂去关山黑”,还流露着张充和文风的古色今香。
2004年8月,由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出版的《文丛》重印本颇引人关注,虽然没有收录张充和(陆敏)的那篇《黑》,但在目录里赫然在目。
而有关张充和当时写作的书评“京派”、“海派”之争,也在重印本的序言里有了间接答案。“而相互对立的京派文学和海派文学,一个是有精美艺术却没有出版渠道,只能在校园课堂、客厅沙龙里自我消遣;另一个是拥有大量出版资源却没有精致的艺术,只是流行着各种浅薄的现代读物(全文见老上海期刊经典《文丛》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4年8月)。
按照陈思和先生的论述,京派校园作家的名字为曹禺、何其芳、卞之琳、李广田、萧乾等,上海的左联和与流行文学之间,则有巴金、萧红、陆蠡、丽尼、罗淑、端木蕻良等。“《文学季刊》就是在这个时候诞生的,从文学史的意义上说,它就是为了这样两批文学新生代而创办的。”(同上)《文丛》身处在战乱时期,只生存了短暂的两年,周立民先生、王晓东先生评价它:“更为感人的是中国知识分子的坚定和韧性。想那个战火纷飞的时代山,人们连逃命都来不及,而靳以和巴金这些手无寸铁也无金钱的文人们带着稿子、带着校样、带着刊物的纸型在日机的狂轰乱炸的中排版、印刷、邮寄,这要付出多大的心血,又需要怎样的‘定力’啊! ”(同上)
当北平红旗飘起来的时候,靳以曾致信在美的张充和,劝她回来,“这个大场面你不来看也是可惜的。当初我就以为你的决定是失策,可是没有能说,也不好说”。短短的一百多个字,靳以写了三次“回来”。信中靳以还代老友黄裳向充和索字。
这是靳以与张充和的最后一封通信。黄裳是在三十年后才收到张充和书写的《归去来辞》,他怔怔自问:“女书家到底为什么在去国三十年后写下了这么一篇《归去来辞》呢?真不是一叹就能了事的。”
很多年后,靳以的女儿章小东再见到张充和后,倒是给出了一些线索。靳以生前所居常挂一幅印刷品,山水画,上面有几个字:陶渊明的《归去来辞》。
1981年7月,卞之琳转来张充和一封信给黄裳,其中附着靳以最后一封信,“附上靳以信复印件,一叹!”张充和远在夫君故乡德国,她在叹息什么呢?
这一年冬,卞之琳又来一信给黄裳,说他收集了张充和早期文章并在香港刊物发表:“她(张充和)当年在靳以编的《文丛》第一期上还有一篇《黑》,忘记了署名什么,你如能在上海什么图书馆找到此刊,把这篇短文复制一份寄给我看看,就非常感激了。”
黄裳很快找到了并手抄了署名为“陆敏”的《黑》。1982年6月,张充和致信黄裳:“前几日,之琳寄来您手抄的《黑》。这个笔名再也想不出如何起的,内容似曾相识,可值不得您家亲为手抄。”信中还提及她在美国看到世界博览会上的中国制造粗糙不堪,甚为纠结:“总之是自己国家的文化,明知可以更好得多,未免失望了。”
另外忆起第二故乡苏州:“一九七八年回苏州也有许多杂感,但却写不出一字。”
本文发表于《东方早报·上海书评》,澎湃新闻经授权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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