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这是我看过的最哈姆雷特的《哈姆雷特》
如果说去年的《朱莉小姐》像一个中世纪妇女,内心敏感,充满哀伤,伏在枕上独自呜咽,那么托马斯·奥斯特玛雅(Thomas Ostermeier)导演在2008年初演的作品《哈姆雷特》,则如同监狱内的猛兽,懵懂、无助、恐惧、抑郁,它在无穷的黑夜和猜忌的环境里,闪烁着饥饿的眼睛,嘶吼,发狂,最后可怜的死掉。
上周在天津大剧院演出的《哈姆雷特》,是林兆华戏剧邀请展的剧目,也是奥斯特玛雅导演的作品第一次来中国。
奥斯特玛雅生于1968年,从剧院给出的宣传照来看,他的气质之中,隐约有一种怪诞。他的眉毛浅淡到几乎没有,而眉弓紧紧压在多思的眼睛之上,他的双唇紧闭,四周环绕着稀落而荒疏的黄色胡须。这样的一副面容,与其说他是一位导演艺术家,不如说他更像一位勤于思考的科学怪人。
奥斯特玛雅导演。的确,在他领导的柏林邵宾纳剧院,无论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作品,它们都不像是来自书本或某一种理论,倒像是产生自高级的科学实验室或创意工作室。它们那么饶有趣味、毫不枯燥,仿佛舞台上随时随地都能冒出一股神奇的白烟。
在《莎士比亚论》中,雨果曾说:“莎士比亚毫无保留,毫无节制,毫无界定,毫无空白,他所缺少的恰恰就是空缺。他不节省金钱,他不吃斋,他四处流溢如植物生长,如生根发芽,如火如光。”
“莎士比亚的戏剧以狂放的节奏展开,它广大无垠又似乎踉踉跄跄,它头晕目眩也令人头晕目眩,但这动情的宏伟却比什么都更坚实。”
如果把“莎士比亚”四个字在此时替换成“奥斯特玛雅”,用来形容这一版的《哈姆雷特》,倒也恰如其分。从这点上来看,我们说奥斯特玛雅好像承继了莎士比亚的精神——他最伟大的那部分特质。
我看过国内国外很多版本的《哈姆雷特》,但从来没有一个版本走得像这一版那么深,把哈姆雷特这个人物挖掘得像这一版那么透。
很多人说,改编经典是所谓的“踩在巨人的肩膀上”的创作,因此也就更易成功。今天我要说这都是假的。无数人改编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却只是一个“如神的恒在”。你必须用自己的艺术能力和精神气质去邂逅他,偶遇他,碰撞他,发掘他,提炼他。你只能在莎士比亚里去找你自己,却不可能让莎士比亚成为你的一部分。因为莎士比亚就意味着“全部”。他就是大地。你需要做的就是摘取这土地上的部分果实。
《哈姆雷特》可以说是莎士比亚最伟大的作品。在这部作品里,莎士比亚不仅是一个作者,更像一个天才。他是大自然,有他的有理和无理;他是光,有他的明亮和漫射。他没有定律,他就是定律。他有可解释的和不可解释的,他有雷电亦有细雨。作品里的人物不多,却各得其所,当命运把他们推到剧中的时刻,他们完全显示出各自的人性,并在人性里灭亡。
奥斯特玛雅的《哈姆雷特》同样,它壮阔、荒诞、诡异、新鲜。
当哈姆雷特在坟地里跑来跑去,打滚吃土的时候,它狂躁吗?是的!但它也深沉;当演员拿着水管制造出雨,奥菲利亚在塑料布后面模仿溺水,它怪诞吗?是的!但它也富于想象力。
《哈姆雷特》剧照奥斯特玛雅是聪明的,他的哈姆雷特是一个略微败顶、身材肥胖、不修边幅、沉闷焦躁忧郁的男子,他不是一个翩翩王子。那个在原著中,神采奕奕,刚打完胜仗回来的哈姆雷特,在奥斯特玛雅这里,完全被忽略了。奥斯特玛雅让他从第一幕就直接面对父亲的死亡,面对母亲与叔父的婚礼,让他和观众都从一个哀伤和不堪的情绪中看这个世界。
奥斯特玛雅也似乎在告诉我们,他不需要以毁掉美好的容颜、身体和神气,来激起人更多的悲伤。他的哈姆雷特和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一样,不仅是一个平凡人,而且“更是一个平凡人”。——只不过生在皇宫。
在这一版《哈姆雷特》中,莎士比亚原著中大概三分之一甚至更多的部分不见了。哈姆雷特不在场时的士兵对话、掘坟工人的对话都删掉了。他将莎翁剧本中属于哈姆雷特疯狂的部分放大到充满全场,让其他角色如黑子般隐藏在他明亮的日光之中。
它的演员都没有穿宫廷服装,舞台上也没有传统演出中的“宫殿”,他用这种写意的手法,充分地让我们的想象力参与其中,这也打掉了剧作的年代感所本来应该带来的那种隔膜。
它只有6个演员。“一人饰两角”的运用,比如王后和奥菲莉娅,叔父与父亲,也使人感觉颇有趣味,似乎隐有深意。从另一个角度来讲,这也发展了莎士比亚的风格。在莎士比亚的剧本中,我们经常会看到一个并行于主角命运的副线。如雷欧提斯与哈姆雷特一样,同样是为父复仇。他们一个果敢,一个极尽曲折。一个看上去愚笨有效,一个似乎优柔寡断。但是,无论怎样,最后他们的命运都是可悲的一致。这样的设计使人惊叹,令人回味。
奥斯特玛雅在这部剧中使用的影像,也与《朱莉小姐》的固定机位和《伐木》的导演视角不同。它是演员视角的,是哈姆雷特的脑电波,是他眼睛里的对手、他看到的剧场里的旁观者。它断断续续,闪闪烁烁,音像不时出现飘移、变形,这使沉闷的剧场焕发出新的生机。这也如同中国戏曲里演员的水袖和髯口,是他情绪和疯狂的放大。
从哈姆雷特的扮演者的角度来看,拉斯·艾丁格(Lars Eidinger)作为哈姆雷特的扮演者,更是奉献出了他如同中国书法中的“狂草”一般的表演。他是一个了不起的表演艺术家。他几乎达到了不管使用什么手段,都让我们觉得“他就是哈姆雷特”的境界,他在人物之中自由放达,诙谐幽默,爆发力惊人。
在剧场中,我们看到的他装疯卖傻,挂在黄金帘子上说“我要飞”;他穿长筒丝袜、蕾丝内裤;他捏弄国王扮演者的私处,拉下他的内裤,模仿王后做出不雅的行为;他跑到观众席,向观众提问,和观众合影,与剧场工作人员互动;他在半裸的演员身上撒上黑土代替胸毛;他吃土……
他使用的这些表演手段或效果,那些过于激烈的情绪、现场的互动、舞台上飞溅的汁液,原本都是我在剧场中最不喜欢的。但是当拉斯·艾丁格被放在哈姆雷特身上,我却觉得无比贴切。也正是在他这样的癫狂之下,使我更深刻地看到了莎翁笔下属于哈姆雷特这个人物的泪水。他是如同作家,在书写艾略特的《荒原》,里尔克的《杜伊诺哀歌》,金斯堡的《嚎叫》,屈原的《天问》……
它是“狂飙为我从天落”,它不节制,它异常自由——它是我看过的“最哈姆雷特”的版本。
另外,最出色、也最体现导演怪诞和天才思想的,我想除了导演和演员对哈姆雷特这个人物的挖掘,就是这出剧的舞美设计。可以说,这几乎是我看过的国外话剧中,唯一一个可以和法国圣丹尼国家剧院的《四川好人》相提并论的,然而在象征主义和哲学趣味的层面,这部剧又要超过《四川好人》。
金色的垂帘,隔开餐桌和坟地,隔开白色和黑色,也隔开生与死。这正是哈姆雷特最著名的台词,“生存还是死亡。”在舞台上,后退一步生,前进一步死。帘子内外,正如奈何桥边。
所有丹麦皇宫内的见面——那些在原剧本中写着“宫中”或“城堡中的一室”的段落——都设计在白色的长餐桌两侧。长餐桌在滑轨上,随着剧情,有时前移到坟地,有时后退到帘后。它离坟地时近时远。所有的窃听、打斗、表白、祷告、死亡、戏中戏,则几乎都在黑色的坟地上演出。坟地前端的正中心是死去的国王的坟。
这是多么富有心机和哀伤的底子!
《哈姆雷特》剧照他们这样在坟地上演出而不自知,直到他们离开。被坟地里的黑土完全吞没,如黑夜漫肆,吞没光明。
而那一个黄金色的帘子,又如人世的障眼法,使人看不清另一端。在整部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中,所有的人不正是被这样的障眼法毁掉的吗?王后死于欲望,叔父死于权色,哈姆雷特死于猜忌、忧郁和犹疑不决,大臣死于精明和势利,雷欧提斯死于轻信,奥菲莉娅死于爱情的绝望,两个信使死于一次邪恶的共谋……
让我们回忆一下吧!在一开场的时候,哈姆雷塔先是在帘子后,用摄像机对着自己的脸照出惨绿色的特写,影在金色帘子上。然后,他再用摄像机一一拍摄下餐桌边的王后、叔父和大臣,拍出他们惊惶、躲避、不耐烦的脸。当他们走出明亮的帘子内的世界,一个演员站在坟地边上用水管淋出雨,他们三三两两,穿着黑色的衣服,王后戴着墨镜,站在那里,撑着伞,为死去的国王哀悼。隔着帘子,我们看得到,人世这张巨大的长餐桌仍然在场。是的,葬礼中,他们心不在焉,即使掘墓人,也在坟里跳进逃出——这是一个国王草草的没有尊严的葬礼。当他们转身离开,向餐桌走去,又仿佛迫不及待……
这真是一个高超的、象征主义的舞台。
它简洁、直接到令人伤感。黄金帘子的每一次抖动,都引起我心灵的震颤。
戏剧大师彼得·布鲁克谈到对经典的改编时,他说:“如果你没有加入你自己的想法,你就不能完成戏剧内部的探索。这使你更敏感;这并不使你更好,但这会使你更开放。”
可见奥斯特玛雅充分地做到了这一点。
而我们的中国戏剧呢?当我面对着《哈姆雷特》这样的戏,又看到中国戏剧的疲乏生态,看到我们的国家院团,数十年如一日的在前辈的创造里描红,看到伟大的梅兰芳、程砚秋在今天只产生拙劣的模仿者。那些演员他们根本不知道艺术里需要鲜活的、个性体验的生命……
我只想引用一句《哈姆雷特》里的话,表达我的忧伤。
“在一种悲喜交集的情绪之下,幸福和忧郁分剧了我的双眼。”
- 报料热线: 021-962866
- 报料邮箱: news@thepaper.cn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