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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办教师周厚勋

王磊光/上海大学文化研究系博士生
2015-06-09 13:14
来源:澎湃新闻
市政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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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近日,国务院办公厅近日印发《乡村教师支持计划(2015—2020年)》,针对乡村教师“下不去”、“留不住”、“教不好”等突出问题提出八大举措:全面提高乡村教师思想政治素质和师德水平、拓展乡村教师补充渠道、提高乡村教师生活待遇、统一城乡教职工编制标准、职称(职务)评聘向乡村学校倾斜、推动城镇优秀教师向乡村学校流动、全面提升乡村教师能力素质、建立乡村教师荣誉制度等。

        中国的乡村教师,是一群保留火种的人,尤其是民办教师。这群人的形象,反复出现在中国现实主义的文学作品中——譬如刘慈欣的《乡村教师》。他们之中,那些用心的人,仍在努力拉平乡村与城市之间的差距,自己却承受着巨大的落差。对他们而言,去城里打工,或许是人生中必然的一种选择。

        教育与城镇化,其中都内含“选拔精英”与“保障公平”的两种取向。但实际上,“兜底”与“拔尖”并不矛盾。

        在国家发起对乡村教师的支持计划的同时,我们更希望能让人看到以往不被关注的一群民办教师的命运。以一篇“返乡笔记”在春节期间引发热议的上海大学文化研究系博士生王磊光,为我们写来了他自己启蒙老师的故事。其中折射了社会现实中很多被忽略的问题。我们在此将这些呈现出来。

        “1977年民办教师人数达到471.2万人,占全国中小学教师总数的56%。至此,民办教师的数量达到了历史的顶峰。”

        “到1993年,全国民办教师的总数由1978年的464.5万下降到215.5万,占全国中小学教师总数的比例由1978年的55.2%下降到24.3%。”

        据1994—1999年的《教育事业发展的统计公告》:到1999年,我国小学民办教师尚有49.66万,初中民办教师4.11万。

        

——资料来源于王献玲文章《中国民办教师的历史回顾及其启示》

        

        民办教师周厚勋,1954年生,1972年高中毕业,开始在家乡罗田县大雾山村任教,直至2001年被辞退,继而被邻村小学请去代课一年,转而受邀偏远山村办私塾,又十年,终于在2014年春夏为病休教师代课半年后,彻底结束了教书生涯。年至六十的他,没有退休工资,没有养老保险,什么都没有,头发已花白,眼睛不好,心脏不好,为了生计,不得不外出去安徽矿区讨生活。

        民办教师周厚勋,我的启蒙老师,也是大雾山村几乎所有1970年代初至1990年代中期出生的人的启蒙老师。周老师教了我三年,一年级和二年级。——那时候,大雾山小学没有幼儿班,硬性规定凡是刚发蒙的同学必须读两个一年级才能升级。周老师就教了我两年一年级,以及二年级。在大雾山小学,周老师从来都是带一年级,一个人全负责,有时还要加上二年级或三年级的语文课。

        约定去拜望他的那个下午,正值盘田插秧的季节。田里下了6斤谷种,被老鼠和麻雀偷吃不少,他上午挑粪灌秧,下午就在家专门等我,我们足足聊了三四个小时。师娘到镇上卖工夫去了——帮人插秧,一天挣120块钱。四岁的孙子独自在厨房玩,偶尔从门缝里探出头,朝我们笑两下,又一边玩去,玩瓶子,玩三轮自行车,并不打扰我们。自行车是周老师去年打工回家过年时给孙子买的礼物。

        没想到第二天早上,周老师来我家看我,提来一袋东西——柿片和一包茶叶。周老师充满歉意地说:“昨天你急着要走,没有留你吃晚饭,你师娘后来怪了我半天。晓得你明天就要去上海,这柿片和茶叶,都是自家产的自己加工的,你带到上海去。”周老师家所在的上周塆,柿子个大,极甜,在我们那里最有名气。也别小看这一斤茶叶,虽是普通塑料袋包装,却极为走俏。因为是高山野茶,没有任何污染,本地商贩以150块一斤的价格从农户家中买进,再以300到400块一斤的价格卖给城里的商贩。而我去看老师时,仅仅提了一件牛奶。我想拒绝,又怕却了老师的情意,他会十分不高兴。

        周老师的脾气我自然是清楚的。在大雾山村,甚至包括它周边几个村子,教一年级没有谁比周老师教得好、教的时间长。他教了三四十年的一年级啊!然而他的严厉、耿介,也是出了名,野疯的、没有完成作业的孩子,不爱惜粮食和公共财产的孩子,都可能要打屁股。那时候不像今天,今天要是谁家的孩子挨打,家长就会告到校长那里,告到教育局;那时候的农村家长特别欢迎老师打自己的孩子。因为那种打,纯粹是为了教育,是老师在替家长管孩子,铁不打不成器。家长们每次送孩子到学校,必会讲两句这样的话:“X老师,我的小孩要是不听话,你就打哈!打得越重越好,怎么打我都不怪你!”家长说这些话都是真心实意的,他们信任老师,尤其是周厚勋老师;如果听说哪个老师从不打孩子,反而不放心了。

        有一个故事最能体现周老师的性格,必须要说一说,但说起来那已经是八十年代中期的事了。八十年代中期?那时候周老师才刚过三十呢,多么风华正茂的年纪啊。有一年暑假他在县里参加培训学习,天黑了,四岁的女儿看他没有回来,就出去找,结果翻到河里摔断了手臂。家里带信给周老师,周老师火急赶回家,却一分钱也拿不出来。一耽误,便是十天过去了,一摸孩子的手臂,肿得像树节。周老师和师娘顿时寸心大乱,眼泪直流,想是女儿怕就此残疾了。连忙去借钱,借了好几家,才凑够五十元,好心人送给他五斤粮票。这样才把女儿送进医院。在病房,另外住着一个城里的年轻人,他的两个朋友来看他,看到床头放着两个蒸糊的馒头没有吃,就直接从四楼扔了出去。这一切周老师都看在眼里,很生气,说:“你们这些孩子,这样做怎么要得?你们晓不晓得粮食怎么来的,一粒粮食一粒汗啊!”年轻人不屑一顾地说:“关你什么事?又不是你的,我要怎么扔就怎么扔!”“你说什么!”周老师胸腔里火星四溅,“你等着!”他一口气从四楼冲下去,捡起馒头,又一口气冲上来,拍了拍馒头上的沙,放到了桌子上。扔馒头的青年人又伸手过来,准备再次扔掉。周老师一声怒喝:“不要动!”说着,从口袋里掏出钱和粮票,拍在桌子上:“我捡你们的馒头,不是没有钱没有票,我有!但是今天,我要把你们扔掉的馒头吃下去,你们看着!”说完,轻轻撕去糊掉的皮,将两个馒头全吃下。两个年轻人,红着脸,低着头,一声不语地离去了。

        

        “唉,跟你说句私心话,我这人一生还是没有用,亏确实是亏了,欠也确实是欠了。但怎么说好呢,我还就是爱教书。”

        周老师让我看他的高中毕业证,没有塑料外壳,“毕业证”三个字直接印在纸质封面上;已经发黄,一边印着“毛主席语录”,另一边,照片早不知道掉哪里去了。毕业证里夹着一张白纸,上面用毛笔字写着:奖给/先进教育工作者/周厚勋同志/一九七九年八月。印章还十分清晰:罗田县北丰人民公社革命委员会文教部。

        1972年,18岁的高中毕业生周厚勋,被安排到大雾山村最偏远的村民小组青草湖塆当民办教师,教14个学生。青草湖距大队部约十里,是直入云霄的山路。那时教育是按照毛主席的指示来办的,把学校办到离农民最近的地方。整个大雾山村除了办在大队部的“大雾山小学”,另外三个最偏远的小组各设有一个教学点。

        从周老师家上周塆到青草湖,十几里山路。他一周来回两次,天黑下山,清早上山。哪怕冰冻三尺,石头上结满冰挂,跋上山时总是一身汗。碰到落大雪,也得清早拄着棍子一步一步往山上走,没法走的地方就爬。他在青草湖呆了三年,又调到大雾山顶的教学点,离家六七里,山路依然陡峭。又三年过去了。

        当时,县里给民办教师每个月补助3块钱,再加上村里给的钱,一年不足100块。公办教师的工资是民办教师的四五倍。除此外,没有别的经济来源。那时农村普遍都穷,孩子读书也不用交费,自己买点笔买点作业本就够了,买笔和本子的钱还都是通过勤工俭学换来的。

        1978年,大雾山小学缺人,周厚勋老师调回大队部。一年级就设在大队部的礼堂里,53个人。“这是我一生教过的人数最多的班级!以后再没有教过这么大的班了。家长听说是我带一年级,纷纷把孩子送过来,有六七岁的,有九到十来岁的,六岁以下没到年龄的就退了回去。”说起1978年,周老师的脸上闪动着光芒,仿佛青春岁月触手可及。

        “那时候我们一周工作六天,剩下一天要到林场或者农工所劳动,因为我们是‘村里’的人,是‘集体’的人,就要给集体干活,寒暑假也要干活,家里的劳动反而顾不上。”虽然穷,虽然辛苦,但说起那个天高地阔、激情燃烧的时代,周老师的语气中充满了怀想。

        在大雾山小学,他一教就是二十多年,然后一脚跨进另一个世纪——这是他期待已久的新世纪,据说到这个时候大家都“小康”了,他想他一定也会有个安定快乐的晚年。

        

        在小学阶段,老师们普遍不愿带一年级,众所周知,这是最麻烦最折腾的一个年级。但在大雾山小学,教一年级的任务几乎总落到周厚勋老师的头上。不仅因为他严格,也因为他是村小学汉语拼音教得最好的老师。“我们读书的时候没有学过拼音,但在读高中时,有个老师顺便教了教‘拐棍字’,我当时意识到这个东西很重要,就跟着学,觉得很有感觉,但后来又慢慢淡忘了。到八十年代初,开始要求教汉语拼音,老师就在寒暑假集训时新学,我学得很钻劲,成了大雾山的老师中把拼音学得最好的一个。”周老师所说的“拐棍字”,我猜会不会就是国际音标。

        一直到21世纪初小学被撤并之前,大雾山的适龄儿童从没有受过学前教育,都是直接读一年级,而且父母文化程度普遍都低,后来又多在外打工,家庭教育缺失,教一年级的难度可想而知。“农村的孩子不严不行,首先要把野性灭下来。有些孩子要哭个把月,真是哭得人心烦,但有什么办法呢,唯一的办法就是耐着性子去哄,去教。学生不会捏笔写字,我就握着他们的手,手把手地教,一个一个地教,一行一行地写;去教另一个时,又让读了一年的老生带这一个。还要大声领着学生读拼音,读课文,一遍又一遍。我常常是一个人负责一个年级,一教就是一整天。那时生活条件差,营养跟不上,饥饿一上来就大汗淋漓。”

        村小学的课表,每学期都要送到教育组审查,即使学校有意为周老师换个年级带课,教育组也总是把他调到一年级。上面分来了年轻老师,周老师建议能不能让年轻人从一年级开始锻炼,教育组长不许:一年级最难缠,教育组派下来的公办老师如果教得不好,岂不是面上无光?为带课的事,周老师跟教育组长吵过架。

        1980年代,我家乡民办教师的待遇是这样的:国家每个月给的补助从3块涨到7块,又涨到10块钱,又涨到17.5元,再加上村里一年给的100多块,民办教师每年的总收入约为三百块钱。

        说起工资调整的具体数字和时间,周老师时时陷入了艰难的回忆中,已经做不到精确了,但大体如此,总之日子是艰难的。教了几十年的书,他身体日差,记忆力也日差。唯一不变的,是他一如既往的瘦。

        一直带最困难的年级,平时忙学生,放假就忙田地,不然吃的就不够,这直接导致了他没有时间继续学习,为转为公办做准备。1987年县教育局组织所有老师考试,考教育学和心理学。周老师本就不是师范出身,对理论接触少,面临考试,连参考资料也找不到,结果就没有过关。1987年,上头拿掉了他作为民办教师的资格,并要求不合格的老师报考中师进修学习。然而,身处偏远农村的他,没有及时得到消息;而且孩子都小,缺粮,根本没有钱去学习。那些去参加学习的人,资格就保留了下来。

        他,民办教师周厚勋,人生中一个可能带来命运转折的重要机会,就这样,错过了。然而从后来看,这仍然是一个命运转折点,只不过是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

        至此,周老师已任教15年。

        这里有必要重回1987年。1987年是个什么样的年份呢?就在这一年,中国共产党十三大召开,提出了“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的基本路线;就在这一年,国家颁布了《关于农村基础教育管理体制改革若干问题的意见》,特别强调“基础教育是地方事业”,“把发展基础教育的责任交给地方”。“我国基础教育的大头在农村。据1985年统计,县以下(含县)农村小学在校学生约占全国小学生总数的92%,中学在校学生约占全国中学生总数的82%。同时,由于受经济发展水平的制约,目前我国农村基础教育与城市相比还很落后。因此,抓好农村基础教育,对我国整个基础教育的发展具有决定性的作用。”

        然而,作为大雾山村最好的启蒙老师,在教师极缺的情况下,却因为教育学和心理学考试不合格,连“民办教师”的资格都没有保住。这直接导致他后来一直办不下《民师任用证》。许多年后,我上了师范学院,然后在重点高中当老师,非常清楚所谓的教育学心理学考试是怎么一回事,也非常清楚它们与实际的教学有多么遥远的距离。——如果换作别人,可能情况就不一样,早把这事摆平了。中国地方的那些事儿,说难极难,说容易又极容易,但一生耿介正直的周厚勋老师,又如何明白“功夫在诗外”的道理啊!

        虽然资格被端掉,但是他的岗位,以及国家每个月给的17.5元的补助,教育组还为他留着。一方面,他作为一个优秀的启蒙老师,声名在外,另一方面,小学校长周德坤老师也是想办法留住他。客观情况是,当时实在太缺老师了,尤其像大雾山这样的地方,别人都不愿去,调过来的公办老师教两年就跑了。于是,丧失了民办教师身份的周厚勋,得以继续在大雾山小学任教。

        到90年代,国家的补助和村里的补助,一年加起来有七八百块钱。后来工资渐长,而且有一些工资改革的福利,虽然担任着学校的会计,但周老师每次不得不把最多的部分算给别人,自己拿最少的。周老师的心里充满了酸楚,然而他一直是沉默的。

        在大雾山,周老师一直教到2001年,这时候入学儿童已是急剧减少,撤并学校的风气在农村大地上迅速蔓延。要办起一个学校是多么艰难,但撤掉一个学校似乎只在瞬间,这时候你不得不困惑:大跃进的幽灵,何曾消失过啊!

        2001年春,湖北省教育厅等部门颁发了《关于一次性解决民办教师问题的实施意见》。文件规定,解决民办教师问题,要“从各地实际情况出发,统筹考虑,抓紧实施,通过转一批、辞退一批、退养一批的办法,一次性妥善解决”;到2005年底,全省已基本解决民办教师问题。尽管找过上级主管部门多次,但一直都办不下《民师任用证》的周厚勋老师,首先列入到被淘汰之列。当时县教育局组织全体老师考试,60分以下就可能被淘汰,但考查下来,据说不及格的多是公办老师,而公办老师是无法淘汰的。周老师考了81分。

        2001年,周厚勋老师被上级主管部门辞退,终于结束了他作为“事实上的民办教师”的身份。其时,他在家乡大雾山村任教已近三十年。

        湖北省颁发的《关于一次性解决民办教师问题的实施意见》是这样的:

                1、省政府鄂办发[2001]14号关于民转公、退养、辞退的有关具体规定:

        民转公:“将合格民办教师中的优秀教师转为公办教师按照公开、公平、公正的原则,采取考试与考核相结合的办法进行”。“考试考核具体办法由各地自行确定”。

        退养:“对男年满55岁、女年满50岁,且教龄满20年的合格民办教师实行离岗退养”。对离岗退养的民办教师按月发给退养金。标准按“教龄满30年的在册民办教师,每月的退养费按办理退养手续时实际月工资100%计发,并按退养前的工资渠道发放(下同);教龄满25年的按工资的90%的标准计发;教龄在25年以下的按工资的80%的标准计发”。

        辞退:“对未达到转正、退养条件的民办教师,可以采取辞退的办法解决。对辞退的民办教师,应根据教龄等情况发给一次性生活补助,具体标准由各县(市区)确定”。

        2、关于民转公比例、辞退费标准问题

        省委、省政府14号文件规定了“三个一批”原则,但由于各地情况不尽一致,省里未规定统一的“民转公”比例及辞退费标准,而是强调解决民办教师问题“实行地方责任制”,“考试考核具体办法由各地自行确定”,因此,各地在坚持“三个一批”的原则下,可以自行确定“民转公”比例、数额、辞退费标准。

        如果我们回到2001年,就能感受这份文件的残酷性。2001年,那时的中国内地农村是个什么情况呢?就在头一年,湖北监利县的乡党委书记李昌平上书总理,喊出了“农民真苦,农村真穷,农业真危险!”江汉平原的农村尚且如此,完全可以想象一下地处大别山区的罗田县又会是怎样?三年后,著名学者王晓明教授在罗田县调研,写下了影响巨大的《L县见闻》,文章所描述的当时中国农村破产状况,令人心惊——“这篇文章曾引起了一场关于农村文化溃败,在‘三农’建设中如何给农民安身立命的大讨论,并影响了此后的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石勇语)在这种情况下,省里将处理民办教师的问题,完全交给地方,对于无职无权无地位的民办教师,百孔千疮的地方政府又如何能给予他们尊严和待遇?

        按照这份文件,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不善于社会结交、疏于打点的周厚勋老师,多半是争取不到转公的机会的。即便天上掉馅饼,他又如何交得起数以万计的“转正费”?而他的教龄,截止时间到底是1987年还是2001年,也充满了争议——事实上从1987年之后,他的劳动就没有被真正承认,等于是白白干了十四年;即使算到2001年,教龄虽近三十年,年龄又没有到55岁,按这个政策也享受不到“退养的福利”。

        2001年,罗田大雾山村小学最优秀的启蒙老师周厚勋,因为一直没有拿到《民师任用证》,首先被淘汰,没有任何补偿。全县其他测试过关的民办教师,除过少数人转公,也在随后几年被淘汰,他们拿到了一份十分微薄的退养金,或者少得可怜的一次性辞退费。

        如果放眼全国,从1980年代中期到21世纪初,曾经撑起了中国农村教育的民办教师,有多少先后被辞退呢?有没有人统计过我不知道,但这个数字一定庞大。更何况,在民办教师之外,还有根本未取得身份的代课教师,他们从事教育少则一两年,多则十余年,这个数字恐怕更是无从统计。当年的民办教师和代课教师,他们的下落如何?他们的晚年生活幸福吗?然而,“忘却的救主快要降临了吧”,我们已经很久不曾说起曾经的这个庞大群体了……本世纪以来,民办教师上访一直不断,但是,因为都是做过教师的人,是乡村的穷秀才,逢事爱讲道理,他们的声音始终是微弱的。

        后来,每每说起老同事周厚勋,大雾山小学校长周德坤就感到深深的惋惜和不平:“他教了四十多年的书,到老来什么也没有,国家对他不公啊。几十年中,也有两三次转正的机会,但他因为学历和性格,都错过了。”

        “我在安徽打工的时候,特别跑到矿区边上的村子里问有没有民办教师,果然问到了一个,他只教了十几年,后来计划生育超生,就给拿下了,但是现在他每个月也有四百块钱的补助……这些年来,好些人一直在上访,也几次邀我参加,但我没有去,为什么不去呢?我这个人观念可能比较迂腐,觉得上访就是跟政府对着干,我一生都在听共产党的话,老老实实教书,怎么到老了还要去跟政府闹呢,我良心难安……”

        2002年,周德坤校长调到更为偏僻的二郎庙村当校长,二郎庙小学有五个年级,加上校长总共三个老师,周德坤校长就极力邀请周厚勋老师前去代课,教一年级和三年级。一年后,二郎庙小学被要求撤并,公办教师全部调走,但村长从实际出发,觉得这个学校还有存在的必要,希望能留下一个老师。村长同周厚勋老师商量:“周老师,只要你答应留下来,我就去找教育局,我们一起把低年级继续办下去!”但此时,面对兵戈四起的撤并风潮,周老师有些心灰意冷,对乡村教育的前途也感到茫然,再加上路途遥远,就谢绝了邀请,决心回家务农。

        老之将至,田园已芜,胡不归?

        

        大雾山顶与H镇交界处有三个村民小组,因山高路远,山路陡峭,附近的学校又被撤并,年轻的父母都在外打工,孩子们处于无学可上的境况。2003年,三小组商量着请周厚勋老师上山开私塾。代表三顾茅庐,周老师一直回绝。最后一回,他不在家,代表找到师娘,再次真诚相托,师娘替他答应了。

        在周老师的预计中,在山上最多能教个两三年吧。但事实是,再入尘网中,一去又十年。

        刚开始,有学生15人,办了一年级和二年级。一年之后,自然有了三年级。

        第一学期收费每人300元(含书本费)。一学期下来,毛收共4500元。

        第二年,涨到每学期400元一个学生。

        第三年涨到500元。

        周老师每天早上五六点钟出发,沿山路向上攀登,要一个半小时。每天把孩子一个个送回家,天快黑了才匆匆往家里赶,一路都是下山,下山,几十分钟就到家了。

        “我还是按照老法子教,反复读,反复写。这个法子有效。教完了一年级,就让他们做作业,去教二三年级。三年级也是最不好教的年级,仅次于一年级,为什么呢?因为他们的作文刚起步。写不好作文,语文就丢了一大半。我是怎么教作文的呢?我先口述,然后学生复述,他们也可以按照自己的观察和想法做一点补充,口述了几遍,有些学生还是不会,我就把掌握得快的学生叫到还不会表达的学生身边,让他们相互复述,相互补充,我在一旁听,做进一步补充,就这样,一个个过关,最后他们再把口述的内容写到纸上。”

        但是三年后,随着国家对义务教育阶段的学生实行免费上学,周老师的学生就开始流失。一些孩子被送到集镇上的正规学校学习,两个老人就在那里租房照看孩子,那时候集镇的房租特别便宜,一年只要几百块钱。

        15个学生,后来减少到7个,每人收费700元。

        到最后两年,只剩下5个学生,分布在三个年级,每个学生收费800元。

        在周老师的私塾中,有一个学生是从县城送过来的。他在县城的幼儿园读了一年,无论如何都不开口不动手,相当于得了自闭症。家长没办法,就把他送实验小学,实验小学不收;又送到外婆家所在P镇小学,上了两天课,老师对他同样没办法,劝家长将其带走,连新发的课本也送与了他;又送到外婆家所在村小学,上了几天课,老师还是通知家长将孩子领走,新发的作业本让他一起带走;又送到H镇的某小学,还是不收;又接连送到其它几个小学,都被拒绝……家长快急疯了,四处打听,听说有人在大雾山顶开私塾,就抱着试试的态度来问周老师收不收这样的孩子。第一个月,周老师每天握着这个孩子的手写字,第二个月,孩子开始自己动手写,周老师就试着引导他开口读书,第三个月孩子终于敢开口了。期末考试用的是从县城买回的试卷,这个孩子的语文得了98分,数学得了95分。一学期下来,孩子的问题解决了,家长立即把他送回正规学校上课。

        “我一生教书,但从没有教过一个快活书。”周老师感慨道。

        读完了三年级的学生,需要转到公办小学读四年级,但一开始学校不收,家长很着急,问周老师如何是好,周老师说:“你们别怕,就跟校长讲,出题考考这些学生,看看是否合格再作决定。”结果呢,排在前几名的,都是周老师的学生。H镇一个小学老师给他打来电话,说:“周老师,你教出来的学生不仅自己学得好,还能教我们的学生……周老师啊,你这人书教书真是可以,但就是一生不走运……”

        “我是凭良心和毅力,慢慢往前教。我这样的老师,不要你支持我,但是你也别来找我的麻烦,你就看我教出的学生怎么样,德智体是不是有提高……”但是,他在这里开私塾,不是没有受过阻挠。

        H镇教育组就几次来人,要求他停办。

        第一次来了两个人,要他拿出办私学的相关手续。“我说,我没有任何手续。但我又说,我可以教。有以下几个理由:一、我教书数十年,凭我在老百姓中间的口碑,可以教;二、我有中师文凭,可以教。”这个中师文凭,是教育组后来看他教书甚久,就推荐他寒暑假参加学习,1997年才拿到的证件。

        来人翻了翻学生的写字本和数学作业,又一篇篇看学生作文,看完后,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你教书还确实不错。但你这个人,好可惨!”说完,就走了。

        然而,事情并未就此了结,后来又来了两个人。其中的负责人一上山就是一顿训斥。“我也不怕,心想,大不了不要我教,我是在中国的土地上教中国的孩子读书识字,又不是做犯王法的事情。”等他训完,周老师客气地问:“请问你贵姓?”你瞧他怎么回答,他凶狠地说:“我贵姓又怎么样?你想怎么样,啊?!”周老师一听,也火冒三丈,怒斥:“你姓什么难道问不得?我在这里教书,跟你有何相干!在这样的偏僻地方,你们不派教师来,我代你们训人才,你还有什么多话可讲?”周老师号召所有学生走出教室,把教育组的人晾在那里。

        像周老师这样的好老师,政府应该有专项资金支持才对啊,怎么反而阻止呢?周围村民全想不通。

        但是,不光是上级教育部门阻挠,有些在外面打工发了财的家长也开始有点瞧周老师不起:那么辛苦,一年的毛收还不到一万块,到外边随便找点事做,都比这里强多了,快活多了!

        但是周厚勋老师就是爱教育,爱教孩子。“如果我教得不好,学生学习没有进步,家长第一学期交了钱,第二学期肯定就不乐意送孩子到我这里来。我怎么可能在这里坚持这么多年?国家虽然不要我做老师了,但是群众把我请去,我还是教了十年。不管哪种形式,我都是在给国家培育人才。”

        2013年春,周厚勋老师结束了为期十年的私塾生涯。

        他回到上周塆,正赶上修路。虽然他不是组长,但因受人敬重,就被村民选为负责人。争取项目、集资、调解、赔偿、记账、算账……一系列繁琐的事,都由他来主持。直到今天,村民集资还有两千多块没有收起来,他把自己的钱贴了进去。

        “我一生就爱两件事,除了爱教书,就是爱修路。通往我们塆的这条路在铺水泥之前,是一条狭窄的土路。我早上起来,就喜欢左看看由瞧瞧,看到哪里缺了,塌了,就挑土搬石头填补。媳妇问:你一早上哪里去了?我说做事去了,其实是修补路面去了。通小组的路不像国家修的那些大路有人负担,国家管不过来,要是你不做好事我不做好事,来了客骑摩托还会摔倒,那像个什么样子!我呢,爱修路,修路是积德的事情……”

        说起自己的启蒙老师,从大雾山村走出去的北大博士、现在香港工作的周锋利也总是觉得遗憾和感伤:“周老师把一生最好的年华都献给了农村教育事业,不当老师了,又为集体修路尽心尽力、古道热肠,他的付出与所得的回报太不成比例,在如今这个一切向钱看的社会,像他这样的人已经不多见了。”

        到今天为止,海拔974米的大雾山——油桐花开得最美的地方,八个村民小组,唯上周塆通了水泥路。

        

        2014年上半年,长塘坳小学有教师病重,学校就把周厚勋老师请去代课,每月1400元。

        2014年下半年,周老师跟着熟人去安徽打工,在矿区做杂工,主要是环绕矿址钻眼,掏泥巴,注水泥,这是为开矿做前期准备工作,防止地下水涌进来。从秋到冬,整天站在水里劳作,虽不加班,但异常辛苦。4000块钱一个月。“4000块,这是我一生中得到的最高工资!四个月挣了16000块。我对儿子说:我现在老了,但我还是尽我的力量去挣,挣一分是一分,到动不得,确实没办法挣了,那时候你不能怪我。”

        于是说起了他的孩子。

        周老师有一儿一女,都是初中毕业就外出打工。女儿嫁到了浠水县,与罗田交界的乡镇,他从家里去看她,骑摩托要一个多小时;儿子和儿媳都在外打工,孙子留给了他和师娘。这些年,儿子在南方辗转,一直挣不到钱,只在结婚后,到去年才有好转——他和媳妇两个人,一个人的钱用来做生活费,另一个人的收入全部存下,存了三万块。

        “我一生都在教育别人的孩子,大学生也出了不少,但却没有把自己的孩子教育出来。还是缺钱,没有钱,胆子也小些,两个孩子越读越没有劲。还记得女儿读初中那会儿,她带米到学校,要零用钱没有,除了车费再也没有一分多余的钱,她怎么都不肯去,我就打,赶她去,一直赶到大队部前面。打过后,我也是眼泪汪汪,心里难过得很。她哭着走到李家楼,在那里躲着,天黑了才跑回来,十几里路。说起来,对孩子我也是好亏欠。我也想孩子多读点书,毫无顾虑地读书,但就是没有钱。我曾跟女儿说:你要是读了个大学,哪怕是三类大学,也不一样,层次就要高好多。但另一方面,我也晓得这些都是空话,当时我确实拿不出来,没有办法。说起来,寒酸得很,伤心得很啊……”

        周老师忽然把脸埋到了桌子下。

        “儿子也只是读到初中毕业就去打工,上海搞一年,福建搞几年,然后又到浙江……总是没有搞到钱。走的时候,我给车费,每年过年幸好有车费回来。只在结婚后,去年才存下一点钱。现在年轻人都在县城买房,他哪不想买一套?他也想。但我是一点忙都帮不上。我现在的愿望,就是在有生之年把孙子好好辅导一下。这个孩子有点淘气,但非常聪明;只有四岁,几个亲人的手机号码却都背得出来。我去年打工,他天天跟我打电话。”

        周老师找来孙子的写字本,上面的字迹工整而干净,完全看不出它们出自一个四岁的孩子。

        “伤心又怎么不伤心呢?我现在走路要钱,送礼要钱,身体又不好,尤其是心脏不好,走在路上,车子按一下喇叭就心惊胆战,但我没有收入,能挣到一分就可以用一分,挣不到,就没有钱用。要说寒酸,确实是寒酸。”

        教了一辈子的书,我问周老师有哪些特别的感想,他没有思考,声调一下子提了起来,如同当年在课堂上给我们教拼音的情景:“我还是嫌自己年纪大了,我要是年纪轻,我愿意再去教他个三五十年!我爱教书,我确实爱教书!

        “我看到现在农村的教育状况越来越差,孩子写字都不像个字,心里觉得好可惜,也好着急,巴不得把学生叫到我面前手把手地来教!教书就得按照良心去教,不要怕花工夫。一个老师拿着国家的工资,如果不尽职不尽责,如何对得住良心对得住孩子?人家大人为什么把孩子送到你这里来,还不是是因为人人都有望子成龙的思想?而且,每个孩子也都具备出人头地的可能性。只要老师把教育当作一个良心活来做,我相信,一定会花开遍地!

        “另一个,就是对于我自己,觉得好遗憾。我也不要多大的报酬,但要是在这一生当中我的劳动和教师身份能够得到国家的承认,我最大的愿望也就实现了。到我临终的时候,我会很觉得高兴很满足,没有白活。我托生为人,没为社会做什么贡献,但也没有做过冤枉事。”

        ——算下来,从1972年开始,到2014年,已42年了。一个人的青春再长,长得过42年么?湖北省罗田县凤山镇大雾山村上周塆小组村民周厚勋,1954年生,1972年担任民办教师,奉献大山近42年,时刻忠诚于党的教育事业,光明耿介,呕心沥血,依人作嫁,鲂鱼赪尾,却始终得不到一个官方承认的教师身份。

        从周老师家出来,走下一步接一步的长阶,到达一个小土包,土包外便是前年修的水泥路。太阳还没有全落下去,暮色已开始在山凹中的上周塆漫延。周老师抱着孙子,站得笔直,看着我骑摩托离去。我从远处回过头,望见抱着孙子的周老师依然在那里站着,望着,暮色一道一道向他袭过来。我忽然想起二十多年前的许多个傍晚,周老师和其他几位老师一起站在小学的走廊上,目送我们排着队走出校门,呼啸着奔向通往大雾山各个方向的小路。多快呀,仿佛一转眼,我们的老师就已经老了,再也教不动孩子了。与周老师同龄的那些农民兄弟多多少少有些驼背了,但暮色中的他,愈发显得清瘦且直。

        2015年5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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